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夹着被子枕头,跟随傅达进入一间小屋。 这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值班室,墙上挂满了文件夹,主墙上一幅大表格,上面写 着“在押人员一览表”。一个老头正在伏案抄写,老花眼镜已经垮到鼻翼。他垂下 头,向上瞟我一下,又继续写着,看上去象是值班守门的。值班室里还站着几个衣 着肮赃面色青黄一溜秃子满面凶相的人,我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只见他们双手下垂 表情严峻一言不发虎视眈眈看着我。 实际上老头不是值班守门的,而是一名干警。他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皱纹满 面,山羊胡子上吊着欲滴的鼻涕,身上的衣服窝窝囊囊。他姓陈,这里的干警犯人 都叫他老陈伯,他是这个看守所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狱警。他确实是值班守门的, 今天是他的班,整个看守所就他一人守门,几十把钥匙串成串放在他的手边。 叫什么名字? 待傅达出去后,老头发话了。他没有抬头看我,仍在抄写。他总是用这种不屑 一顾的姿态与犯人说话。 黄筑开。我答。 好多岁?43. 家住哪里?遵义巷64号。文化程度?大学。什么罪? 什么罪?我不知道。 我在询问书上签字时看见的是涉嫌贪污,在拘留证上签字时又是涉嫌侵占。究 竟是侵占还是贪污,从法律的角度讲我并不清楚。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同一天 中十多个小时内,竟然会出现两个不同的罪名,我没有过多去理会,我不具备这方 面的法律知识,更不可能去深究,我想也许是笔误,不会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在我犹豫的瞬间,老头发威了: 什么罪?! 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知道?你是咋个被抓的都不知道? 老头看我站着说话,脸一沉,大喝一声:给老子蹲下,你是要老子踢你几脚? 我顺从地蹲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叫蹲在地下,屈辱地蹲下。既然是第一次进监狱,那么在监 狱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是第一次,所有以前从没看见从没想到的事都会发生。顺从不 能叫屈辱,如果蹲下也叫屈辱,以后真正的屈辱出现时,又该叫什么呢? 实际上,老头完全没必要问我这些,在我签字的拘留证上,已清清楚楚写明了 他所问的这些,他只是想镇一镇我。 早在我进看守所时,老头就注意上我了。老头在这个看守所干了几十年,去年 才退休,由于看守所人手不够,又回来上班。他现在分管两个监号,下五号和下六 号。每个管号狱警当班时,总想把有一定经济能力,有一定文化程度,有一定管理 能力的人安排到自己所管的监号,使自己所管的监号有点钱,少省心,至于那些难 管的犯人,如屡犯、药鬼、社会上的那种,都推到别个狱警所管的号子。虽然老陈 伯没有仔细打量我这个新犯,就凭他的几句问话,心里就有底了。 老头的问话刚落,身边的那几个人不约而同向我扑来,才一分钟的时间,我几 乎是赤身裸体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对我进行全面搜查,检查得极为仔细,有的检查 衣服,有的翻看内裤。裤腰裤脚,凡是能藏那怕是一张纸片的地方都翻过遍,带来 的枕头也被拆开,里面的绵絮全部抖落出来。皮带被搜走,布鞋被搜走,眼镜被搜 走,那370 元自然也藏不住,被交到老头的手里。 收了钱后,老头说声明天给你开票,便带我离开小屋,进入院内。 我抱着被子,赤着脚,紧跟着老头。 现在我真是进到监狱了。院内的灯光很微弱,能见度很低,不时有树枝花叶挡 在道上,频频碰着我的头。突然间,从侧面冲出两条狼狗,倏地向我扑来。这两条 高大雄壮的狼狗“呼哧呼哧”喘着气,蹄子踏得地面咚咚作响。我既不能喊,也不 能跑,更不好向老头求援,只能绷着神经硬着头皮,不停地告诉自己镇定镇定没事 的。还好,尽管狼狗的鼻子几次碰到我的脚根,却没对我有什么动作。它们既不叫 也不咬,一直“呼哧呼哧”连蹦带跳跟在后面。 看守所的狼狗就这两只,特别英武的狼狗叫巴乔,这是犯人给它取的名字。它 们和犯人的关系最好,无论是新来乍到,还是在这里呆了几年的犯人,狗们都有一 种认同感,立刻就会成为朋友,尽管犯人们不曾给过它们半点食物。在它们眼里, 犯人的一声呼唤,一阵抚摸,都会使它们受宠若惊,它们都会在犯人身边欢快跳跃 奔跑。现在,巴乔也把我当成了朋友,它一直跟在我身后,直到我们停在下六号监 室门前。 正当老头在挑选钥匙时,跟在后面的一个小子很敏捷地窜上前来,熟练地把挂 锁掌起,待老头将钥匙插入开锁,这样的配合真是娴熟至极。进入监号的放风坝后, 老头又打开了沉重的监号内门。 随着铁门哗啦一声推开,一股夹着恶臭的热浪迎面向我扑来。强烈的灯光剌得 我眯起双眼,我感觉无数个黄色的人体在蠕动。监门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外面安 静,里面嘈杂;外面清凉,里面闷热;外面黑暗,里面眩目。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监 室,象沙丁鱼罐头一样,横七竖八满登登挤满了三十多个人。通铺上的犯人只穿一 条裤衩,通铺下的犯人一丝不挂,赤裸的身体散发出难闻的臭气。看见我进来后, 铺上的人探起身直盯着我。 我站在门口,无法再上前,在我的脚下,密匝匝躺着五六个裸体,各种造型的 阳具竞相开放。 老头丢下一句话:是个大学生,别整他。咣啷锁上门,走了。 我现在孤身站在这群囚犯面前,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不止一次听说过监狱的规矩,那些曾坐过牢的人说的,他们绘声绘色,说得 恐惧神秘又新奇: 初去乍到,会遭一顿暴打,这是监狱里的规矩。一次小小的见面礼,给你一个 下马威,然后叫你睡在马桶边,半夜说不定还要被强暴。任何一个江洋大盗,凶残 恶霸,进号的第一天,都不得不低头低志。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办我,无非就是暴打一顿。据说,被打时不能叫,不能哭, 不能躲,更不能反抗,就让他们打,最多用手膊护住主要部位。皮肉受点伤不要紧, 只要不被打成内伤。 我等待着他们的处置。 整个号子一点声音也没有,刚才的嘈杂霎时寂若死灰,我的心脏咚咚的剧烈跳 动,刑前的沉寂能够加大恐惧,处罚的拖延可以把人的血管胀裂。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们还是不动手。我真想大声喊叫:打吧,快来打吧,还 等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两分钟的时间,对我来说如同春秋之隔。 只见三个可以称为壮汉的人慢慢向我靠近,他们身上肌肉滚动青筋凸出,对我 已形成三面合围,象钳子一样把我嵌在中间。其实他们并不需要这样做,用不着虚 张声势。我首先不会跑,跑哪里,四面都是墙,连苍蝇都飞不出去,这是监狱,是 监号,是死路。再有呢,我已作好被打的准备,作好了不还手不躲闪不遮挡的准备, 只是请求他们快一点动手,我甚至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们靠近我后,我觉得这三 位的相貌并不那么凶狠,目光也比较平和,他们并不急于要对我做什么,他们在等 待,好象在等待着什么。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突然,随着哗啦啦一串铁镣的响动,睡在最边上的一个汉子腾身而起,然后他 弯着腰,匍匐着,双眼直楞楞地瞪着我,仿佛要把我的眼珠给挖出来下酒吃似的。 他距我很近,我们几乎脸贴着脸,他呼出的气直喷我的面,烘热腥臭。我清楚 看见他额头上沁着细汗,两个大鼻孔推出两撮粗黑的鼻毛,两瓣厚厚的嘴唇微微翕 动。 此人的长相用猿人来形容一点都不过份。额头扁平,颧骨突出,深藏在头骨下 的双眼竭力向上翻转,露出凶光。个头象猿人一样矮小,但是相当强壮结实。皮肤 呈紫黑色,肌肉随着身体的移动而翻滚,胸脯上的茸毛冒着热气,脚下套着一付寒 光熠熠的脚镣,咄咄逼人。 我猜想这人肯定是牢头。 他确实是牢头,叫阿灿。 在我被押进监号时他就注意到我了,他感觉来者不凡,因此特别留意多看我几 眼。对于老头离开时说的那几句话,他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也就是说,他可以打 我,也可以不打我。如果他要打我,那他看我一眼后便蒙头大睡,剩下的事便由下 手来办。如果他不打我,或者说不急于打我,那他就一直坐着,谁都不敢对我动手。 事后我才知道,他当时确实一直是坐着的。 他会看相,他觉得我的相貌不凡。天庭饱满,耳肥垂厚,五官端正,眉清目善, 从眉宇间透出一般正气。不要说这样的相貌是官运财运色运运运亨通,怎么说也不 会和监狱囚犯联系在一起。但是这种相貌的人确实进了监狱,进了死号,太不可思 议。阿灿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于是跃身前倾,要看过仔细。 他靠近我后,突然停住,不说不动,只用眼睛瞪我。短短的几十秒钟,我冒了 一身虚汗。虽然我并不害怕,但不免紧张,我在体验从未有过的经历和感受。我知 道他想用这种方式在精神上镇住我,我不愿意如此漫长的沉默,不愿意浑身火辣辣 的等待。 阿灿根本没有象我假设的那样思想,他着实仔仔细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把我通 看了几遍,这下他纳闷了,没有看错啊,确实是这样的相貌,确实是福相,确实是 与牢狱毫无沾边的人,怎么会进了监狱。这样的学历这样的长相这样的年纪,十有 八九是有关经济,或是贪污,或是行贿,或是被诈,或是冤屈。阿灿在打量我的同 时,把这些都想了一遍。唔,不管犯什么案,对待这个人一定要慎重,不能象对待 其他人胡乱打一气。如果处理得好,这人可以成为最好的牢友,如果处理不好,就 可能成为最大的敌人,说不定牢头的位置是由他来坐,自己却睡在粪坑边。 但是,威慑是需要的,钱,更是大大的需要。想到这里,他发话了: 你,什么案子? 终于打破了死寂,只要有对话,就会有沟通,能沟通,什么都好办。况且,他 还是采取询问的方式与我开的场,我答道:经济案。 我不想多作解释,说多了他也听不懂,或许他听得懂贪污,不一定知道侵占, 无论是贪污还是侵占,对于他们来说,通通都是经济。 听到我的回答后,牢头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窃笑,他为自己的判断正确而得 意。我并不理解这样的笑,不过,可以看出,他那凶恶的目光顿时收敛了许多,语 气也随之平和。 经济案。他自言自语,他也在思忖,下一句该怎样问,怎样直奔钱的主题。 坐过牢没有?他突然发问。 我摇摇头。 该懂得坐牢的规矩? 我并不懂,或者说似懂非懂,在外面也多少听说过一点,无非就是打吧,应该 没有其它规矩了吧,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家里可有钱? 我还来不及回答或点头,他厉声说道: 现在坐牢是坐经济牢,懂不?没有钱只有雀起。 我并不完全听懂他的话,雀起又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在向我要钱,有了 他的这一句话,今晚我可以不挨揍了,至少不会揍得很重。 我又点了点头。 这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兴奋地说道,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叫道: 明天,明天拿一万元进来,该是? 还不等我点完头,他又迫不及待主动提出降价: 八千,八千也行。 对方还未还价他就提出降价,看来他不是做生意的料。我暗自发笑,我想,是 不是穷极了。 我点了点头。 不管是否拿得进来,先答应下来,躲过今夜,余下的明天再说。 这个牢头也有失风度,一提到钱,连自己的地位都不顾及了,这番急不可待的 样子。 阿灿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为了掩饰,也为了增大对我的威慑,他又恢复凶狠 的语调: 今天的这一顿先记住,明天再说,明天不拿钱过来,一起算,少一分都不行。 停顿一下,他又说: 看你的样子,起码贪污几十百来万吧,拿几万元给兄弟们用用不过份。老子从 来没有吃过国家的钱,从来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今天老子也要尝尝国家的钱是 哪样味道。国家的钱该吃,你该吃,老子们更该吃,团结你我他,一起吃国家。 说完这句话时,他哈哈大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碰的一声仰身倒 在铺上,接着又忽的腾声而起。他指指门边对我说:今晚你就蹲在那里。 从进监号到现在,我基本上没有移动过脚步,地上全睡满了人,可以说是寸步 难行,我也只有蹲在门边。 他倒下睡去后,围着我的人也慢慢散开,坐着看热闹的人也仰面而睡,一切又 恢复平静。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眼前的一切: 二十多平米的监室,有三分之二是大通铺,上面横七竖八挤了十多个人,平均 每人的位置不足50公分。牢头的床位很宽松,相当于三个人的床位。在他身边,堆 满了香烟、糕点、饮料,这些显示着他的地位和身份。被称为万人坑的地铺惨不忍 赌,六米长一米二宽的地下,除去一米的厕所蹲位,足足睡了十八个人。分三排, 一排六个人,每个人的位置只有20公分。这根本不是睡,而是称为插。无论冬天还 是夏天,在地铺的人是不能穿衣服的,短裤都不准穿。人就象刀片一样侧着插入, 头脚交叉。据说,这样还是比较宽松的。如果人多的时候,每排要插七个八个,最 后的两个人完全是用脚踩进去的。冬天一排人盖一床被子,夏天什么也不盖。最惨 的是睡在两档头的,无论冬天还是夏天,胸或背紧贴冰冷的墙,寒气透心。长年累 月,可想而知。如果夜里起身解溲,就不可能再插入,只能在厕所里站一晚上了。 有时早上起来,厕所边站了好几个昨晚起夜尿尿不能再睡的犯人。 我真不敢想象我会如何去适应这样的环境:我也光着身子典着肚子,插在群裸 中,一夜不能有一次翻身。冷热暂且不说,压在身下的肢体绝对麻木僵硬,难以忍 受。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不禁为我在监狱大门前超凡脱俗气定神闲的大话感到可 笑。在没有经历前,任何豪言壮语都是苍白的,经历后的表露,才会真切。在监狱 里,不要说严刑逼供,就是简单的这种睡法,我也会承受不了。一天两天也许还能 凑合,十天半月,一月半载甚至成年累月,我能顶下来吗,我的这种自信是要大打 折扣。 蹲监狱不仅仅失去自由,还有那些难以想象,难以忍受的生活上肉体上精神上 的折磨。我眼前见到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明天不知还会遇上什么,在以后的日 子里更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我是否能挺得住熬得过活得出去? 夜深人静,鼾声此起彼伏,散漫开来,监室进入了梦境。吊在天花上的那盏彻 夜不灭的灯,犹如死尸脚下忽明忽暗的长明油灯,发出幽幽黄光,格外昏暗。巡风 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到来,又由近而远消失,象时钟的节奏,清晰单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