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从西坡农场回来,我的豪气大增,我为犯人们出了一口气。今晚点名,我又一 次为犯人们扬眉吐气。 今天晚上是苏干的班,学员们来得很早很齐,因为人人都知道,苏干的脾气不 好,他经常找学员的岔子,然后狠狠整治一番。 苏干自从把腿摔断以后,接了几次都没接好,落成个跛子,成天柱着根棍子。 现在他不管猪房和机修组了,调到二队,又调回养殖场。 养殖场喂有鱼、狗、鹅、鸭,还有鸽子。他每天把养殖场的大门一关,自成一 家,学员不敢进去,队里的干部谁都不和他来往,他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孤家寡 人。人到这份上,真是可悲,比这些学员都不如。 点名钟声敲响,学员排好了队,他一跛一瘸的拐了上来。 在他环视整个队伍时,我将今天的点名名单递了上去。 他没有接名单,而是冲着我发问: 谁叫你上来的?! 我说:苏干,我这不是给你送名单吗? 他不管这些,继续吼道:我叫你上来没有?啊?我叫你上来没有?我没有叫你 上来,你就得老老实实给我呆在下面。这上面是你站的地方吗?这是我们站的地方, 上面是公安干警站的地方,你们这些犯人是管制对象,是专政对象,只能规规矩矩 站在下面。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听他训话。尽管他声嘶力竭大喊大叫,我一点都不怕他, 就由他发作去吧。 发作完后,他一把抓住点名单,对我吼道:给老子滚下去。 他继续训话: 你们犯了国家的法,成为国家的人,就是要受到惩罚,就是要你们过得难受。 看见我穿的这身警服没有,看见警徽没有,我代表的是国家,代表的是专政机关, 这身警服,你们一辈子都穿不上。 这种水平,我心里暗暗骂道。 当然喽,苏干说: 公安队伍里也不见得那么干净,也有渣滓,也有败类,我们拘役队不是也有吗? 吉昊然、夏凤山,这些就是拘役队,就是公安系统的败类,他们犯了法,也同样逃 脱不了法律的惩罚。只要他们在拘役队服刑,我就要他们活不下去。 我这个人当了多年的干警了,什么没见过?!我不为当官,不谋私利,我什么 都不怕,你们这些学员,呸,什么学员,是犯人!你们这些犯人,无论你有什么关 系,有什么来头,我通通不论,不管是曹队的人也好,顾处的人也好,犯在我手里, 一律灭翻,我这个人是专门翻牌牌的。拘役队的牌牌是那些,就是这些。 他用手指指我,在我这边,有生产组和值班组的学员。 这些就是吉昊然的牌牌,就是吉昊然的狗。 不知苏干对吉昊然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每次训话,总要把吉昊然骂上一通, 我们这些毫无干系的也会被拉进来骂一顿。 最后,他突然大叫一声:黄筑开,给我跪下! 他终于按耐不住,直接点我的名了,还要我跪下。他是想翻我这块牌牌。 人生是一个不断选择与不断放弃的过程。面对凌辱,我别无选择,但至少可以 选择坚强。 我纹丝不动,决不下跪。 跪下! 这次是歇斯底里。 我毫无惧怕,我已经作好准备,如果他上来动手,我绝对与他对打,这个跛子 绝对打不过我。 在座的学员,没有一个会帮他,大家对他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说不定,还会 拉偏架,帮我呢。实在不行,我就跑,跑出去三五个月。在这件事上,我是没有一 点错的,我脱逃是有原因的,就是干部无端打人。绝不会被加刑。实际上我脱逃后, 倒霉的应该是他,是他把犯人打跑的,他要受到处分。 再是坐牢又怎么样,犯人也是人,人就应该站立起来,只有狗才下跪,我决不 下跪! 我是劳积委主任,这是我一生中最高的职务,以后我也许不会再担任何职,但 我要忠于我的这个职务,我代表的是犯人,我一下跪,意味着所有犯人都下跪了。 我还要给犯人做出一个榜样,对干部的淫威,决不屈服,决不下跪。 看见我的顽强,苏干恨得直咬牙,他狠狠地说道:收监!给我收监! 我被刘胖子收到监闭室。 把我收进去还没三个小时,苏干又把我放了出来,他恨恨地对我说:好,算你 狠! 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又放我出来,听小苗说我被收监后,他立刻给曹队打了电话, 如实把情况给曹队报告。第二天我问曹队,曹队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后来曹队发话, 任何干部都不能将我收监,如果要收的话,必须得到曹队的批准。 就在我被苏干放出来的当夜,养殖场的学员吴政宏受不了苏干的夹磨,与苏干 对打起来,然后跑了。 曹队不准任何干部收我的监,他自己却把我收监。 那天是曹队的班,我早早就起了,走出烟库大门,空气清新沁人肺腑,地里的 菜挂着露水,路边的草也晶莹透亮,放眼看去,草地、树林、远山尽收眼底,又是 一个宁静的早晨。 学员楼还没有开门,很多学员仍在睡梦中,我四处转转,返回烟库,钻进我的 电脑。 直到听到敲门声后,我才发现已过了点名时间。彭毅气喘吁吁地跑来叫我:曹 队,曹队找你,快,他发火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点名外,只见其他学员已散去,还有十来个学员站成一 排,听候曹队训话。这些学员肯定也是来晚了的,我赶紧站了进去,值班组的孙韬 也跑来了,站在我的旁边。 怎么不来点名?曹队问道:生产组是怎样带的头? 我说:曹队,实际上我很早就起来了,我还下来一趟… 曹队打断我的话:为啥不来点名? 我申辩道:我下来的时候还早… 曹队又一次打断我的话,并提高嗓音质问: 为什么不来点名?你生产组,劳积委的是怎样带的头?干活路的都来了,就是 你们这些不点名,你们是不是要特殊点,拘役队坏就坏在你们身上。 我一听就来气了,拘役队怎么就坏在我们身上呢?我偷窃了吗?我吸毒贩毒了 吗?我下去作案了吗?不就是没点名,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我为处里,为队里做 这么多事,无论是份内还是份外的,无论是我能做还是难做的,我都努力去做了, 现在拘役队干警和学员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不都有我一份辛劳和汗水吗?怎么 是坏在我身上呢? 我低着头,表现出一脸的不服。 怎么,不服?我说错了?我没有说错,拘役队的纪律就是你们破坏的。你以为 你做了点事就了不起了,就目中无人了,我告诉你,你所做的事都是应该的,这是 劳改!劳改!你知不知道?是我惯坏了你,是拘役队的干部惯坏了你。 曹队的话句句刺中我的要害,但是我忍不住要申辩,我的德性造成我的性格, 也落成这个悲剧。我说:当时我想,我想… 曹队再一次打断我的话:你想,你想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才坐牢的。 听到这句话,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曹队啊曹队,你说什么都可以,怎么能 说我坐牢的事呢,我的这个冤案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是也在为我翻案吗? 曹队接着说:我看你坐这几年的牢白坐了,一点都没有坐懂。 听到这话我又来气了,都说我坐牢没坐懂,怎样才叫坐懂,应该怎么个懂法。 苏乾成这样说过我,现在连曹队你也这样说我。 曹队说也说够了,气也渐渐地消了,他也要收场了,他停顿了一下,问我:你 愿不愿意继续干好工作? 我没有吭声,我还气着呢,我还不想收场,对他的问话,我故意不回答。 实际上,这就是我坐牢没有坐懂的表现,还在拿着监狱外的心态和行为来对待 监狱内的事。可能任何一个犯人都不会象我这样,对于干部的问话,他们肯定会大 声回答说:愿——意。 孙韬用胳膊推我一下,意思叫我赶快回答。 我就是不说。 曹队提高嗓门又问一遍:愿不愿意继续干好工作? 看来不回答是不行了,但是我确实不愿那么回答,便从小嗓里哼出愿意两个字。 收监!曹队斩钉截铁。 田干收我进特室,我把身上的手机交给他,他安慰我说:先进去休息几天,等 曹队气消了再接你出来。 特室的全称是“特别禁闭室”,就在学员楼二楼,辟两间屋作为特室,白天晚 上都是一把锁,没有行动自由,其它也没什么。它的收容对象是刚从看守所提来的 新鬼,在拘役队违反监规的学员。 拘役队大拐被收特室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我还没有进特室,特室的犯人也都 知道了,他们给我腾出一个最好的床位,并对我的到来表示极大的欢迎。 睡我旁边的那个犯人特别的殷勤,他的年纪稍长一点,不时递烟倒水,并指挥 其他犯人为我辅床叠被。他叫陈国忠,荆州习水人,因贩卖假酒被判刑十二年,曾 经在拘役队呆过,因吸毒被收监,现在刚从看守所提出来。 其实,坐牢中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不必大惊小怪。还有什么比坐牢更可 怕的事吗?不过是收特室,还不是收监呢。况且,最多关一个星期就出来了。 只不过这事完全是我造成的,迟到的学员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收我,还不是因 为我的倔脾气,不懂得转弯。曹队都让我下台了,我却不让他下台,有这样的道理 吗?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 另外,我要明确我的身份。我不是准犯人,更不是准干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 犯人。是犯人,就得用犯人的规范约束自己。 我连这起码的常识都没弄清,坐牢真是没有坐懂。 禁闭几天倒无所谓,关键是,我出来以后,曹队将会怎样对我,他还会象原来 那样对我吗?他会不会从此对我另眼看待,并且找法来颠对我。如果这样,我的日 子就难过了,我还有一年多的刑期,又该怎样过呢。这时,我想到了胡子,想到了 西坡农场,从表面看来,那里的管理要规范得多,我可以在那里上课教书,就是晚 上两个小时,白天时间全是自己安排,把电脑也带去,可以写点什么。虽然不能回 家,问题不大,不回就不回。但是一想到与胡子喝酒那天,七八个干警来向我敬礼, 他们一旦知道我是囚犯,不把我往死里打才怪呢,唉,去不得去不得。 一到开饭时间,小苗就送饭来了。一来就是三菜一汤,用一块木板端着来的, 象是店里的王小二送外卖。我对小苗说,你就送一碗盖浇饭来就行了,象这样架势, 那里象坐牢收监,如果曹队知道了,那还了得。 晚上点完名后,陈彤来查特室的人,他看见我一笑,说声还好吧,我难堪地点 点头。 我在特室关了三天,每天我都是昏头昏脑地看书。高干值班那天,他把我叫出 来,说有一份文件要打印,然后他低声对我说,要我写一份检查给曹队,写完后先 给高干看看。 我知道,高干是变着法子叫我出来。 我随高干去他办公室时,途经曹队的办公室,曹队看见我后把我叫住了。 我原来进干部办公室时从来不喊“报告”,包括进顾处长办公室,最多说一声 顾处,在任何场合下我都不愿表现出我是犯人的身份,实在是不得以再另当别论。 这次我进曹队办公室,破天荒地叫了一声报告。 曹队一脸的和气,说:进来,坐下。 关了几天禁闭?曹队问道。 有四天了吧。 哦,都四天了。 高干叫我出来打印材料。 唔。 他还叫我写份检查,交给你。 唔,检查就不用写了,也不用再禁闭了。 谢谢曹队!我说: 这几天我通过反省… 不用再说了。曹队又一次打断我的话: 过去的事就不用再说了,你是明白人。好好的在这里干,我还能靠谁,包括我 们有些干部都是靠不住的,如果没有你,没有梁乾贵,我这个队长也当不下去了。 听见没有,好好干。 是!我回答得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我所敬佩和尊重的人不多,曹队是其中之一。受人尊重并不是因为曹队拥有了 什么,而是曹队首先尊重了我们。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