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陈伯走后,阿灿把所有人都赶到监室,留下小祥、刘胜林和我。 我进看守所不到十五小时,就参加高层会议了。 阿灿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儿抬头望望天花板,一会儿低头盯着地面,可以看出, 他的思想压力很大,他需要有人来帮忙。这时,我才知道他孤独无助,与昨晚的凶 煞相比,判若两人。他的眼内不乏慈悲。 阿灿来到监号已经两年半,他上诉也有一年半,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吃不香, 坐不安,睡不着。作为一审接了死刑的囚犯,任何时候都有被拖出去枪毙的可能。 他亲眼看见十多个死鬼从下六号拖出去枪毙,当时拖走的场景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 里。电视节目他只看两个栏目,一个是星期日体育频道的拳击比赛,一个是每晚的 地方新闻,他看地方新闻并不是关心时事,而是要看看明天会不会召开公判会,会 不会枪毙人,看了以后才能稍微安下心。他最怕黎明时分,那正是武警拖死鬼上山 的时候。大概在清晨五六点钟,只要听到狗叫,听到铁门响,他会蓦地坐起来,眼 睛直瞪瞪地盯着前方,辨别这种声音是不是拖鬼上山,会不会走到下六号来。他当 时的整个神经,都放在对声音的分辨上,不管你怎么干扰他,他全然不知。 这一年多来,他每天晚上都做恶梦,而且都在清晨五六点钟的时候做,做的梦 全部与死有关,不是做到被武警拖上山枪毙,就是做到被人追杀到悬崖边,被迫跳 崖。有一次梦到被一群饿狼吞噬,身上的肉被狼一块块地撕下来,胳膊和腿脚都被 撕扯在一边,地上血淋淋的一片。他的脑袋却完整地保存下来,亲眼目赌自己的身 体被撕咬。梦醒时,被子都被冷汗浇湿。 阿灿很后悔,还很恨自己,这种恨,恨得特别,他不是恨自己为什么要贩毒, 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而是恨自己为什么接了死判要去立功,要去改判,要去 等待这种难以等到的结果,使他心惊肉跳地度过黎明前的分分秒秒。如果不求立功 改判,象小祥一样,反正无生的希望,必死无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度过每一天, 什么时候喊,什么时候走,临行前向难友挥挥手,说声保重,象汉子一样从容而去。 阿灿混到一铺的位置很不容易,等到号子里的人一拨一拨地离开了,才有今天 的这个地位。他初来的时候,就是睡在厕所边的这个位置,他穿花子的衣服,吃花 子的饭菜,做花子做的事,什么苦都受过,什么磨难都经历过。刚进号子时,一铺 为了夹磨他,安排两个生干疮的人和他睡在一起,一前一后,赤裸着身子。没几天 他也染上了干疮,遍身都是。那些暗绿带白泡的脓流到哪里,哪里的皮肤就溃烂。 在号子里是没有药的,只能用盐来杀菌,每次上盐痛得他满头大汗,还不准喊叫。 他几起几落,爬到中铺后,因为当冲锋机打人,又被踢回万人坑。他今天的这 个地位,完全是用拳头加时间打出来的,他不愿意有谁来动摇他的统治地位。一铺 这个位置,在监室是最高的统帅,不仅有吃有喝有穿有玩,还有人在方方面面给予 无微不至的伺候。比如说要去拉屎,人还没有走到蹲位,蚊香已经点好,手纸也叠 好,香烟已点着,两个警卫毕恭毕敬地站在旁边,如果需要,还会为你擦屁股。在 没有当一铺前,也许还会在家里拿钱来用,当了一铺后,完全不用家里负担了,吃 香的喝辣的,高级香烟,一应俱全。 阿灿是外地人,在异地监狱当上一铺是很不容易的,尤其作为死鬼当上一铺。 可以这么说,在监狱里,是不准死鬼当组长的,因为死鬼需要同监室的人来监视、 照料,以防他自残自杀,看守所难以向检察院、法院交待。 老陈伯叫阿灿当一铺,也有他的想法,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阿灿是死 鬼不错,他在争取立功,有改判的可能,不能把他说成是毫无生还的死鬼;阿灿有 一定的经济能力,在他任职期间,陆续收到家里送来的几千元,这对于安定团结构 建和谐监室有极大的作用;阿灿有一定的管理能力,他能打,只要是打得不过分, 还是需要的,他能镇得住人,懂得用社会上的语言和方式对待社会上的人。 但是让一个外乡人当牢头,在自己头上称王称霸,作威作福,对于益阳人来说, 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难怪袁老三他们三番五次想推翻现有政权。 在监室里,能帮助阿灿的没有几个人,小祥虽然是荆州人,但他是毕节的,不 是地道的益阳人。小祥还是一个“孤坟”,没有任何人来探望,没有一分钱的进帐, 在号子里雄不起来。现在坐的是经济牢,打打杀杀固然需要,没有钱,全监号的人 都成为饿死鬼,谁还听你的。更重要的是,监号里组长的任命,都是管组干部,他 们看重的,也是钱,老陈伯不象其他干部,专门抠号子里的钱,他希望号子里有钱, 大家多一少二能有点吃的,不能一日两餐都是泡洋芋汤,更不要为吃的打打闹闹, 以至闹出事来,自己也就少有责任。还有,小祥是死鬼,一个病入膏肓的死鬼,一 天咳咳喘喘,哼哼唧唧,成不了大气候,只能作点记帐方面的工作。比如说号子里 有接见,有进帐时作登记,订菜购物花了多少钱,还剩多少钱,其它就不能作什么 了。刘胜林是益阳人,不错,但也是要钱没钱,要力没力的,家里几个月不来接见 一次,接见时最多上一百元的帐,还不够他抽烟。他这个人文皱皱、干瘦瘦的,风 都吹得倒,不要说挥拳镇压了。除了那张嘴外,其它一无是处,只能叫他组织学习, 操操训练之类。阿灿对于岛上的人的素质感到头痛,他很想补充新鲜血液,搞活号 子里的经济,增强领导班子的战斗力。 阿灿想到了我。 从半个白天的接触看来,他认为我至少有两个方面可取:一个是关系,另一个 是经济。 接二连三的,来了几个头面人物亲自打招呼,从昨天晚上老陈伯叫关照,到今 天的秦指导、钟科长登门造访,说明关系不同一般,以后定能为监号带来说不清的 方便或利益。当然,并不是干部打招呼就可以不打人不夹磨人,有时偏偏要和你对 着干,你不让打他,我就要打,实在不能打,就来软夹磨,叫你一天没休没止的推 地,给你婴儿饭吃,叫你成天呆着一动不动。当然,这要看是什么人,那种方法一 般是对付小瘪三之类的。对于毛光鬼,决不会是这样。 在经济方面,从我的罪名来看,是经济犯罪,无疑是个毛光鬼,自己带到监狱 里来的钱就有好几千,这在号子里是不多见的,有些去抢劫的犯人,就是穷得一分 钱没有,为几十元就去抢人杀人。 另外,阿灿看中我的一点,我不是那种混混,不会与他争权夺利,不会对他构 成威胁,更不会对他大打出手。我还是益阳本地人,亲朋好友一定也多,便于对监 号的管理。 阿灿早就把对我的看法告诉给小祥了,这种暗示不是用语言,有时一个动作, 甚至一个眼神,小祥就心领神会了。 对于进号子的每一个新鬼,他们都是暗中打量和分析,用不着介绍,他们就可 以猜出农村还是城市人,是什么案子,有经济能力没有,有接见没有,有关系没有。 然后再决定,是让他睡在万人坑还是睡在铺上,是要打他夹磨他还是要放他一码, 是叫他当中铺还是在岛上。 对于上午的情景,小祥早就心知肚明,他们相互对视一下,小祥就知道了阿灿 的用意。不要说这些极为简单的小事,在赌桌上,小祥通过阿灿的眼神,就能判断 阿灿手中的牌,然后决定自己出牌的战略。有些事阿灿是不便出面的,那样有损一 铺的威望和地位,很多人际关系的事,要二铺来协调。 现在,风坝里只有岛上的三个人,外加我一个新鬼,一切都是小祥出面。小祥 叫我一声老黄,说道: 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他们名义上是打警卫,实际上是对着阿灿来的,他们想 反岛。反岛,在其它号子很难说,在这个号子绝对办不到。首先老陈伯那里就通不 过,老陈伯最恨这些人,也最信任阿灿。让一个死鬼当一铺,全中国的监狱都没有。 只有在这个看守所,在老陈伯的手下才会有。为那样,因为老陈伯有眼光,能分辨 出人来。他叫阿灿当一铺是没有错的,想要推翻阿灿的一铺是不可能的, 介绍完当前形势后,小祥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对我说: 可以看出来,你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也能够分清谁是好人谁是恶人,你就直接 到我们岛上来,和我们吃一锅,管一管号子里的事,你是本地人,各方面的条件又 好,你看怎么样。 这是很多在押犯人求之不得的事,对于我来说也是皆大欢喜,任何地方的干部 提拔都没有这么快,一下子从花子提到岛上,从最下层提高到统治阶层,考察干部 的时间不到一天。 这样,我可以告别那种插刀片式的睡觉,告别混沌的洋芋汤,告别那一动也不 能动的呆坐,从监狱中的监狱里解脱出来,我喜形于心,但不露声色。 刘胜林见我不回答,也对我说: 不坐牢已经坐了,不管是坐一天两天,十天八天,还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 都要过好,不要拿自己受罪。坐牢后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虚的,把身体保养好才是 真的,才是本钱。其实坐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监狱里的规矩,那些规矩可以把人 折磨疯,折磨死,我坐过两次牢,第一次是在七几年,坐了三个多月,那三个多月 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当时的条件太差了,有钱都买不到吃的,烟瘾来了只能把棉 絮卷起来,当香烟抽。现在我坐了八个月的牢,还有四个月就要回家了,这次坐牢 就轻松得多了,一句话,吃好睡好就行了。你到岛上后,我们也不要你做什么,只 要大家合得来就行。 我不能等到阿灿发言了,这样太不给阿灿面子,在阿灿还没有开口时,我说道 : 我是第一次坐牢,对牢里的规矩一点都不懂,有做得不妥的地方,你们还要多 多提出。我昨天才来,对号子里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那些事该做,那些事不该做,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切都听你们的,你们叫怎样就怎样,我尽我的能力来就行了。 小祥说:这些想翻岛的人意识太坏了,其实阿灿对他们很不错的,有点菜时总 叫我分点给他们,对他们从不克扣,不过,这次闹起来也好,闹起来压下去,至少 可以平静几个月。你和我们在一起,许多事也用不着你操心,你从各方面都能镇得 住人,只要我们岛上的好好相处,这些人就翻不起浪。 阿灿说话了,但他没有谈关于我加盟的事,他着重谈对这些人的看法: 你刚来,又不是社会上的,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处久以后,你就会知道谁好谁 坏。我今天上午也给你说过,号子里最坏的就是这些人,我当时没有点名,我想你 处久了会看得出,用不着我多说。你不要看我们被判死刑,我们就是最坏的,其实 不是这样,我们从不坑人害人,包括卖海洛英,我也从来没有掺过假,含量是多少 就是多少,从来不去掺石灰面粉之类的假。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对你说些什么,不要 听他们的,他们都是居心不良的人。 当时我的思想很乱,对他们所说的这些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地想自 己的事,只希望能早点出来,什么岛上、中铺、万人坑,我想都没有去想。 他们现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谈此事,就先允诺下来,到时再说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