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心很乱,我真不知道该不该退。说确切点,是接不接受程平的敲诈勒索。 并不是我欠他的钱,而是他欠我的钱,我的装修款、执照过户款,还有金安酒店的 费用都没有给我,现在我反而要退款给他,不退,坚决不退。 如果不退,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还会继续呆在这里,一直等着判刑,等着五 年以上的刑期。从程平现在的势力看来,他办得到。 程平“哈哈哈哈”的笑声又在我耳际响起,我觉得胸口又闷又堵,便随即躺在 铺上。 几个警卫一个箭步跃到我跟前,把我架起身拖出室外,然后立即整理刚才被我 压皱的褥子。这时我才发现,整个大铺干净整洁,一点皱纹也没有,三床被子叠得 见轮见角,一条线排列在铺中。 这时,巡风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问答声,随即来到了下六号的上空。 下六号,五分。楼上传来声音。 下六号的所有犯人以排山倒海的声音回答:谢! 看见我大惑不解,阿灿说,这是干部来检查监室的卫生,看看被子叠整齐没有, 有没有烧“锅炉”,天天都要来检查一遍,还要打分。月底总评,评得前三名的监 号,要发卫生纸、洗面盆之类的物品。刚才真险,要不是警卫动作快,这五分也得 不到,就让你给报销了。监规中有一条,白天不准在铺上躺着。 听见阿灿介绍,小死鬼拖着脚镣凑了上来,他洋洋得意对我说,我们下六号经 常是前三名,上两个月都是第一名。 从他的语调中,充满荣誉感和自豪感。 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死鬼,居然还在关心号子的得分并引以为荣,我不禁为他 的无知可悲感到沧凉。也难怪,他才十九岁,初中都没有毕业,对于这样的文盲, 还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再说,即使接了死判,难道要一天沉着脸憋着气,不准笑不 准闹。 说话间,监号里又是一声排山倒海的声音:谢! 一听到这声音,小死鬼兴奋地叫道:发烟了。然后高兴得一蹦一跳跑进监号, 又一蹦一跳地出来,脚镣哗啦啦地响,出来时嘴里叼着一支烟。 小死鬼将食指压压烟头,点上,脸冲上,深深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悠悠地吐 出,一缕青烟在他的调教下变成一个一个椭圆的圈飘浮而上。 小死鬼吸烟那神态,就象享受人世间最美的东西一样。此时此刻,他释放的不 仅是青烟,也许还有不尽的烦恼和忧愁。他满足于刚才的五分,满足于现在的一支 香烟,他享受到其中的快乐。虽然这种快乐是在监狱里,但毕竟是快乐,虽然这快 乐极为低廉,但仍然可称为快乐。是啊,不管在那里,都要给自己找乐,五分有五 分的乐趣,吸烟也有吸烟的乐趣,就按照上帝给我们的品味来享受吧。 他津津乐道地向我介绍他如何知道是发烟了。 老黄哥,他对我说: 号子里只准说两个字,一个字是是,一个字是谢,多说一个字都是拙笨,都要 受规矩的。比如说问到你的话,只能回答是,不管问得对不对,都要这样回答。坐 牢只有认识,没有解释。还有一个字就是谢,干部来打分,要说谢,吃饭时要说谢, 准你去屙屎屙尿要说谢,发烟给你抽要说谢,就是打了你,也要说谢。刚才我听到 谢的一声,就知道发烟了,你看。 他还在炫耀刚领到的那支香烟。 你得到多少烟?我好奇地问。 一支,就一支,我是得到最多的。 我迷惑地看看小死鬼,又看看阿灿,怎么一支烟是最多的,那最少的呢? 阿灿笑而不答,小死鬼抢着说: 号子里抽烟有规定,一天只能抽三次烟,抽烟有三种,一种叫三打伙,三个人 抽一支烟,一种叫二打伙,两个人抽一支烟,还有一种就是我,一个人抽一支,中 铺一天可以抽五支烟。 小死鬼的机灵又愚昧,天真而残暴让我困惑,是他,结束了一个无辜的,同时 又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的生命。 一年前,小死鬼与两个朋友在街上玩,其中一人突来奇想,说找一个人来练练 手脚,另一个更猖狂,说,杀死个把人摆起没那样了不起,我还不满十八岁,出了 事我来承担,要不然,再过几天满十八岁后就不行了。 在一条小巷里,一个师大的学生迎面向他们走来,这人看上去很文弱,小死鬼 就对着他喊了一声:那天就是这个私儿打我。 话音刚落,三个人冲上去就打。那知道这个学生是体育系的,虽然没有学过打 架,但是很灵活。他们没有打着别人,却被别人打了几拳。小死鬼被一拳打在额头 上,晕糊了一阵,老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拔出刀子通了两刀,然后逃离现场。后 来公安局的来出现场,这两个朋友也混在人群中观看,被路人认出,又经脚印和血 液的检查,被认定是犯罪嫌疑人,自称不满十八岁一个人承担刑事责任的那位朋友 把小死鬼也供了出来。 小死鬼刚一摆完他的故事,阿灿便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就是你们这些人最坏, 人家走路惹着你们了?好端端地把人杀死,哼,明天就拖你上山枪毙。 小死鬼嘻皮笑脸地说:我死你也要死,反正我们两个一起上山。 阿灿转过脸来对我说:这小死鬼,他家老者也是杀人被枪毙的,也是从下六号 拖出去的,那时我正好在这个号子,我送他家老者上山的。我是看在他家老者的面 子上才关照这个小死鬼。不过,这个小死鬼还是硬气,在接死判的时候没有哭,但 是知道他家老者原来也被关在这个号子里面时,哭了。 听到这些,我感到巧合得令人毛骨竦然,便问小死鬼:难道你不怕死吗? 他嘿嘿一笑,狮鼻一耸,两眼一挤,说:怕什么,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早一天 晚一天。美国人说过,面包会有的,牛肉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是死不了的。 我的这个案子是刑事带民事诉讼,主要看赔死者家多少钱,他家提出要十万元,我 家妈说先付他家三万元,等我改判后再付清。他家不同意,现在还在商量中。不过, 我确实是死不了的,那个人遭了三刀,最后一刀是致命的,那一刀不是我杀的,我 杀完两刀就跑了,现在正在调查是谁杀了第三刀。 一提到杀人犯,我们会传统地想到满脸横肉穷凶极恶的歹徒,眼前的小死鬼很 难与我的想象吻合起来,他幼稚无知得甚至没有长熟,他杀人也没有任何理由。此 时的他没有凶残的痕迹,正如关在茏子里的鹰鸷,将它的疾翅和利爪收敛起来,一 旦给它空间,它便会全面展示它的凶残。 正说着,巡风道上听见人喊: 下六号,订不订菜。 阿灿抬起头,问:日你妈,你只叫订菜订菜,有哪样菜? 萝卜炖排骨,二十元;回锅肉,二十元;凉拌黄瓜,十元;辣子鸡火锅,一百 五十元;明天的早餐还是米粉,三元一份,就是这些。 阿灿转过头来问我: 该是,你想吃哪样菜? 我成为核心人物了,才一天的时间就得到这样的礼遇。阿灿也不问问小祥,不 问问刘胜林,只问我,我的地位似乎比他俩还高。我想,是经济起的作用,如果我 没有进帐,他能这样对我吗,阿灿是个很现实的人。 我说:我一点口味都没有,不想吃。你不要管我,你想吃哪样就点哪样。 阿灿对我说:刚来时确实吃不下饭,起码十天半月才会感到饿。 然后抬头说道:来一份回锅肉,一份凉拌黄瓜,早餐来三份。 楼上的记完菜后,俯下身对阿灿说:阿灿,给包烟嘛。 又要烟要烟,你家妈的*,老子没有。 没有?你们号子进了新鬼,还是毛光鬼,又上帐又进烟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两条红塔山香烟,是指导员送进来的,没有错吧。 监狱里的小事,一分钟内便会在整个监所传遍。这里的劳动号,个个都是克格 勃。 你知道又怎么样,老子就是不给。阿灿说道。 劳动号压低嗓子对阿灿说道:阿灿,有你的鸽子。 阿灿说:老子没有鸽子,老子的鸽子早就死了。 真的,女号来的鸽子。他亮了亮手中的纸片。 一再乞讨下,阿灿叫姜平扔给他一包黄果树香烟。 待那位订菜的劳动号走后,我不解地问阿灿:怎么才订三份早餐呢?我们不是 四个人吗? 阿灿瞅我一眼说,你不进这点钱,我们一份早餐都订不起,帐上已经没有钱了, 有哪个号子能订三份早餐的。这个号子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进帐了,吃什么?三份 早餐,你一份,我一份,还有一份小祥和刘胜林分吃,有油辣椒吃就不错了,还要 吃早餐,又不是地主老财。 鉴别地主老财的标准是他吃不吃早餐,阿灿划定成份的标准也太低了。 这一席话小祥和刘胜林都听到,小祥没吭声,刘胜林则转过身大骂花子泄怨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