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祥没有阿灿那样清高,大家都是犯人,都是坐牢,还分什么层次。 他对中铺既不恨也不怨,他已经没有心情来计较身外之物,每天有口饭吃有口 水喝就行了,他是等死的人。 他的二判已下来,还是死刑,现在正报最高人民检察院复查,这样,随时都会 上刑场。 小祥贩毒又吸毒,而且量很大。由于毒瘾太深,坐牢后没有毒品的滋养,不是 这痛就是那病,一天就是干咳,他可以对着便池咳上半个小时,他整日哼哼叽叽缠 着张维宽要药。 全国扫毒日的前夜,按惯例,要杀一批贩毒死刑犯,他感到时辰已到,作好了 上路的准备。 全监室的犯人都知道小祥要上路了。 今天睡得比较早,天黑收风后,我们便躺在床上了。没有人说话,也不摆军棋。 平时阿灿总是骂骂咧咧的,今天一上床,被子拉来盖住头,撅着屁股,弓着身子就 睡了。 他并没有睡着,他的朋友,相处了多年的朋友明天一早就要上山。他不知对他 说什么好,安慰不是,鼓励更不是。最好的方式就是现在的这个姿势,不说不问不 看,用沉默为他送行。 小死鬼也不找人打牌下象棋,他显得很懂事,他不时窥视小祥,他在猜测小祥 此时此刻的心情。 刘胜林靠在墙上翻看杂志。这本杂志他已看了不知若干遍,他看不进去。他就 睡在小祥的身边,小祥的每一次翻身都会引起他的关注。没有任何人与他对话,包 括睡在他身边的这几个人,当然也包括我了。我希望他上路,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与其在监狱里等死,不如早死,结果都一样。他走后,我就不会再看见令人恶心的、 挤成多条缝的嘴脸。也不会听见令人烦心的、长时间的干咳。 还有,我还想看看死鬼从号子里拖出去枪毙的实况,阿灿对此描述得很精彩。 我好不容易坐了牢,又好不容易坐在死牢,不亲眼目赌死鬼上山,那才真是遗憾呢。 这时,只有一个人向小祥靠拢,他是袁老三。 他走到小祥脚边的铺沿,坐下后,轻轻拍了拍小祥的脚。他面带微笑,虽然这 样的微笑不很自然极为勉强,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用这样的表情。 小祥翻身坐起,看见是他后,把身子挪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小祥也没有说话,他们都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安慰已没有必要, 叙旧更无意义。在这里,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 他们就这样低头对坐了很长时间,默默的让时光滑过。袁老三虽然没有说话, 实际上这样的对坐也是一种语言,也是一种表达方式,不仅小祥感觉到了,我也受 到震动。 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小祥用双手去揉皱成一团的脸。 袁老三伸出手,捏了捏小祥的脚,悄声走开。 他们之间的诀别没有用一句话。 我突然感觉到袁老三的高大,他逐渐膨胀的身躯正在把我压扁压碎。他打过新 鬼,揍过警卫,把精液射向花子,还被武警暴打,他有很多丑恶的一面。但是,他 懂得感恩,懂得情谊,懂得别人在最需要时的给予,那怕这样的给予没有一句言语, 仅仅是拍拍捏捏。这是感情的交流,是心灵的相通。我呢,我希望小祥早点离去, 免得看见他多缝的嘴脸听见他烦心的干咳,还想幸灾乐祸看死鬼上山。和袁老三的 这方面相比,我不由得自惭形秽。 小祥换上干净的衣服,合衣而睡。他不愿穿脏衣服上路。他知道,如果当晚不 穿好,第二天是来不及穿的,武警绝对没有这么好的耐心等他穿衣服。那晚不知他 是否睡着,他弓着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平时无论睡熟与否,都是这种姿势,呼吸 微弱得听不见。 看着他的身影,我也浮想联翩,我与一个即将上刑场的人零距离接触,这是一 个真真实实的人体,现在还在蠕动还在呼吸,几个小时后,这个生命就要完结,以 一种最无奈的方式。 当一个紧挨着我的生命行将结束时,作为紧靠在这个生命旁边的我,又有什么 样的思想。我想到的是,自由可贵,生命更可贵,没有死的人是幸运的,无论采取 什么方式,活着是首位。只有活着,才会有活路,才会有希望,才可能改变现有的 一切。无论命运对你如何,都要活着。 监号熟睡过去,泛起鼾声。 凌晨四时,董志起床了,为小祥烧水泡方便面。一个百事可乐瓶盛满了水,用 绳子吊着,在便池边烧。燃料就是一团一团的棉絮。 今夜特别奇怪,在这个风窗上,没有干部的身影晃动,没有再轻也能听出来的 脚步声。 不知道其它看守所是怎样对待即将上路的死囚,据说有肉有酒还能让写遗书。 在这个看守所,根本没有这些,决不会让死囚犯早一天知道。狱警们为了防止死囚 知道次日上路情绪波动引发事件,首先封锁消息,其次加强巡逻。死囚只有在提押 犯人的武警进了号子,狱警叫到了名字,才知道死辰已到。 阿灿其实早就醒了,他翻个身,扔给小祥一小包纸,又转身睡去。 这正是小祥日日盼夜夜盼的东西,就是这包东西,给他带来神仙般的快乐,也 给他带来痛苦,最后送他走进地狱。他的动作从来没有这样灵敏,他一把抓住这纸 包,双手紧紧地合在手心里,闭着双眼,用鼻子感觉纸包中尤物的气味,少许,才 呼出一口气来。虽然他现在欣喜若狂,但是他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延长享 受即将到来的快乐。 他可以满足了,可以无怨无悔地走向法场了,只要有临刑前的这一口。 他急不可待地把海洛英倒在锡皮纸上,做上卷筒,将打火机在锡皮纸下来回燎 烧,待白粉化为青烟,用鼻子凑着纸筒贪婪地吸着,这种吸食方式能保证不会浪费。 他吸得很深很长,一口接着一口。吸入鼻腔后,他仰起脸,闭着眼睛,让气体滑入 体内,好象整个魂魄随着那阵青烟而去。他舒坦地躺在铺上,闭着双眼,静静地享 受着这份安宁。 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狱了,要走了,也许不是到天堂,如果生不如死的话, 宁可早一点死,死,是一种解脱,是彻底的解脱,一切苦难,欢乐,一切是非恩怨, 从此永远了结。生,还有磨难,还有痛苦,还得抵御越来越多的病变,还得接受一 次次的打击,还有无数的悲凉,无数的忍受,最后,还得走向死亡。 小祥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一下,他终于找到了生与死的哲学,他可以满意了。 但是,这次死神没有招唤他。 第二天早上,从看守所拖出去八匹死鬼,五花大绑送上山。 隔壁下五号传来小祥弟弟呼唤的声音,凄惨悲切: 哥,哥啊,你在不在,你走没有? 哥啊,你走了?哥啊,哥,呜呜… 小祥走到墙边,软软地靠在墙上,无力地说道: 弟啊弟,我还在,我没走。 这声音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飘渺于冥冥天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