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或许是舆论压力,或许是上级领导的指示,或许是正义感的呼唤,益阳市检察 院决定重审我的案子,由吴凯云负责此案。 早在案发时,吴凯云就很清楚我的案子,她对我说,当时如果是她来操办这个 案子,在一审开庭前就了结了,决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现在来办,难度太大了。 相当于要推翻一审二审两级法院的判决,还要推翻两级法院对我申诉的驳回意见。 而且,还要涉及方方面面的人,从区里到市里,再到省里的人,应该不少于百十人 吧。 我除了口头表示感谢外,没有任何表示。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表示,对方能 否接受我的表示,表示的度又怎样把握。我也相信廉洁的清官占多数,但是我的这 种做法,是否有悖常理常规。 我对她说,省公安厅蒋处长那里有对程平的审讯材料,有的涉及到本案,另外 李新维也表示为我作证,可以对他取证。她说她有她办案的原则和方式,不需要任 何人提示。 不到一个月,吴凯云通知我去检察院,一见面就对我大发雷霆: 你是怎么搞的,我们都在着手办你的案子了,你为什么还要到处去反映? 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你这样做叫我们怎么办案? 我申辩说: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究竟说的是什么? 你不是告到省政法委去了吗?那就让他们去办好了,我们不办了。 我根本没有找过政法委,我还不知道有这个部门呢。 你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我向吴凯云作了解释,我说程平的案子省公安厅一直在办,省政法委的会不会 想通过我的材料了解一些程平的事。吴凯云平静以后对我说,省政法委的打电话来, 叫他们把我的材料立即送去,吴凯云接到电话后很生气,怎么能以这样生硬的态度 办事,况且,材料的移交也要有相应的程序和手续。后来政法委开来介绍信,通过 合法手续将我的材料全部提走了。 吴凯云说,检察院领导决定不办我的案子了,没有材料不可能办。 后来我才知道,副检察长发话:黄筑开的申诉不搞了,他不是能告吗,就让他 告去吧。 五年过去了,还有两个多月,我就要刑满出狱。 要满刑的人在出狱前几个月甚至半年都坐立不安,尤其是刑期长的人,我同样 没能摆脱这个怪圈,我要考虑怎么面对社会。 在拘役队我不时都在接触社会,甚至还开了门面。但是,我并没有真正出面, 与别人交往时心里还是有压力的,毕竟还在服刑,有一根绳索无形中紧拉着我,我 随时随地都会被拉进监狱。所以不敢放开手,大胆地干,只能小敲小打地做事。 我决定,出狱后休息十天半月,到北京去,一是到最高人民法院申诉,二是去 北京发展,三是换换环境,换一种生活方式。 曹队看在眼里,想到心里,他叫我去销酒,这样更自由点。 拘役队的销酒组相对自由得太多,一个月只有两天返队,一天是上来拉酒,一 天是上来交销酒款。平时在下面干自己的事,可以放开手干。 这个好差事原来却轮不上我,我一到拘役队就要求去销酒,段干管销酒组,他 也为我办过,队里不批。梁乾贵也申请去销酒,也没有批。我想,是不是我的这个 案子在益阳影响大,顾处长不批,或是曹队用人用顺了,觉得好用,不再放手。 我拉了一千五百斤酒,也没有发给零售商,全部送人。 我并没有象销酒组的其他学员那样,每月上来两次。队里一有事,曹队首先想 到我,需要我办的,还是照样把我叫上来,我也没有怨言,我想曹队对我这么好, 就当为曹队办事好了。 2002年12月23日,我满刑了。 梁乾贵,李富生和刘文知道我这几天满刑,他们一直在追问我什么时候请满刑 酒,在什么地方请。 按拘役队的惯例,满刑得请满刑酒,无论请在什么地方,无论是什么档次,都 要邀几个狱中好友,以及和自己相处得比较好的干部喝酒,表示庆贺。 我真不愿意操办满刑酒,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这是坐牢,不是什么光荣之事。 在人们的眼里,坐牢是一种耻辱,是一种惩罚,是对社会对人民犯下的罪行。 毕竟,这是苦难的结束,是自由的放飞,是新的生活的开始。出狱后的人犹如 经过洗礼的婴儿,罪恶已受到清算,过去已成为空白。用新的彩笔描绘新的人生吧。 从这点来说,也是好事,喜事。有好事喜事高兴事,也得邀上几位好友一同分享一 起快乐啊,这种快乐的方式再简单不过,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在学员中,除了请梁乾贵、李富生、刘文外,还有已经刑满释放的郭立明,这 些难友值得交往。和他们朝夕相处了四五年,还是相互关照相互掩护。这几年中, 没有红过脸,更没有任何过节。 在我坐牢期间,得到不少同学的关心和探望,值得一提的是王晓雨、蒋承丕、 阮双林,他们几乎陪我坐了这几年的牢。有什么聚会活动,他们总是邀我,有时甚 至到拘役队来与我喝酒为我分忧。在我坐牢时,一些不能称为朋友的朋友纷纷离去, 剩下的,才是真正的朋友。一个人走运时朋友虽多,但很少有真的。一个人背运时 朋友虽少,但一个顶一千个。 朋友何须多,有仨俩个足矣。这些朋友可以托生死。我们已经亲密相处了四十 年,还有三十年的人生路,看来是终身相伴下去。 能有几位老友与你肝胆相照走完一生,这样的人生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拘役队的干部中,除了苏乾成外,其他的干部都值得请满刑酒。有些是和我交 往多的干部,平时就在一起玩,在一起喝酒打牌,比如段干所伯。有些尽管没有私 下往来,但总是时常关心我,帮助我,曹队是我最值得感动的人。有些尽管泛泛而 交,但是他们从来没有颠对我,当我有事求助他们时,也总是给我方便。 明天的满刑酒,我第一个要请的是段干,我永远忘不了我到拘役队的那天,他 要请我吃饭。尽管是干部的便餐,不用花他一分钱,但是,他把我当人看了,他凭 直觉知道我是好人,仅仅这点,就值得我感动感恩。人在受难时,只要得到一个关 注的目光,一句关切的问询,一丝关爱的笑意,就足以牢记一辈子。我还想请所伯, 他把我当作朋友对待,只要我的要求不过分,他都能给予满足,给予帮助,他真是 好人。 在拘役队,把我当作人看的何止他们两人,曹队一直在默默地关心和帮助我, 给我很多方便和宽容。我从来没有给他任何回报,我想在我走后,拘役队的管教工 作越做越好,也祝愿他步步高升。金队尽管很严厉,有时虽然也过分,这是很正常 的,是他的工作职责,但他对我们却是一片好心,他是个尽职的干部。 唯一不拿犯人当人看的是苏乾成,现在想起来不必再憎恨他了,他是传统管教 模式的化身,是对现实不满的发泄,他已经够孤独可怜了,让他在二队安静地呆着, 不要再打扰他了。 在我服刑期间,关心和帮助我的人何止是拘役队的干部,四处的顾处长,第二 看守所的岳所长,还有很多不用指名道姓的干部,有些尽管不说一句话,不做一件 事,他的宽容就是对我的关爱。 拘役队的下午,仍是那么清静,学员们都出工去了,在班组干活的也都在忙碌, 在我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三两只麻雀飞上跳下,喳叫寻食。 我环视我的住处,学员楼一楼的小屋,内间摆放着两张床,外间两张写字台, 我和梁乾贵在拘役队朝夕相处,他是我相处四年多的难友,如今我将离去,他还得 在这里呆上四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还会不会这样好过,只能祝愿他好自为知了。 在这里,我已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物品行李,电脑和书籍早些日子已搬回去,被 子什么的都不能带走,凡是在监狱里使用过的,不能带回家。这些东西阴湿晦暗, 只能扔掉或烧掉。还有,在离开监狱时,不能回头看,否则还会进来。我还会不会 上来呢,我想不会有第二次了。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的世训我用六年时间才读懂, 我将用淡泊的心态对待人世,对待自己的后半生。如果我能翻案,我肯定还会再来, 我来不是为了证明,而是为了品味人生的那段经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 再熟悉不过,能够再想到这里,再看到这里,并不是不堪回首。在这里,我也曾有 过欢乐的日子,也曾有过舒畅的心情,这段时期在我人生中是阴霾茏罩,每天同样 有着阴晴圆缺,有着喜怒哀乐。 在今后的日子里,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 我在监狱里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无忧无虑,出去以后,我要为生存而奋争, 为后半生的生老病死而工作,我至少还要用一两年的时间申诉,尽我的能力去办, 不求有什么结果。我要开始与以前不同的生活,换一种方式,既要去努力,又不要 强求,既要能吃苦,又要会寻乐,既要去赚钱,又要看淡钱。 从住处到拘役队大门,两三分钟就能走到,今天我走得格外的慢,边走边环视 周围的一切,这是我多么熟悉的地方,准确的说,我在这里生活了四年零两个月, 这里的环境因为我们的劳动更加美丽,我们铺设了道路,兴建了学员楼,美化了大 院,种植了香樟树、桂花树、桃树,改变了这里的一切,或许,当我走出这个大院 后再也不会回来,不会再看到熟悉的一切,虽然它是我的劳改场所,但是这里的人, 这里的景,值得我怀念。 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我第一天到拘役队时的场景,还记得我次日去雅安镇 买菜时算计还有1680天的刑期,现在,如同白驹过隙般的过去了。时间能冲淡记忆, 我的这道伤口,能被时间的风月抹平吗。 动物在受伤后,会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在那里养伤。每天,它都会用舌头 不住地舔伤口,将体内抗菌素通过唾沫涂抹在伤口上,以求痊愈。饥饿时,它悄悄 地外出觅食,再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新窝。就这样,一直到它伤口痊愈,待它心态平 静,它才会回到自己的老窝,开始从前的生活。 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大多同动物一样,总是要休养一段时间,或呆在家里,或 到外地亲友处,住上一两个月,待熟悉这个社会后,再重新踏入。 我没有,我出来没一个星期,便登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我心灵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我尚未与亲人同乐,与朋友尽欢,又得匆匆道别, 开始又一次艰难的谋生。 随着列车有节奏的响声,旅客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车上的灯光已关灭,鼾声此 起彼伏,或细或浓,在整个车厢弥漫。 我躺在铺上,久久不能入睡。 二十四年前,也是在这趟北去的列车,我也久久不能入睡,那次的失眠是因为 太激动,我以荆州第一名的分数考上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搭上了老三届高考的末 班车,去实现我当艺术家的梦想。当时的天空多蓝,山水多美,人们多亲,我不知 道未来是什么,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在我的憧憬中,前途一片阳光。 现在却是黑夜,象阴霾一样茏罩着茫茫九派的黑夜。我用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 寻找什么,想得到什么,我一无所知。憧憬中的阳光不复存在,我深深知道,这次 等待着我的,将是用汗水和苦累搅拌的艰辛。 原来我是血气方刚青春四射的莘莘学子,现在我是人过中年暮气四伏的刑满释 放人员。 下雨了,雨点象银线穿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车窗。 一首我熟悉的歌曲,刘欢的《从头再来》在我耳边响起: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致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刘欢的这首歌,如同为我所作,每一句歌词,都恰如其分地扣入我的经历和思 绪。遥想过去的辉煌,如今已不复存在,在中年之际,还要重返社会,走入风雨。 无论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都得坚强以待,现在虽然一无所有,我不过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这句歌词,充满了自信和豪迈,在自信和豪迈之后,又隐藏着多少血 汗和艰辛。不要活在侥幸的心理中,也不要沉沦在现实的逆境中。人生的道路无论 平坦还是坎坷,都必须走下去。 记得一位朋友对我说过,每个人只有一个人生,有的人却活出了多个人生。 经历如同人生,经历多了人生也就丰富。我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经历了恢复高 考后的大学生活,经历了改革开放,经历了下海淘金,又经历了劳狱之难,现在又 开始一项前所未有的经历。我品尝了人生百味,经历了跌宕起伏,体验了成败宠辱, 我活出了多个人生。无论生活质量如何,我对自己多彩多个人生应该感到满意。这 多个人生给我的启示是:名誉看淡点,权势看淡点,金钱看淡点,生命看淡点,做 个小我、无我、非我。 列车在风雨中向前飞驰,我的前程如风雨虚无渺茫,从牢狱中走出的我谈何畏 惧,不管怎样,我都要坚强面对。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