第二十二章 我在拘役队服刑期间,经常叫朋友上来陪我喝酒,打牌,一个电话下去,不到 半个小时,几辆车就开上来了。 我也经常下去和朋友相聚,甚至出去玩。 一天,我和老同学蒋承丕开车外出兜风,正巧他的朋友电话找他,这个朋友是 西坡农场的教导员,叫胡子,他叫老蒋有空去农场玩。现在我们正是闲极无聊,再 加上我很想到劳改农场看一看,和拘役队作个比较,商定后,我们便掉转车头,向 西坡劳改农场二大队驶去。 西坡农场距益阳四十多公里,主要生产茶叶。快到农场时,满坡的茶树一簇簇 一条条重重叠叠绵蜒不断,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骄阳的照耀下,碧绿欲滴,蛮有诗 情画意。 令人遗憾的是,采茶的人不是美丽姑娘,也没有甜美抒情的采茶歌,而是在武 警的枪口之下,穿着囚服,满面疲惫的囚犯。 景致与景象的不协调令人扫兴。 我们继续向前,穿过一片低矮的白杨树林,迎面是一排粉层残败油漆剥落的青 砖房,小车来到队部。一个个头稍矮的中年男子已在院子里等候。 他推开沉重的铁门,让小车驶了进去。 他就是教导员,我们称他为胡子。 我们同行共有四人,就是我的身份特殊。 我是一名正在服刑的犯人,现在却以朋友的身份来这里玩,一路上我还和蒋承 丕戏说着这件事,只希望我在这里参观时干部不要喊立正,否则我会情不自禁的跑 去站队,和那里的犯人排在一起。 我还要时刻提示自己,在与他们交谈时不要脱口说出一声——报告干部。 胡子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据胡子介绍,这里只是队部,还不是监区,监区还在里面,前面高墙哨楼,森 严壁垒处才是监区。除了劳动,由武警押送,犯人才能出入大门,平时都在里面。 胡子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张硕大的表格,犯人的基本情况和劳绩一目了然,通过 这个表格可以看到,绝大多数犯人都来自农村,文化程度都偏低。我很想了解这里 的情况,尤其是犯人劳绩评定和减刑,但我又不好追根究底问过不休,这样会引起 胡子的注意和怀疑,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他说: 看来你比较关心犯人的生活劳作,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带你们去看看。 我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接触过很多层次,就是没有接触过这一层,不光 是我,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个神秘的地方,都想了解探奇,同样是人,他们在这里又 是怎样生活的。 我很欣赏我的这番话。 走吧,我带你们进去看看。 胡子站起来说。 队部距监区一箭之遥,我们是从侧门进去的,在进入时,我们每人领得一张来 宾证,挂在胸前,以示区别。 当时已是五点过钟,犯人们已吃过晚餐,他们三三俩俩在操场上散步,看见有 人进来,那些蹲着的,闲聊的犯人,一个个的站起来,双目注视着我们。 这是这里的规矩,凡是有他人来参观,必须放下手上的一切,包括工具衣物, 站起身来行注目礼,如果是在较窄的路上,还得把身子转过去,使干部放心安全通 过。 想到在拘役队,干部和犯人相对亲和,干部来了就当没有看见一样,你可以继 续手上的工作,和干部面对面的走过,也不用回避站立。有的学员甚至叼上一支香 烟,边吸边走,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 我们先来到他们的食堂,食堂很大,也很卫生,有几个在食堂劳动的犯人还在 忙着收拾打扫,见我们进来,也都放下手中的活路,规规矩矩站着。胡子挥挥手, 他们才继续干活。 这才是真资格的犯人,我呢,只能算个准犯人,甚至算个准干部。 在食堂的黑板上写着当日的菜谱,一餐三个菜,有荤有素。据胡子介绍,这里 的伙食开得比较好,米饭是随便吃,每人每餐有二两猪肉,和拘役队相比,这里的 条件又好多了。拘役队每餐只有一个菜,菜中只有油和盐,其它佐料一概没有,一 个星期也只有一餐肉吃。 我想到拘役队的大食堂,食堂装修完后,顾处长指定在食堂的墙上挂一块黑板, 上面也有菜谱,一个星期一日三餐都写得清清楚楚,每餐都有肉、豆腐、蔬菜,每 天都变着花样。实际上这是做给人看的,是给下来检查工作的人看的,从来就没有 执行过,甚至一天都没有执行过。来参观检查的人既有上级部门的领导,也有人大 代表政协委员,他们也是走马观花搞形式,他们不会询问食堂的犯人,更不会注意 黑板上早已模糊不清的字。 这里的黑板和拘役队的黑板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参观了他们的礼堂,礼堂很大,有舞台,没有椅子,显得相当空旷,这个 礼堂作为开大会、文艺活动的场所。 拘役队不要说没有礼堂,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需要集体用餐时便蹲在食堂外 的小院子里吃饭,如果遇上开什么会时,每人发一张两元一张的塑料凳子,无论春 夏秋冬,一律在露天举行。 这里的犯人每天晚上都要参加学习,学习文化知识,我参观过他们的教室,桌 椅摆放得整整齐齐,与中小学的教室没有多大区别。这里的教员也是服刑犯人,文 化程度至少在高中以上,他们教授的,也不过是小学里学过的语文算术,因为犯人 多是农民,小学文化甚至文盲的占多数。这里的教员不参加劳动,白天备课,晚上 上课,倒也轻松。二大队有几百个犯人,大专以上学历的只有一个。象这样的人还 舍不得用来教书,一般都留在队部搞宣传教育,搞报刊编辑。我设想,如果我在这 里,肯定也会被留在队部场部,搞些文字工作,不会去坡上采茶。 监舍的卫生及衣物摆放得很整齐。一个监室住有八个人,四张钢丝床,上下铺, 如同大学寝室一样。毛巾和洗漱用具排成一条线,被子叠得方方整整,如同军营的 士兵所叠的那样,我们称之为豆腐干。由于是休息时间,室内的犯人各自安静地做 着其它事,或洗衣服,或看书,或聊天,对于我们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悄悄地造 访,他们当时有些诧异,但很快镇定,都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注视着我们。 我注意到,他们的穿着都很统一,藏青色的外装,黄色的反帮皮鞋,灰色的衬 衣,黄色的棉毛衣,服装显然是发的。拘役队可没有这样的事,每个人的穿着都不 一样,五花八门,农村的和城市的,富有的和贫困的,简朴的和奢侈的,往往在服 装上就可以体现出来。那些名牌衣服,皮衣皮裤,应有尽有,只是没有人穿西装。 一般穿上西装甚至打上领带,就说明这个人满刑了。不过也有例外,我在拘役队这 么多年,只见到一个犯人穿西装打领带的,这个人叫孙中华,原来是第一看守所守 所的干部,因为私放犯人被判刑,到拘役队服刑。他不但敢穿西装打领带,还可以 到干部食堂用餐,犹如干部一样。 拘役队唯一能统一的服装是黄色的马夹,我们称为黄马褂,从外形上看,确实 象清朝的黄马褂,只是质量差多了。三尺棉布五元钱,便可做成一件黄马褂,一年 四季都可以穿。西坡农场的服装是免费发放,而拘役队的黄马褂却是有偿服务,每 件黄马褂要收二十元钱,当时我们每个月还有十元钱的劳金,这在拘役队是最高的, 足足扣了两个月的劳金。虽然这样,对黄马褂的所有权还不能算为买断,犯人满刑 时,无论黄马褂是新是旧,都一律上交,如果拿不出来,仍然要你交上二十元钱, 然后才能给你开放行条,才能走人。相比之下,西坡农场的福利待遇要好得多了。 这里的犯人一律不得请假,只有春节才有两三天的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 些服刑过半,表现好的犯人才能请假。平时除非家里有什么大事,报经场部批准才 能准假。即使准假,也就是很短的时间,除去路程时间,在家里也只能呆上一两天, 甚至有可能干部跟随,我们称为押标。 胡子给我们介绍这里的情况,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我们也不去作究探,只是想 感受下这里的氛围。 晚上,胡子留我们在这里吃饭,他叫来几个干部陪我们喝酒,他在这里是老大, 最高的行政长官。 我不喝酒,不是不能喝,是不想喝,我对喝酒从来没有什么兴趣。我平时滴酒 不沾,包括春节吃年夜饭。我不愿意醉酒,醉酒太难受了,记得年轻时醉过一次, 那次喝了一斤多酒,我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我足足难过了几天,当时我就发誓, 以后再也不醉酒了。 今晚,胡子不由分说,提了十瓶平坝白酒,放在酒桌上,看样子想一醉方休。 我只听说过“酒公安”,坐牢以后才亲眼目睹,搞公安工作的,平均每人的酒 量不下一斤。 我们一行除了我能喝点酒外,其他的都不喝酒,在座的也不过是七八个人,如 果平均分摊,每人应在一斤二两酒以上。这一斤多酒下肚,非醉不可,至少对于我 来说是这样。 我连忙推托,我对胡子说,我真是喝不到酒。 喝不倒,喝不倒更要喝。胡子说。 他用“到”和“倒”的谐音来难为我。我解释说: 不是喝不倒,是喝不到,不会喝,我真的不行。 胡子边倒酒边对我说: 你是不是男人,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 我只是说我喝酒不行。 那你其它地方很行了。胡子笑着对我说。 我知道他所说的其它地方是什么,肯定是说性。现在开放后,国民的对话,尤 其是在开玩笑方面,总是与性分不开,三句两句,总要扯到这上面去。 其它地方嘛,我回答说:很一般。 胡子哈哈大笑,说道:很一般就是很行了,不用多解释。 尽管胡子是在开玩笑,尽管他的笑声是那么的自然坦然,但是我好象听到了淫 荡,听到了对我尊严的挑衅。也许是我的这种特殊身份使我产生这种不合常理的想 法。 看见我流露出的情绪,胡子问道: 老黄,你在哪里工作? 这一下问住了我,我不知怎么回答,我总不能说,我象你们管押的犯人一样, 也在坐牢,也在劳改。 我甚至忘了说谎,我只得看看蒋承丕。 蒋承丕也听到了这句问话,在与胡子见面时,他没有把我作过多的介绍,以免 引起胡子的注意,现在,他不得不说话了。 哦,他是在公安部门工作,和你们一样。 蒋承丕说得也对,我的档案确实是在公安局拘役队,虽然是在那里坐牢,但是 也属于公安的人。说具体点,是公安管制的人。 绝对不是在公安部门。胡子斩钉截铁地说。 蒋承丕慌忙补充说: 是在公安部门,没错。 胡子看着我说: 你真是在公安部门工作?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能回答他的问题,我只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我说你不是就不是,公安有哪个不喝酒的。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一下松了口气,他并不是看出我是不是公安,而是用“公 安能喝酒”的这个论据作推理。 我不能不说话,不能老是由蒋承丕替我说话,我说:我原来也喝酒,就是喝得 太多伤了胃,现在又有高血压,医生叫我少喝点酒。 医生的话你都听得?听了医生的话你就不要活了,这样也不能吃,那样也不能 喝,没有病都要搞出病来。 这倒是。我随声附和说。 我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句话来,也不知道是为我说话还是为他说话,好在胡子并 没有在意,也没有抓住这句话大做文章,他只管说他的: 唉,小酒天天泡,小舞天天跳,小牌天天要,小妞天天抱。这样的日子只有老 蒋才过得上,我们呢,我们只得喝酒喽。 说完,他举起酒杯,向大家示意一下,一饮而尽。其他干部也都拿起酒杯,干 了。我也只得拿起酒杯,一口喝干,我不想再引出什么话来。 酒过九巡,我以为可以撤退了,没想到胡子又斟满一杯酒,对我说:老黄,我 们初次见面,干了。 我不想再喝了,我对胡子说:对不起,我真不能喝了,就免了吧。 那有只喝这几杯的,不抽烟,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喝完酒后,你要打牌也行, 要跳舞也行,只是我们打不起大的,也没有小姐伴舞,怎么,不给个面子? 说这番话时,胡子显得有几分沮丧。 哪里哪里,里子面子我都给了,我只是, 胡子打断了我的话,说: 你究竟是不是公安? 是! 我肯定地回答,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你在几处?胡子问得越来越具体。 我回答:在四处。 四处就是监管处,我们还是同行呢。 没想到胡子知道得这么多,我有些招架不住了。胡子还是继续说道: 监管处在雅安镇,我对那里熟着呢。有时我一个月跑那里几次,那上面有我很 多朋友,一所的所长就是我的朋友,关系不是一般的好。 我真害怕他说得太多,问得太多,这样下去,我就会露马脚,我只得又拿起酒 杯,装得很豪爽地说:既然如此,来,干杯。 就这样,我又干了五六杯,这时,我稍稍有了酒意,甚至有了点醉意。 胡子见状,暗暗窃喜,他换了一个方式来喝酒:行酒令。 看来我今天只有奉陪到底了,我按照规定,划了一轮。在猜拳时,我尽量扯大 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闹着,我不是放肆,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把酒气尽可能的散 发出来。不多一会,十瓶高度白酒全部喝完。 胡子见没有把我灌醉,又叫拿五瓶酒来。 酒喝到这里,两个干部现场直播,在酒桌前吐了,还有几个干部偷偷开溜,酒 桌上只剩三四个干部。 一轮又过去了,我居然还没有醉,胡子又玩了一个花招,他新叫来几个干部, 轮流敬我的酒。 敬酒就敬酒,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凡是要给我敬酒的,必须立正,敬礼,否则 我不受。 在我坐牢的这几年,一直是我向干部立正,敬礼,他们说一句,不管对还是错, 都要点头称是,都要违心地去做,今天,我要你们这些管教向我立正敬礼,向一个 被你们所管制的犯人立正敬礼,即使喝醉,即使如烂泥瘫下,即使把胃里的黄胆水 吐出来,我都心甘情愿。我不止是为了我,同时也是为了那些还在坐牢的、曾经坐 牢的、将要坐牢的,平白无故被干部训罚的犯人出上一口恶气。 除了胡子,六七个干部轮流向我立正,敬礼,然后我一口把酒干了。 他们的姿势很标准很到位:挺胸收腹,双手垂直,面部庄重略带笑容,说一声 敬礼,话到手到,刷地一声,双脚一并,手举至耳边,然后再把手放下,一组动作 干净利索。 当最后一个干部敬完礼我喝完酒后,我将酒杯往后一摔,随着酒杯落地粉碎声, 我哈哈大笑起来,喜笑、狂笑、颠笑、谑笑、讥笑、嘲笑,什么笑都有,笑得前俯 后仰,豪气十足。 胡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不明白,两瓶烈性白酒下肚的我,居然不醉不倒, 还笑得如颠如狂。在这里的宾客,只要上桌饮酒,往往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今 天是怎么样了? 胡子不甘心,他要把我灌醉为止。胡子又拿来五瓶白酒,新叫来些干部来,向 我发动第二次进攻。 要来第二轮可以,但是我还有一个新的要求,凡是来敬酒的干部,除了例行敬 礼外,还要穿警服戴警帽。穿着警服敬礼,这样才更加真实。否则我不喝酒。 我不仅要体会干部给我敬礼的感觉,还要体会穿着警服的干部给我敬礼的感觉。 为了能让我喝上酒,胡子也顾不得了,他叫这些干部通通回去穿上警服,戴上 帽子,又来向我敬礼,在敬礼以前,我还要亲自检查他们的风纪扣是否扣好,至于 敬礼时的精神状态,我也不去作过多的要求。 当然,我是说话算话的,只要有一个敬礼,就有我的一杯酒,有两个敬礼,就 有我的两杯酒,当时我感觉这个酒好吞极了,象喝水一样,一溜就下去,没有涌上 喉咙,也没有飘上脑袋,一点酒的味道都没有,越喝越清醒,越喝话越多,越喝越 兴奋,我甚至得意忘形起来。我感觉最好的,其实并不在酒,而是在于他们向我敬 礼的那一霎:举起的手有力地抬起,双目注视着我,尽管有的眼睛已经红了,充满 着酒意,甚至动作有些变形,我并不在乎这些,作为一个阶下囚,我通过另一种方 式,得到了管教的敬礼。 或许我有了神助,或许我过于兴奋,当天晚上我喝了近三斤酒,居然没有喝醉。 又有几个干部醉了,有的甚至在门口就吐了出来,有的倒在长椅上,什么事都 不知道了。要知道,我是一个人对付十多个人,我喝的量是他们的几倍。胡子也喝 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认输,他没有把我灌醉,没能达到目的,他拉着扯着不让我 离开,他说,他还要去武警那里,叫一个班的武警来陪我喝酒,今天晚上还有一场 鏖战,叫我等着。 我不能再喝了,再喝绝对会醉,为了逃跑,也顾不上多少礼节,待胡子分身时, 我们跳上车,然后向他挥挥手,算是道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