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曹队最头痛的就是学员吸毒。 在拘役队,吸毒很普通,每个班组都有人吸毒,有些犯人从来没沾过毒,反而 在拘役队沾上了,队里治理了多次,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曹队上任以前,拘役队是贩毒的金三角,益阳市的毒品来源,不少是来自这 里,有时益阳市缺货,拘役队还货物充足。拘役队的毒品,不仅远销益阳,还打入 两个看守所。原来我关在看守所时,不知毒品怎么进来的,到拘役队后才找到答案。 原大食堂的组长班大燕,犯盗窃罪,按理说与毒品毫无相干。他在食堂服刑期 间,经人唆使,利用给看守所送饭的机会,与看守所劳动号的勾结在一起,将毒品 藏在盒饭里,送进看守所,再由劳动号的卖给关押在号子里的吸毒人员,价格是外 面的几倍。原酒房的组长王恩茂,曾和我在雅安镇蹲坑抓过毒犯,他案发后,在他 的住处查出六包海洛英。在拘役队,我多次看见学员躲在床上吸毒,我从不向干部 报告,在那个环境下,我学会了当哑巴、瞎子、聋子,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是最明 智的选择。 这天,干部孟波叫我协助他,把拘役队怀疑吸毒的学员集合起来,进行尿检。 孙韬、陈国忠、刘胖子也在其中。 二十多人排成一排,每人发一个塑料小杯,把尿尿在里面,各人拿着自己的尿 样,送到医务室去尿检。其他的人都屙完尿,跟随孟波走了,只有陈国忠在那里磨 蹭,他说他屙不出来。 怎么回事?我问道。 老黄,我屙不出来。他答道。 是真的屙不出来还是不想屙? 我走上前去。 看见四周无人,陈国忠对我说:老黄,放我一马,谢了。 他不经我同意,慌忙跑进大食堂,看见床边有一个茶杯,便把茶杯里的水倒入 塑料杯中,黄黄的,也象尿。 我质问他说:我问过你多次,你不是说你没有吃药,这是怎么回事? 陈国忠敷衍道:我才刚吃上几口,饶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吃了。 瘾君子的话是不能听的,我也没有理会他,任他去吧。陈国忠把茶水端去给孟 波化验。 用试纸测试,百分之九十的尿样都呈阳性,包括陈国忠的在内。所有呈阳性的 学员全部收入特室,准备送到信阳打矿粉。 陈国忠大惑不解,他皱着眉头,不停地对我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能怀疑那杯水不是茶,而是呈阳性的尿。 对于吸毒一事,我向曹队谈了我的看法,我的意思是,要杜绝拘役队的吸毒贩 毒现象,就得从源头堵起,凡是进拘役队的犯人,必须没有吸毒和贩毒史。曹队苦 笑一下,摇摇头,半晌他才说:水至清则无鱼啊。 这次查出的吸毒人员,全部送往信阳打矿粉。 信阳的生活条件,比起拘役队来说,要差若干倍,而且工作强度之大,是没法 比的。 孙韬和刘胖子作为首发队员,孙韬在那边当大拐,刘胖子呢,去给干部做饭。 陈国忠没有去,他的一个同乡姓周的,就在武警当队长,他多次给队里求情,陈国 忠才没有下去。 曹队,金队长,还有顾处长,这几天真够忙的,信阳就跑了四五次,又是考察 又是论证又是签合同,忙一歇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挣几个钱,年终每个干警能分 上百十元。 为了挣钱,拘役队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什么活都干过,就是挣不到钱,比如说 打砂、替个体老板倒水泥预制板、磨宝石等等,这些低贱下力的活路都干遍了,最 后一结算,不要说赚钱,有时连本都贴上。现在,他们把眼光又瞄上了打矿粉。 打矿粉不需要技术,只要劳力好就行了,一个班组十二个人,一个班可以打三 十吨矿粉,一吨矿粉连装车是七元五角,每个班的日产值就是二百二十五元,一天 三班倒,每个月的产值是一万九千七百五十元,除去五十个学员一个月的生活费七 千五百元,每月净利一万二千二百五十元,一年就有十五万元的纯利。现在是搞一 个点,以后再搞两个点,三个点,十个八个点,一年不是要赚一百多万元。 公安局什么都没有,犯人多的是,再搞多少个点都不缺人用,最多增加几名干 警,反正干警有多的,吃的是国家的饭,闲着也没用,这个生意做得。 立刻,各方人马调遣完毕,以拘役二队队长曹胡子为组长,另配六十多岁的赵 干,外加受审察不再追究的吉昊然,夏凤山,一共四人,再从各个看守所搜来的五 十多个短刑犯,组成了信阳劳动点,去做淘金梦了。 曹队从信阳回来,总爱给我们讲信阳学员的劳动情况。听他说,那里的学员劳 动强度很大,一天八个小时的工作量,抵得满满的,没有一分钟的喘气时间。因为 矿粉在源源不断的出来,不抓紧装袋搬运,矿粉就会掉在地下,麻烦就大的。 装矿粉的地方没有除尘设备,喷出的矿粉呈乳黄色,很浓,弥漫在整个工作间。 整个人都是灰黄色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衣服鞋子,都是相同的颜色。没 有任何劳保措施,大量矿粉就这样吸入肺部。搬运矿粉的人,全靠肩扛背托,刚出 炉的矿粉很烫,由于没有工作服,肩和背全部被烫掉皮。一袋矿粉一百多斤重,有 的学员为了赶时间,一次性扛两包,还要小跑才跟得上。八小时以后名为休息时间, 如果遇到装车,还得加班,一装就是几十车,一个学员平均要装十吨,就是一万斤, 一百多包,至少要三个小时才能装完。 曹队说到这里,严厉地警告大家,拘役队与信阳相比,可以说是天堂,这里环 境优美空气清新,劳动强度极小,大家应该珍惜这里的劳改场所,如果表现不好, 处罚就是:送信阳劳动。 听到介绍后,我们的确倒抽了一口气。享福享惯的人,怎能受得了这种高强度 的折磨。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要叫去,也只得去,身不由已,那时,什么苦难都 能承受,铁砂也要把它冲成粉。 我很想到那里看看,了解学员的生活和劳动情况,因为上天给我一个使命,把 我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公诸于世。 仲春三月,我随金队、曹胡子、王干乘所伯的车到信阳点上。 曹队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制定各项管理制度,建立劳绩评定办法,并制成牌板 挂在墙上,以备检察院的来检查。 天气好极了,春风吹拂,路边的行道树吐出鹅黄的新芽,一闪即逝,兰的水, 绿的秧,青的山,白的房,沐浴在春的阳光下,给人一种生气盎然的景象。色彩明 快,音符跳跃,韵律优美,我又一次想起斯特劳斯的春之声。 穿过崇山峻岭,我们来到信阳磷矿。这是中国最大的磷矿生产基地,镇上有五、 六万人,这里的农民全以打矿粉为生,很多人都搞到了事,盖起一幢幢的小楼房。 信阳劳动点的地名叫小屯坡,从镇到小屯坡虽然只有三公里,路面极差,只见上坡 不见平路,颠颠簸簸爬了二十多分钟,才在灰蒙蒙的半山中看见几间房子。 当我站在伙房前面唯一一块十多平方米的平地时,我才注意到,我们来到高山 之上,前面倒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绵延不断的大山,远而翠,山上的梯田、树林、 村寨如积木般,镶嵌在山中,煞是好看。当然,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农民不会觉得好 看,在这里劳役的犯人更不会觉得好看,只有匆匆过客,才有这份闲情逸致作出文 人墨客的咏叹。 信阳点坐落在山顶的一个斜坡上,一条矿山的路蜿蜒而过,十来间破烂不堪的 小房横七竖八歪躺在路边,一间象样点的房屋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中心村矿 粉厂”。这是一个个体老板开的厂,拘役队来这里为这个老板打工,赚点血汗钱。 路的旁边有一个检查站,磷矿派有几个年轻妇女在这里检查过往的运矿车,她 们是山上唯一象样的女人,也给这里增添了无限的生气和乐趣。 这个点的周围还有几个矿粉厂,远处冒着白烟处,是中八劳改农场的点,也有 很多犯人在那里打矿粉。 我们来到点上已是中午时分,夏凤山早将一桌酒菜安顿好,迎接我们的到来。 我用“我们”二字是很不恰当的,因为干警与犯人不能混为一谈,身份不同, 待遇不同,各方面都要有区别。这桌酒菜,按理说并不包括我,没有干部的吩咐, 我是不能入座的,我只能象这里的犯人一样,蹲在房前的空地上砍官菜官饭。 老黄,坐下来吃饭。曹胡子一声令下。 曹胡子因生得一脸的络腮胡而得名。他长得又矮又黑,可是又壮又实,具有粗 犷男人的气质。他是拘役二队的队长,信阳点的负责人。 夏凤山也说:来到就是自家人,不要客气,随便一点。 副队长金风也发了言:这几天你就在这里吃,那儿都不要去了。 然后他又悄声告诉我:曹队安排的,在吃住方面照顾好你。没有事。 我很感动,这些干警着实对我好。想到曹队,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涌出泪来。 曹队是我值得用心,用泪去对待的干警。 我的心情顿时舒展开来,我坐在饭桌前,和干部一样饮酒品菜,和我一样身份 的犯人在一旁恭候,为我们添酒盛饭。 我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我至少在心理上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无论何时何 地,不要太得意。 早就听到曹队介绍过信阳点的劳动情况,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饭后,我朝犯 人们劳动的点上走去。 劳动点距生活区约40米,那里是一片热气腾腾的场面。浓浓的烟,把蔚蓝色的 天空染得乌七八糟,球磨机的烟管冒着灰黄色的尘埃,近处的山林被这些粉末遮盖 得面目全非。十米长的烘干机、球磨机不停地滚动,发出轰隆隆的噪声,两人相对 大声说话都听不见。倒矿口有四、五个学员,他们要从一、二十米外的地方,抬矿 渣到烘干机的洞口倒下。一筐矿渣二百至二百五十斤重,两个个人用钢丝编成的撮 箕抬,一个班要抬四十多吨,八万多斤,共计四百筐,中途不得休息。如果休息, 一是会因为喂料不匀造成质量问题,二是使烘干机、球磨机空转造成浪费,三是让 下面等候接料的十多个学员造成停工。我粗略计算了一下,每两分钟,每组喂料的 就得往返一次,包括装料、运料、喂料。这样的劳动强度,在拘役队是没有的。 顶着弥漫在空中的粉末,我顺着台阶下到接料口,有十多个学员在这里劳动。 矿渣经过烘干打碎,形成粉末,成为成品,学员们要在这里装袋,过磅、封口,然 后背到库房码好,整个过程不能超过半分钟。 我没有见过深圳速度,也没有见过满负荷工作法,但是在这里我亲眼见了。我 没有时间和当班的学员交谈,也难以识别他们谁是谁。他们除了高矮不同外,在我 看来个个都是一样的,灰白色的头发,灰白色的脸,灰白色的衣裤,除了眼珠是黑 的外,一律是灰白色的。这样高强度的劳动,却没有任何劳动保护,很多犯人从监 狱里出来后,穿的花子衣服,裤子衣服破破烂烂,筋筋吊吊,连生殖器都看得见, 高温的矿粉早已把衣服烫破磨坏,犯人们只得赤膊扛包,肩上烫成红红的一片,有 的脱了皮,有的长了新肉。接矿粉的犯人没有除尘器可佩带,他们自己花钱请人在 镇一买来口罩戴上,仍有大量尘粉吸入肺部。 在这里我遇到了拘役队的几位老学员,陆贵琪、杨玉红、班正忠。 提起这几个人,点上的干部个个都伸大姆子,得到了一至的表杨肯定。信阳点 上表现最好的就是他们三个人。陆贵棋是因脱逃被抓回,戴着脚镣去的信阳,也是 戴着脚镣劳动。杨玉红是因为卖剩饭给当地农民被送去的。班正忠是脱逃,被加刑 一年,由看守所提出来后送去的。他们三人都是劳动积极分子,别人扛一包,他们 扛两包,近两个月来一直都是这样的表现,所以曹队对我说,给他们照两张像,拿 回去宣传宣传,我掏出相机“咔嚓”拍了两张。 离开劳动场所,我赶到学员住地,看看他们的住宿条件。 半坡上的几间砖木房被带剌铁丝网团团围住,房前只有两米狭长的通道,这就 是他们的集合地。平时是不出来的,除了出工和吃饭,其余时间都是在室内。一间 十平方米的屋子,上下通铺挤满了十五、六人,可以这么说,学员三分之二的时间 是在通铺上度过的,或是睡觉、或是坐、或是玩点纸牌解解闷。 这儿开饭时间是一日三餐,早上八点、下午四点,夜里十二点,相隔八个小时 一餐,无论劳动还是休息,都是这样。吃饭时学员们排成单行,报数出入,然后蹲 在伙房前唯一的平地上就餐。 菜饭倒是随意吃,质量很差。那里“开膘”吃的是槽头肉,吃得最多的是血旺, 可以清肺去尘。有时我帮忙去买菜,二十元的槽头肉,够六十多个学员吃一顿了。 虽然条件差,生活很艰苦,但队领导还是为学员解决了洗澡问题,一间小小的 锅炉房,几平方米的淋浴,不管怎样,总能洗去一身的尘埃,一身的疲惫。 学员所有活动都是以集体形式直线运行,监房-劳动场-洗澡-伙房。学员是 不能请假的,只有班组长才能请假,给假的时间是上午去,当天回。益阳到信阳的 班车,下午四点半就没有了,来回的路上要坐六小时的车,可以算算在家又能呆多 长时间。 细算下来,四五个干警带着六十个学员来到深山沟里,每月只能赚几百千把元 钱。当真这些犯人不是人,劳动力不花钱。派犯人去遥远的矿区苦役,挣钱为自己 发奖金,这合不合法,我不得而知。当干部们的餐桌上增加一道红烧肉时,我知道, 那亮晶晶闪耀着的,不是猪油,而是犯人们的汗水,泪水,血水。 为了应付检察院的来检查,看看这里是否具备监管条件,一个下午,便贴上很 多标语口号。 “依法管理,严格管理,文明管理,科学管理”的几个黑体大字挂在伙房的墙 上;干警的管理制度贴在值班室门口;学员守则贴在学员宿舍;劳积评比则制作成 牌,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完了,曹胡子再叫我写了一条大标语,红纸黑字:党的重 托,人民的期望,责任重于泰山。 太阳西沉时,夏凤山的朋友,市检察院的陶宁应邀来玩。 他一上山,还没进门,就嚷着要去捉田鸡,叉黄鳝。 夏凤山把他介绍给我: 你不认识?黄筑开,上次我们去杜鹃坡看守所接他出来,去兰房子吃的饭。 他看我一下,摸摸头,想起来了。 喔,你是黄筑平家哥,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好你好。 他主动与我握手。 陶宁的遭遇和夏凤山相同,但是没有夏凤山悲惨,他也被停职审查了一年多, 现在还没有恢复工作,否则他没有时间跑这么远来玩了。 回想起两年前,高中旭要我说出收受贿赂的司法人员,我真庆幸自己没有供出 来,否则,我这次来到小屯坡,来到夏凤山的手下,礼遇是没有的,会不会受夹磨, 这就很难说了。有一句话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做事不要太绝,以后会是 什么结果,无人能知。 为接待陶宁的到来,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曹胡子还把检查站的那两个女孩叫来 吃饭。再是有肉有酒,没有女人也很乏味,酒桌上,曹胡子就是当然的主角了。 曹胡子的确有水平,在语言方面,可称之为大师,他对两个女孩说话,既幽默, 又风趣,时时在性的边缘打转,又不捅破这层窗纸进入性的领域,有时嘎然而止, 回味无穷。他说: 我们来到你们这里,欢不欢迎? 有什么不欢迎的,都是为了工作,女孩们当然说欢迎。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是红军的队伍,你们知不知道? 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身穿警服头顶警徽,人民的警察,当然是革命的队伍。 红军是宣传队,红军是播种机,我们来给你们播种欢不欢迎? 欢迎。 小女孩一同回答。 我们顿时笑得前仆后仰,肚子也笑痛了,腰也直不起来了,小女孩莫名其妙地 看着我们,不明白是什么回事。夏凤山插了一句: 你播的是什么种? 曹胡子伸手制止,第一个回合到此为止,他要进入下一个回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