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现在,我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我不再每天那么焦急地等待着出去了,我可以 平静地等待司法的判决了,我还可以看犯人们下象棋并参与他们的弈博。甚至,我 所憎恨的什么什么犯,我可以叫出他们的名字并与他们走近。 我甚至关心这些犯人的命运,与他们同悲同喜。 那天打架时,被阿灿骂的是董志。 董志二十多岁,白白胖胖,父母是知识分子,他的舅舅还是我的一位朋友。董 志说话奶声奶气,有女人腔,他的动作更有女人味。他很爱卫生,手和脸洗得干干 净净白生生的,从他的外表看,象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怎么也无法与盗窃罪犯联 系起来。 董志高中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便和一个朋友开了一家租借影碟的小铺,生 意做得蛮不错。后面结交社会上的朋友,染上了毒品,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赚的 钱花光了,铺子也顶给别人,最后走上了盗窃的道路。 他和一个自称是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药鬼,作拎包生意,专门拎小车、面包 车上的包。这些车多是停在路边,车主就在旁边吃饭。他们两人相互掩护,作案很 多次,成功率极高。盗窃得手的包至少装有几百元。 有一次他们发了横财,拎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回家一看,里面装有十多万现 金。他们发了大财,疯狂挥霍一阵,后来那位朋友因为其它案子被捕,把这件事捅 了出来。直到董志开庭后才知道,那个黑色塑料袋旁边还有一个包,装有三十多万 元现金。他们既后悔没有拿那个包,同时又庆幸没有拿那个包,后悔的原因众所周 知,庆幸的是,现在所盗的十多万元还不知道要判多少年,按刑法的条款,够得上 死罪的,如果再加上那三十万元,判死刑是没有商量。 所以阿灿一天到晚就是对董志讲,肯定是判死刑,不要多想了,赶快准备脚套。 戴脚镣时须套上脚套,避免脚被脚镣磨破。 今天董志提案,估计是接判。 在监狱里面接判,都是十年以下的短刑期;在街上接判叫公判,既有长刑期又 有短刑期,这样的判决就会重些;在法院接判,都是重刑犯,十年以上、无期、死 刑。 刑法在量刑方面有一个尺度,比如说三年以上十年以下,这就是说,既可以判 三年,也可以判十年。如果情节轻些,可以判三年,如果说情节重些,可以判十年, 遇到专项斗争,还可以判重些。无论判三年还是判十年,都是在刑法的规定之内, 都是无可非议,这个空隙是交给法院,从中滋长着多少不公和腐败。 今天真热,热得就象泡在桑拿房一样,闷得透不过气来。我眼睁睁看着手膊上 的汗水从毛孔中沁出、变大,形成一滴汗水,然后汪成一片,然后滚落下来。将汗 水抹净后,它们又重新开始:沁出、变大、汪积、滚落,周而复始。 号子里没有任何消暑设备,就连扇子都没有一把。那些扇子是资产阶级的的玩 物,水浒中的白胜不是唱有这样一句: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看见我挥汗如雨,阿灿问我,用不用电扇。 这分明是开玩笑,在牢房里,不要说电扇,就是钢笔都没有一支,凡是带有金 字旁的任何物品都不会存在,预防自杀或伤人。 小祥笑着说,真有电扇。 见我疑惑,刘胜林大喝一声:电扇,撑起! 不一会,一阵风便从我的面前灌了过来,风力虽然不是很大,但是每次来风都 很饱满,足以挥发身上的汗水。 这不是电扇,而是四个花子,各执床单的四个角,不住地对我兜风,那徐徐凉 风便是他们制作出来的。给我带来清凉的代价是,四个花子劳作的喘息与汗水。 太奢侈了,公子王孙不过是亲手摇摇扇子,就被历史狠狠记上一笔,我呢,竟 然要四个人为我送风消暑,比剥削阶级地主老财还要恶劣,算得上帝国主义了,不 遗臭万年才怪呢。 我慌忙制止,但无济于事,在我旁边还有阿灿和刘胜林,他们也在享受人造风。 阿灿光着膊,正面,后面,左面右面轮番享用,刘胜林呢,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 已经是晚上了,董志还没有回来,我们都为他担心,只有阿灿在一边说,快给 他准备脚套,肯定是死刑,这些他见多了,只要盗窃金额在十万元以上的,就是死 刑。 姜平从囊袋里取出了几副脚套,大小不一,精拙不等,这是下六号的死鬼上山 后留下的,阿灿很细心地保存着,他是给下六号即将成为死鬼的犯人准备的。 现在这些脚套被挑选在地上,每一个脚套都有一个故事,它们都在无声地叙述 着什么。这时,我突然联想到许云峰,不知他们是不是也有脚套,他们的脚镣是否 也擦得铮亮,我在重庆渣滓洞没看见这些文物。 真不愿董志戴上脚套脚镣。董志是个很乖的男孩子,我把他说成是孩子是比较 恰当的,他的意识不坏,他不属于小死鬼那样的人,一天到晚就在外面偷盗抢夺, 打架斗殴,无恶不作。他确实是因吸毒挺而走险,属于误入歧途。他提这个包时并 不知道包里有多少钱,如果不是十万元,只有五万元,两万元,或者只有八千元呢。 他不象入室盗窃,偷一台电视机是三年,再偷一部手机是五年,那是明知故犯,董 志是属于不知道。 当我打开那个塑料袋时,我吓了一跳。董志把他当时盗窃时发现钱的心情叙述 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我当时害怕了。 你家妈的*,你害怕鸡巴,你会害怕?阿灿接着董志的话骂道,他还学着董志 的口气接着说:你会说,天哪,怎么才有十万元,怎么不是二十万元,不是三十万 元,放在旁边的那个黑包我怎么没有发现,如果我发现多好,天哪,那我就发大财 了。你家妈的*,你们这种人不是嫌多,是嫌少,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不要想 得好,肯定是枪毙,今天接判明天上山,比我还先走。 阿灿的话听起来过于狠毒,但他说的句句在理,他没有我这样过于虚伪的仁慈。 他自己是个死鬼,对待别人,字字句句都带有死字。 我以为对于死鬼来说,应该忌讳说死,至少给这种人同情或安慰。阿灿是不论 的,接了死判的咒你快死,没有接判的也咒你接死判。他对于这些人不会有丝毫的 怜悯和同情。他是嫉恶如仇吗?他本人就是一个判了死刑的大毒枭,我真是不理解, 搞不懂。 中国人对死是最忌讳的,即使真的死了,也要用其他字替代,唯恐说的人不吉 利,听的人也不吉利,在这里,不难听的不说,不恶毒的不说。 阿灿接着说道:这有什么,这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值得同情、值得安慰,包括我 在内。值得同情的人在外面,不是在这里,这里的人都是罪有应得,要别人同情, 自己就不要去干。你越是去同情、去安慰他,他越是难过。你越是去诅咒他,他当 时可能不好过,过后就好过了,接判以后更是这样。 小死鬼插话说:同情别人就是毁灭自己。这是监狱里的格言。 阿灿瞪了他一眼,小死鬼喜笑着走开了。 快要点名了,董志接判还没有回来,说实在话,我也在为他耽心,我不希望他 接死判,我觉得他是可以改造好的人,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只有阿灿不停的说,死 刑,肯定是死刑。 这个时候,正是我国老刑法向新刑法过渡交替之间,在量刑上采取溯轻原则, 新刑法在量刑上比老刑法轻,我估计董志可能不会判死刑。 这时,守候在风窗口的袁老三回过头说:董志回来了。 戴脚镣没有? 阿灿首先问道,然后提起脚镣,急匆匆地跑向风口。 风口很小,角度很刁,又有一些植物遮挡,实在看不清楚。 阿灿踮着脚,睁大眼睛,调整着不同角度,看了一歇,最后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日他妈,没戴脚镣。 监号门打开了,董志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他果然没有戴脚镣,没有判死刑。 当监门关上,董志快步走上前,和我们所有的人握手,握手的力度和摇手的速 度都是前所未有的。他高兴地宣布说:判无期,判的是无期。 他掏出烟,见人就发,连花子都有。那个神态,那个姿势,那个心情,绝然不 亚于拿破仑征服伊比利亚半岛凯旋而归。 一时间,烟火弥漫,激情盎然。 接下来,董志从内裤的腰带上翻出三百元钱,递给阿灿。他说,开完庭后,家 里人请法警吃饭,在一个小餐馆里,他家父母亲都去了,连奶奶也去了,大家又哭 又笑的,哭的是漫长的刑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坐满,什么时候全家人才能团聚,也 许刑满回家时,老人说不定也去了。笑的是小董志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如果一切顺 利的话,最多十四年,就可以回到社会,回到亲人的身边。他们送法警两条香烟, 又给了董志三百元钱,为了避免回看守所时被搜去,便把钱卷成一卷,藏在裤带上。 “ 阿灿把钱揣在兜里后还一直想不通:日你家妈,十万以上怎么不判死刑? 董志笑盈盈地说:吃饭时律师也给我说过这件事,按照旧刑法,盗窃金额达到 十万元以上的要判死刑,现在是新旧刑法交替之间,也可以用新刑法,也可以用旧 刑法,什么轻就用什么,新刑法判得要轻些,所以才没有被杀头。 阿灿眨眨眼睛,不说话了。 看着董志兴高采烈的模样,我静静地在一旁观望、深思。我想,在董志的身上, 有着多么巨大的承受力,这么漫长而巨大的灾难落在他的身上,他都能用这种近乎 乐观的态度来对待。在日常生活中,在朋友之间,在同事之间,甚至在亲人之间, 我们有一点摩擦,受了点委曲,闹了点意见,就觉得了不起了,整天怨声载道,哭 哭啼啼,甚至悲愤欲绝。二者比较起来,有天壤之别。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在 承受苦难方面,我确实比不上董志。尽管这种比喻近似于荒谬。要知道,人在罹难 的时候,要与更苦难的人相比,这样才能减轻痛苦,人在欢乐时,不要和更快乐的 人相比,这样才能更加欢乐。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