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我出去的企望已经渺茫,风窗外的牡丹由盛到败,太阳由 烈到柔,我的归期却未有期。 阿灿象懂得我心事似的,跟我聊起来: 你刚来时对我说过,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出去,当时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个月, 我知道你出不去了。一般能出去的,在一个月内都可以出去,没有逮捕前很多事都 可以办,只要逮捕了,就要通过法律程序,就不那么容易。第一次坐牢的人不知道 这些,尤其是经济案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是经济纠纷,有一点关系,最多呆上几天 就可以出去。公安和检察院就利用这些人的这种想法来诈你的钱。进来的人,不要 急于出去,否则,吃的亏更大。 怎么这么说呢?我问阿灿。 不是是哪样?没有坐过牢的人,是不会适应这种环境和生活的,一进来就想马 上出去,确实也有很多可以出去的理由。他们吃不下,睡不着,坐立不安,每天心 神不定,公安也抓住了这些人的心理,他们用释放、宽大来诱惑,使你退赃、坦白、 交待,一旦得手,便不再理睬你了,这些我见得太多。 阿灿说的这些道理,经过我的亲身经历,经过我耳闻目睹,才逐渐明白。无论 你是否有事,是否冤屈,是否有关系,进监狱后,必须抛开一切杂念,作好坐牢的 准备。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对司法部门不要抱任何幻想,对自己的今后不 要作过多的考虑。 很多时候,在外面,他们用监狱来对你进行威胁。在里面,他们又用外面来对 你进行引诱。现在既然已经坐到监狱里来了,就不必在意这样的引诱。审讯时该回 答的就回答,不该回答的就不回答,交待多了只能加多刑期,坦白交待并不等于立 功表现,对量刑不会有任何帮助,即使有,也只是微乎其微。 当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很晚,几十万元已经被套了出去。 有一次检察院的又来提审我,傅达对我说: 黄筑开,你还有一些问题没有交待。 我没有任何可以再交待的问题了。 你还收到了一笔钱,是铁艺公司给你的。 我听到以后,并不是被吓得面色苍白,而是带着孤傲的口吻对他说: 你说得对,我确实收到了这笔钱,我确实没有说给你们听,经过这么几个月的 监狱生活,使我明白了一点,说给你们听了又怎样,退了钱给你们又怎样,还不是 照样坐牢,原来我寄希望于你们,盼你们能公正执法,至少你们能凭良心办事,你 说你们公正执法没有?凭良心办事没有?没有! 傅达打断了我的话: 是你审讯我还是我审讯你。 我是囚犯,你是检察官,从司法程序上来说,我没有资格审讯你。但是,这件 案子的所有事实你们是一清二楚的,里面的关系和背景你们也都知道,你们是为公 正执法还是为权势执法,你们更是清楚。我用不着审判你们,但是你们将遭到你们 自己的审讯,遭到你们良心的审讯,如果你们有良心的话。 两个检察官听了我的话,并没有暴跳如雷,他们的神色甚至变都不变,他们还 是平静地对我说: 我们不谈良心,谈事实。 事实就是这样,我谈出来了,退出来了,事实和结果又是怎样,我还是坐在监 狱里。如果你们晚来一个月,如果我早点醒水一个月,你们一分钱都不要想拿走。 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谈的全部。 好吧,傅达说:我把你所说的全部记下来。 你可以记下来,我不会签字。 他们苦笑着对视一眼,说: 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 如果他们不是违法办案,对于如此嚣张的囚犯,早就忍无可忍了,但是他们耸 耸肩走了,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他们知道自己确实在违法办案。从他们的态度看来, 他们是有良心的,但只有百分之一的良心。 我没有一点畏惧,我根本没有想到得罪他们以后,他们会超期对我关押,他们 会在起诉书上乱写乱说,他们会把我往死里面整。我只是想把我想说的话对他们说 出来,出一口恶气。我不会被判处死刑,即使会,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时,我唯 一想做的事,就把我的这段经历写出来,公诸于世,无论有用没有。如果对社会没 用,对坐牢的人总会有用吧。我已经适应了监狱里的生活,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我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在命运的颠沛中,最可以看出人的气节, 也最能表现人的气节。 我把我对过去生活的反思和认识记下来,我无所谓他们还要关我多久,判我多 少年。在监狱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读者》杂志,他是我唯一的良师益友, 通过它,我不断地丰富自己的知识,更新自己的观念,增加自己的修养,拔高自己 的层次。坐牢既是付出,也应有所收获。只有把所见变为所思、所悟,这才算是得 到收获。不能虚度在监狱里的这段时光,人不管走到那一步,重要的是根据自己的 处境确定自己的下一手。 这个时候,我才是真正的心安意适。 不久,廖应龙又传来弟弟的信: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办成。经过商量,你写一份控告材料出来,我们通 过寄匿名信的方式,寄到有关部门去,这样做或许会有效果。 写什么呢,应该说,程平的劣迹我都清楚,但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刘山云的事 更是道听途说。如果我只控告程平没用,他的身后有刘山云这个保护伞,刘山云不 倒,程平是不会倒的。只有把刘山云扳倒,程平随之倒下,我才有出头之日。 但是,谈何容易,撼山易,撼刘山云难。 我不甘心坐以待毙,任这些确实有罪的人逍遥法外,再难也要去做。愚公能移 山,我也要去动动这两座山。我并不需要花什么力气,就是八分钱的邮票,到处寄 材料,发控告,再是打望天锤,也要甩它几下。 再者,我相信共产党,相信中央政府,他们反腐倡廉的态度和立场是坚决的, 如果他们得知,定会严惩决不手软。 我写了一份举报,内容是: 1.程平对我的持枪绑架,诈骗; 2.程平为荆州省委书记刘山云在北京买了一幢别墅; 3.程平通过刘山云贷款两千万元,已资不抵债; 4.程平向区、市、省级领导包括刘山云行贿; 5.程平开设赌场,聚众赌博,赌资达几十万; 6.程平的别墅里有一套房间,供刘山云嫖娼用。 写这封信的时间是1997年10月。 对于刘山云,我并没有掌握他的任何材料,我只是凭某些现象和感觉去写。 比如说刘山云嫖娼一事,我并不知道。记得我给程平装修别墅时,程平的卫生 间里装了一个供六人洗浴冲浪的大盆,供程平享受。而在另一套客房的卫生间,还 装了一个供两人洗浴冲浪的浴盆,他把这间房称为老人房,我绝不会相信程平的父 母会在这个鸳鸯池里冲浪,除了刘山云还会有谁。 根据这一推测再作进一步的推测,刘山云能受贿女色,也能受贿金钱。程平是 一文不值的痞子,能把省委书记随时随地东调西派,而刘山云又心甘情愿服服贴贴 地跟在阿林后面摇头晃脑,靠的又是什么,不是女人就是金钱。 另外我深信,有刘山云在台上,程平就不会垮,我就不会有出头之日,只有把 刘山云扳倒,程平才会垮,我才可能有出头之日。 信发出不久,收到弟弟的来信,他说:控告书发出去以后,程平惶恐不安,他 主动找我,要我收回控告书,然后再商量解决办法。检察院拿起这个案子也没有办 法,要判,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判,程平那里又有压力,现在他们是骑虎难下。 对骑虎难下这个遣词,我很欣赏,现在检察院对我判又不能判,放又不好放, 左右为难。 事实上,我是大错而错,错得荒谬可笑。对于公检法来说,没有什么判也不能 放也不行的案子,更不会左右为难骑虎难下。任何案子,包括他抓错了,关错了, 他仍然有一万个抓你关你的理由,还有一万个要判你的理由,甚至还有一万个放你 的理由,无论有没有罪都是这样。如果不服,要闹,要索赔,他还可以把你再抓起 来,甚至判刑。 总之,公检法是一家,执法权在他的手上,是对是错由他说了算,所谓的监督 机制可以说是形同虚设。骑在虎上,他们根本就不想下来,想跑多远就跑多远,决 不存在难下的问题。 我写的控告信发出去后,没有人来找我,既没有人来说我是诬陷,也没有人来 调查落实,一切就象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时我突发奇想,何不把我的这段经历写下来,揭露狱中的黑暗,揭露司法的 黑暗。在我所读的书中,没有人能真实地揭示监狱的内幕,尽管这些都是路人皆知。 或许,我这生的使命,就是来坐牢,就是来揭示的。我要把这次坐牢的命运转换为 昭示黑暗,抨击罪恶的使命。无论以后是否能得到出版,我都要写出来。我现在已 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环境,但我能够选择对待生活的态度。人生不同的环境都应该 找到自己的位置。包括在地狱里。 此后,每天凌晨四点,我就起身写作。所谓起身写作,也就是在自己的铺位上, 坐在枕头上,披上一件上衣,用铅笔或原珠笔,在劣等的信笺纸上涂鸦。那时,天 还没有亮,号子里仍然亮着昏黄的光线,我起身后,对监号里值班的人点点头,意 思是你可以睡了,我来代你值班。 在关有死囚的号子里,监方规定,必须轮流通宵值班,以防出事。 当值班的人躺下后,唯我独醒。我可以看犯人们不同的狰狞睡相,可以听屋顶 上值班干部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的脚步声,可以回忆我过去的欢乐苦恼,然后,记 下我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忆。 在人生漫长的行程中,应该有一个或数个驿站歇息思考,想想已走过的路,看 看前方的路,这比埋着头赶路更有收益。 监狱就是一种驿站,或许是最好的驿站。在监狱里,要思考在社会上没有时间 去思考的人和事,在社会上,要去做监狱里没有条件去做的人和事,二者的价值及 收益应该相当。人生旅途漫长,难免有时要走弯路、回头路、冤枉路。这时就需要 停歇一下,辨别一下方向,调整一下走法。这种暂时歇息,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每当黑夜过去,牢房里昏暗的灯光尚未熄灭,铁窗外曙色渐渐泛起,监狱里也 有新的一天。此时,我会放下手中的笔,揉搓僵硬的手,面对牢房的四壁,我感到 我的思想在升华。我感叹地说,新的一天到了,在监狱,同样有晨曦。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