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死鬼以为自己和阿灿一样,也有改判的机会,他整天都是乐呵呵的。 他和刘胜林下棋,当“啦呀啦、啦呀啦”唱着《追捕》的主题歌,那正是他的 象棋取得优势之时。刘胜林的年纪,比小死鬼的父亲还要大,一老一小,边下棋边 搬嘴巴劲。刘胜林的棋术本来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小死鬼用精神战,搞得他慌慌张 张,无所适从,思考半天后,走了一步又是极臭的棋,把车进到别人的马口。 他们二人,每天至少要下几十多盘。高明一点的棋手小死鬼下不过,只有拿起 刘胜林取乐,况且每一盘还可以赢得一支香烟。 刘胜林呢,他认为号子里只有小死鬼的棋艺和他接近点,还可以下下。加上小 死鬼经常戏弄他,他咽不下这口气,非要争个高底,但往往以失败告终。 他后来找到了不能取胜的理由:小死鬼的精神战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如果不是 这样,他最多二十步就可以把小死鬼杀了。小死鬼听后哈哈大笑,发誓再也不说话, 不唱歌,赢他一个服服贴贴,但是小死鬼总是做不到,得意之处又忘形起来。 这几天,小死鬼的家人老是往看守所跑。 死刑犯是不能接见的,只能通过接见室送点物品上点账,小死鬼的亲属只能在 很远的地方相互看看。 这个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在分局四科的三层楼房上,这幢房屋与下六号的房屋 呈九十度角,相距约三十米,但是角度很刁,很难看清。另一个地方在正对面的山 上,相距有八十多米,能够辨别出人来,无法用语言交流。 前天,小死鬼的母亲才来过,送来了香烟和油辣椒,昨天,他的姨妈又来了, 给小死鬼上了一百多元的帐,今天来的人更多,来了七八个人,什么姑姑舅舅都来 了,他们站在远远的山上,不停地向这边挥手,不一会,劳动号的给小死鬼送来了 一套崭新的白色运动服。 小死鬼很满意这套服装,大小正合适,色彩也很鲜艳,在这昏暗的死牢里,这 套服装显得格外亮丽,也格外不协调。 我真不明白,号子里面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 突然,小死鬼发现衣领上有一条长长的口,显然是被割开的,一套崭新的衣服 被划了一刀,真可惜。 小死鬼不依了,他不停地喊叫,叫来了劳动号的,小死鬼把他臭骂一顿,又叫 来了老陈伯,老陈伯看了后,吼了小死鬼一句: 又不是老子搞的,你叫我做什么,你再叫再叫,老子给你加镣。 小死鬼虽然不吼了,却一肚子的不服,嘴里嘟嘟啷啷地骂个不停。 阿灿在一旁说道: 叫什么叫,死到临头了还在叫,这几天你就要上山了,你还不醒水。 是我上山还是你上山,你走了我还不会走,你是分分钟都可能上山,我呢,我 还附带民事责任。 卵的民事责任,几万块钱就想摆平这件事,就想买一条命,没有这样便宜,要 想摆平早就摆平了,还等到今天。 反正我要看见你上山了我才上山,你上山了我还不一定上山。 一年以前,老子看见你家老者从下六号拖出去拉上山,一年以后老子又看见你 从下六号拖出去上山,老子要亲眼看见你家父子两个从下六号拖出去,死在老子的 面前。 我们来打个赌,看那个先上山。小死鬼说道。 赌就赌,赌哪样? 如果我先上山了,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如果你先上山了,你所有的东西都 是我的。干不干? 鸡巴,老子又不是憨包。我有哪样东西,你又有哪样东西,你一样都没有,拿 什么和我赌。 咋个没有,这套衣服就值一百多元钱。 破衣服,还遭划了一刀,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送衣服来,还是白的,就是 让你上山穿的,所以说你是死到临头都不知道。 小死鬼不再和阿灿争辩,他看见对面山上有几个人在向这边招手。 这几个人是小死鬼的亲属,他们比着很大的手势,并不住地用手往脖子上指。 小死鬼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能把手伸出风窗外,不停地挥动。 阿灿对我说: 那儿死定了,没有几天就要上山,你没看见这几天他家里来得这样勤,白衣服 也送来了。这些我见得太多了,里面的人不知道,外面的人清清楚楚。 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接着问道: 那小死鬼家在比划什么,指什么? 可能藏了什么在衣服里,你没有看见衣服也被割开检查。 阿灿分析得很有道理,他在号子里呆的时间太长了,见多识广嘛。 阿灿向我摆谈过提死鬼上山枪毙的经过: 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天还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院子里的狗在叫, 先是叫两三声,后面越叫越凶,越来越猛。大门打开后,武警进来了。看守所的狗 也怪,它不吼干部,也不吼犯人,只吼武警。只要武警进来,不管是搜监还是提死 鬼,狗都叫个不停。最先叫的是巴乔,这只狗毛色光滑顺亮,个头高大强壮,面目 英俊威武。它不叫,其它狗都不敢叫,它不动,其它狗也不敢动,他率先吠形,看 守所所有的狗都跟着吠声,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所有狗的吠叫声全部连成一片。 接下来,号子门打开,几个武警冲了进来。所有犯人一个都不能动,动了要遭 武警拳打脚踢。 他们进来认准人后,两个武警就过来架住死鬼的手臂,只听到“咔”的一声, 手臂就被卸下来,脱臼了。就是不让你挣扎动弹。出门以后,把脚镣解开,再套上 死鬼索。死鬼索挽在手臂上,套在脖子上,索子结得很科学,勒住死鬼的喉管,只 要死鬼想说话,只须轻轻拉动索子,头便往后仰,喉管就会被卡住,一点声音都发 不出来。原来枪毙张志新、马绵珍时,是将声带割断,很残酷,现在不采取这种方 式。 听到阿灿的介绍后,我真想早日目赌这一场面,我倒是看见过死犯游街枪毙, 还没见过从号子里提死囚的过程。 这天早上,天已麻麻亮,象往常一样,听到开门的响声,值班人还在埋怨,怎 么今天这么早就开风门,话还没说完,从门外冲进四个武警,两个跳在通铺上,两 个踩进地铺。 都不准动,睡下!武警喝道。 紧接着,老陈伯也进来了,他穿了一身极不合适的警服,配着他的水肿眼和山 羊胡子,显得怪怪的。他进来后,点了两个人――姜平,小死鬼。 至此,我才突然醒悟过来,提死鬼上山。 姜平和小死鬼立即翻身起来,速度快得就象获得释放一样。这是长期在号子里 训练出来的结果,只要点到名,必须有反应。 他们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立即要被武警押上山,执行枪决。但是他们两个并 没有吓软吓瘫,也没有哆哆嗦嗦,象往常一样,他们慢慢地穿着衣服。 武警看见这两人后,便问老陈伯:是不是这两个人。 老陈伯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小死鬼穿上了那套白色的运动服,他从衣袋掏出半包香烟,放在铺沿上,对董 志说:这个,留给你,我的东西你收一下。 临行前又对大家说:你们,好好的。 姜平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没有说话的对象,他默默地穿好衣服,然后蹲下身, 整理他的脚镣拉带。 这条拉带打了结,并缠绕在镣上,一时很难解开,但是他想把结解开,然后顺 顺畅畅,用拉带提着脚镣出去,象往常一样。 监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杂音,小死鬼已穿着完毕,站着等候。武警出于人 性也想让姜平完成最后一个由自己完成的动作,其他犯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静静 地看着。 在极短的时间完成解开死结这个动作,其难度不亚于阿Q 要把圆画得很圆,姜 平也终于没有完成,成了他临终前最大的遗憾。 武警再也等不下去了,甚至连我们都觉得不应该再等下去了,只见武警象提小 鸡一样把姜平提起来,然后两人招呼一个,把姜平和小死鬼的双手扳到后面,猛力 向上提起,痛得这两个死鬼“呦呦”直叫,然后推出门去。 门关上后,号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刚才的场面震慑,前后不过三分钟, 这可是终身难忘的三分钟啊。 小死鬼的半包香烟,搁在铺沿上,还在默默地叙述着刚才的情节。 这个情景没有阿灿形容的那样精彩,既没狗的叫声,也没有听到胳膊“咔”的 折断声,一场等待已久的场景就这样的平淡。 阿灿解释说,可能要出去才折胳膊,至于狗为什么不叫,这倒是很奇怪。 晚上,我们对着这台黑白电视机,观看了公判大会的过程。 这次公判了九人,全都是抢劫杀人,全部判外死刑。个个都低垂着头,看不出 任何表情。小死鬼和姜平也在其中,在衣着方面,其他人都穿着深色的服装,而且 又脏又破,小死鬼的那套白色运动服特别醒目。在押送刑场时,当小死鬼经过摄影 机时,还露出了笑容。也不知他是笑给我们看,还是笑给他的亲属看,总之,显得 视死如归。 号子里的人对小死鬼临刑前的举止给予很高的评价,袁老三更是赞叹不已:生 不为人杰,死亦作鬼雄。 看见死囚漠然走向刑场,不要以为他勇敢,或许时间淡化了他的恐惧,或许牢 狱使他更为痛苦。后来,从小卖部陈某人那里得知,小死鬼的母亲送那套白色运动 服来时,在衣领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新儿,妈妈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 能救你了,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你要在法庭上喊冤枉,只有这个办法了。 小死鬼没有看见这张纸条,即使看见了,也喊不出声,即使喊出了声,也无济 于事。 晚上,当我们躺在铺上时,一只黑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进号子。我们从未看见过 这样大的蝴蝶,它张开的翼就有手掌大,它在号子的上空盘桓,又在小死鬼睡过的 地方停留,然后飞到刘胜林的旁边绕了几圈,久久不飞出去。 阿灿说,是小死鬼的鬼魂来了,它要看看它曾经住过的地方,要找找他的棋友, 然后再飞回阴间。 刘胜林听着阿灿的话,毛骨悚然,气都不敢大出,平时间的幽默早就吓飞了。 他随着翩翩蝴蝶行注目礼,心中暗自祷告小死鬼不要再来找他,更不要把他带走, 他也衷心祝愿小死鬼在阴间能过好。 蝴蝶飞了出去,小死鬼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实际上他的生命还没有开始过。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