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傅达来提案了。 他还带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李小弟,一个是我弟弟。 傅达并没有立即对我提审,他叫李小弟和我先谈谈,自己则避开。 提审室只有我和李小弟。 没有多余的话,李小弟对我说: 你遭的那天我再到程平家,看见你不在,我便问程平你到那里去了,他说叫你 去清醒清醒去了,我才知道你被带到检察院,被送到了这里。他所做的一切,我一 点都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有给我讲过,包括上次绑架你的事。我原来就对你说过, 程平是极不讲信誉的人,当天说的话,当天就可以推翻。 我一言不发,听他说。 我能说什么,我已经没有兴趣谈过去的事,我在这件事上,一忍再忍,一让再 让,最后还得了这个结果,怪什么,怪程平不讲信誉?怪李小弟和程平相互勾结来 套我?都不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愚昧无知,不能识破这些人的险恶用心;怪自 己虽然下海这么多年,仍然用文人的眼光看世界,没有一点社会经验;怪自己把任 何事任何人想象得如同自己一般好,最后却落入别人的圈套;怪自己没有靠山,没 有势力,只有任人宰割;怪自己为了挣钱,把自己的品格与尊严抛在一边,不惜和 这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怪自己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最后却一输再输,一败涂地。 怪自己,一切都怪自己。 见我不说话,李小弟继续说: 最后我又找过程平几次,都是谈你的事,程平叫我转告你,只要你把钱退出来, 他可以不再追究,立即叫检察院放你。 我忍不住说道: 我不是已经拿出二十万给工程队,这两笔钱还是你叫我拿的。 程平说不算,你又没有拿给公司,没有任何收据。 怎么没有,公司工程队开有收据给我的,他们还到公司财会办了手续。程平说 话不算话,你应该说话算话吧。程平不承认你可以证实,是你通知我把钱交给公司 工程队的。 李小弟冷笑一声: 我证实有什么用,我认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找你,是程平找你。我是为你好才 给你说这些,换了别人我管都不管。程平并不在乎这点钱,他要我对你说,如果不 给,他要一直抵起搞,抵起判,判十五年,甚至送到那个劳改农场,都是他说了算。 你也知道,程平说得到也做得到,不要说追回这点钱,他宁可再花几十万元,也要 把你搞死,他有的是关系。现在,连我都压不过他,无论是省市区政府部门,无论 是公安检察院法院,他都有关系。益阳市现在是他说了算,不要说多,就是益阳市 任命局长部长的,都要找程平来疏通关系,连市长副市长都要让他三分。话已经给 你说到这里,你自己考虑,我完全是为了你好。你也知道,我和程平是同行不同心。 我没有说话,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是顶着还是退让,顶着的后果是什么, 不得而知,但是可以想象,绝不会是什么好结果。程平的势力太大了,从省委书记, 到省政府领导,从市长,到市里面的很多人,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人大多都认 识,而且都是主要领导。很多人都到他的山庄去消遥过。我曾听见市公安局刑侦大 队队长说过,他去过程平的山庄,看见很多省市领导在那里留下的照片。我真不明 白,象我们有知识有学问有贡献的人,这些领导为什么不与我们交往,非得和程平 这样的无文化无层次无德行的人往来。想到这里,我产生了一种仇恨。恨有什么用, 现在落在他们手中,一切抵抗都是毫无作用的。 李小弟见我在沉思,没有立即打扰我,过了一会,他说: 没有办法,只得退让。不要说你现在的处境,我在外面都得让着他。他也只是 想出一口气,等他气消了,我再给他说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傅达进来了,他高声说道: 怎么样,谈得差不多了吧。 李小弟掏出五百元钱递给我,说,留在里面用。 我很不愿意接受他的钱。钱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任何作用,再说,他是不是 和程平套起来搞我,不得而知。考虑到他与程平的关系,考虑到有些事还非得他办 不可,为了不至于搞僵,我还是接受了。 傅达在一旁说道: 你就把钱收起吧,被别人看见不好,要知道,这是黑钱,号子里面不准有现金 的,我这样做还是违法的。现在钱对你来说,已经是小事了,关在里面,再是有多 少钱都用不出去。蚀财免灾,不管是你对还是你错,不管程平讲不讲信誉,讲不讲 道理,人已经进来了,那就要说进来的话。不要抱着死理不放,一直走到天亮。有 一句话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你在里面,他在外面,你在下面,他在 上面,放开所有关系不说,究竟谁怕谁。钱是人找的,不吃亏已经吃亏了,输了就 得认输,没有道理可讲,没有条件可讲,你斗不过他。 见我不开口,傅达说: 这样吧,你和你兄弟说上几句,我们的话你可能听不进去,以为我们会害你, 你和你兄弟聊聊吧。 弟弟进来了,一脸的严肃。 弟弟说:你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你也从来没有给我说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时间仓促,我简要告诉他。 弟弟听后,想了想,说: 其它事都不要去考虑了,先出来再说,出来以后再通过其它方式把钱要回来。 现在先把钱退给他,否则坐几年牢,损失不止几十万元。 傅达也说: 你在牢里,他在外面,有很多话都不好说,有很多事都不好办。你即使有理又 怎么样,你去告又怎么样,你在里面,说出来别人都不会相信你。只有把钱退了, 人先出来再说。至于他欠你的钱,出来以后再说吧。我们说你可能不信,你兄弟说 的话该可以信了吧。 我只得点点头,同意退款。 弟弟又说: 这几天我一直都在跑你的事,我天天去程平家,没事的,几天后就可以出来。 我所收到的五十多万元全部退了出去,我一年半的报酬分文未获,现在还赔出 去二十万元。我在等待着傅达说的那句话:出来后到劳动仲裁委员会去要回我的劳 动报酬,再拿出通海公司工程队收到我二十万元的证据,到检察院去退钱,我交的 钱全部在检察院。 我已经到看守所了,还这么相信这些人的话,还在顺着别人给我画好的圈子爬, 我真的太幼稚了,幼稚得连小孩都不如,我为我感到羞愧。 拿出五十多万元后,我是天天等日日盼,盼着早日离开这座死牢,早日回到家。 从早上开号子门,直捱到晚上收风,我希望能听到这样的声音:黄筑开,收拾东西, 回家!这样的声音我听见过,只是不对我说。那些听到叫回家的人,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顾了,赤着脚就想出去,有的甚至晕了头,在风坝里转圈子,不知所措。 我从天亮等到天黑,没有人喊我的名字,没有人来放我出去。我在计算着,可能在 八月一日前能回到家。原来我并不在意,身陷囹圄,才知道自由的珍贵,才懂得生 活的美好。 一天下午,狱警快下班时,终于听见叫我的名字,我不顾一切地冲到风窗口, 只见傅达朝我的号子走来。他对我说,他们明天就要去广州调查落实,如果正如我 所说的那样,就放我,如果不是,就要对我严惩,问我还有什么可以交待的。我说 没有了,该说的全都说了。 我估计他们去广州最多三四天时间,回来后立即放我,我可以在八月一日前回 到家。八月一日是妻子的生日,我要好好地和她团聚,为她过一个温馨的生日,我 确实欠她太多,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弥补,我还要牢记坐这个牢的教训,不再与程 平这班杂种交往。尽管只坐了短短几天牢,给我的感触却是太大了。 八月一日前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急得我团团转,等得我毛焦火辣,八月一日过 去了,又过去十天了,还是没有人来找我。就在我坐牢快一个月牢的时候,终于听 到有人拖长声音喊我的名字。 黄筑开——提案。 听到黄筑开三个字时,我一股热血往头顶上灌,终于熬到头了,终于出去了。 后来听到提案两个字时,我又猛然跌入冰窟,全身冰凉。只是提案,不是走人。不 是说这几天就放我出去吗,怎么还要提案,我丧沮地坐了下来,直到劳动号把牢门 打开,用铁锁拍打着门,我才慢慢地支撑起来。 来的是三个人,同上次一样,傅达带着李小弟和黄筑平。 仍然同上次一样,傅达走开后,李小弟和黄筑平分别和我谈。 李小弟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程平说,叫你再给二十万,放你出来。 听到这话,我“轰”的一声,双目漆黑,大脑空白,头顿时炸了。 无耻之徒,不是说给了五十万就放我吗?这个混帐!还是人吗! 我愤怒至极,双唇被气得颤抖不休。 我由憎恨程平,到憎恨傅达,憎恨张彦先、憎恨检察院、憎恨许正龙、憎恨刘 山云。由于这些人为虎作伥,才使得程平如此嚣张、如此无赖。 他们把监狱大门的钥匙交到程平手上,使得程平为所欲为,想威胁就威胁,想 勒索就勒索,想关谁就关谁,想放谁就放谁。什么宪法、刑法、诉讼法,通通被程 平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些司法机关和司法人员,一个个成为程平的帮凶,成为被操 之人手乱杀无辜的刀刃。 虽然我义愤填膺怒潮澎湃,我最终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让它暴发出来。再 是暴发也无济于事,如果我有炸药包,我会毫不迟疑地拉响,与程平,与张彦先许 正龙刘山云等人,与看守所,与黑暗不公,与贪赃枉法同归于尽。现在我很理解那 些抱着炸药包冲向法院的人,如果不是被逼到这种地步,谁愿意这么去做。 我手无寸铁,呼天不应唤地不灵,除了嚎啕漫骂外,我还能做什么。我不能在 我的对手面前表露出任何情绪,更不可能嚎啕漫骂,即使是在监狱里,我都要站直 了面对敌人。一个人的品格可以由患难来检验,一个人的气节可以由境遇来体现。 人生什么都可以失去,包括生命,唯一不可失去的是自尊。 我用目光直逼李小弟,冷静问道: 如果我再给他二十万,我真能出去吗? 我不能作保证,我是把他的话传达给你。 上次说给五十万放人,现在说再给二十万放人,会不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李小弟说:你自己考虑吧,给不给由你,这是他的意思。 我说:你原来对我说,程平是一个极不讲信誉的人,我一次次地相信,又一次 次受骗,我还要信到什么时候,还要被骗到什么时候,没有下一次了。 李小弟二话不说,悻悻离开,黄筑平进来了。 他说:不要再相信程平了,按司法程序办吧,与其把钱用在程平身上,不如把 钱用在办案人身上。 我没有说话,五十五万元也是他叫我给的,程平那里也是他去跑的,当然,我 不能责怪他。 他终于知道,程平除了诈钱,绝不会为我办任何事,他已经有亲身体会。 不久,我的逮捕证下来了,按劳动号的说法,是户口过来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