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还不到最冷的时候,号子里就相当冷了。 有句俗语是:北方的太阳南方的风,荆州的下雨象过冬。荆州的冬天本身就是 阴冷阴冷的,再加上毛风细雨,人的全身,包括骨头,就象浸泡在冰水中一样。 号子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监房的空间又高,风窗又大,两个风窗是对立的, 穿堂风从中间刮过,下雨时带着雨水,下雪时夹着雪花,全洒在铺上被上。多少次, 狂风骤雨之时,我们的衣被全被浇湿。 热了还好办,可以叫其他犯人用床单来扇风,可以去冲凉水,冷了只有加衣服, 在风坝里跳。 这天早上,我冷得受不了了,在风坝里独自跑步。 阿灿陪着我跑,他熬过三个冬天,他挺了过来。 他边跑边对我说,如果我受不了,可以申请住院,看守所有一个住院部,每个 月只须交八百元的住院费,就可以住在里面了,不管你有病无病都能住。 我早就留意这个住院部了,我经常看见住院的犯人在院子里散步,也看见他们 抬着香喷喷热乎乎的菜饭在院子里吃。我想去住院,又怕我走了以后,阿灿一个人 没有依靠,号子里的经济跟不上。说实话,在号子里的几个月,与阿灿朝夕相处, 互相照顾,有了一定的感情。 阿灿知道我的心思后,对我说道: 你不要管这么多,我的经济够我用的,这些人不识好歹,你给他吃,他还要反 过来整你。同情别人就是毁灭自己,在这里,管好自己就行了,还要管谁。 同情别人就是毁灭自己,这句话是看守所广为流传的格言,犯人们都会说,也 都懂得这个理,我记得第一次听见这句格言,出自小死鬼。 阿灿对我说,我到住院部后,给他办一件事,把上八号一个叫陈欣材的犯人想 方设法弄到下六号来,花上几千元都愿意。这人是陈灿的替死鬼,阿灿举报了他, 公安到云南抓获了他,现在关在这个看守所。 阿灿是为了活命才这样做的,他想把陈欣材调过来后,尽可能照顾好他,以平 衡自己的心态。 阿灿还告诉我,住院部里面有个于医生,高高的个头,这个人很好,很正直, 你可以和他多谈谈。另外,住院部的负责人姓吕,吕医生很油精,他们借给犯人带 物品,从中占便宜。她还会给男犯找女犯,和女犯上床,五百元一次。 有这等事?我惊愕了,监狱里铁窗高墙,又有武警干部,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阿灿说:没有亲身经历绝对不会相信,这是千真万确,我自己也去做过。 你去做过? 我只去过一次,那是一年以前,韩冷开我去的。每逢吕医生与韩冷值班,全看 守所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把所有的犯人包括住院部的犯人关进号子后,韩冷就 来开门,叫我到住院部。名义上是打针输液,实际上是打什么针,是给女人打针。 住院部有间小屋,里面有张小床,去到时,那个女犯早在那里等着了。 吕医生没有出面? 怎么不出面,她要去把女号的开来,把她安顿好,这就行了。莫非她还要看你 们搞事? 五百元,是不是太贵了? 贵是贵了,这是在监狱啊。找廖应龙买点菜,都要翻几倍,何况这是买*。 你在这里两年多,怎么才搞过一次? 太划不来了。我是一二三,买单。就是三秒钟,一秒都不多。三秒钟就是五百 元钱,太划不来了。 你这叫早泄。 是早泄。谁去谁都会早泄,你去也会早泄。你想一下,憋了一年多,装得满满 的了,一碰到这事,还没进去,全都放出来了,不早泄才怪呢。还有,我觉得干这 事太便宜这群龟儿子了,五百元钱,他们至少要吃四百五,老子宁可打手虫,再也 不拿钱送给他们。 说到这里,劳动号的叫打早餐。 号子里的早餐千篇一律,全是米粉,端进来的米粉一点热气都没有,冷冰冰的。 没有香葱,没有辣椒,甚至没有酱油,看起来白惨惨的,一点食欲都没有。三元钱 一份,价值最多三角钱。有时我在风窗旁看见干部吃早餐,热腾腾的面条,冒着葱 香味,很是诱人,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口水却一个劲地往肚子里吞。回想起益阳 丰富的早餐,北方口味的蒸饺煎饼不说,香辣油滑的肠旺面,清朗爽口的羊肉粉, 硬是诱人,出去后要好好吃个痛快。 这时,门开了,送来一个新鬼。 进来后,新鬼便规规矩矩地蹲在门边,双手抱着膝,一动也不动,一看就知道 是坐过牢的。 没有人搭理他,袁老三也不管,当然,这个不管只是暂时的不管,沉默后面是 什么,他完全知道。 就这样呆了一个多小时。 渐渐地,看出点名堂来了,新鬼全身开始抖动,眼泪鼻涕也随之而出,加上寒 冷的西北风一个劲地刮,最后,他象筛子一样摇摆起来,甚至弯着脚站了起来,新 鬼的毒瘾发了。 对这些症状,最为熟悉的是袁老三。他喜形于色,走过去重重地拍了新鬼的肩 膀,说: 兄弟,发了? 兄弟用恐慌的眼神瞅着袁老三,点了点头。 带进来没有?分享分享。袁老三用中指和姆指搓了一下,表示什么东西。 新鬼明白,他用一种苦涩的神情对袁老三说: 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老子搜出来咋说。 搜出来随你搞整。 该不会骗我吧? 不会,绝对不会。 把衣服全部脱下来,脱光。 袁老三的声音很轻柔,象是在商量,却不容分辩。 新鬼迟疑了一下,便哆哆嗦嗦地脱光了衣服。 寒悄象乱刀一样割开他的肌肤。 袁老三仔细检查了衣服,没有发现他想要的东西。药鬼在进号之前,都经过公 安干警的严格搜查,很难再有白粉藏身,不过,也有例外,袁老三寻求的,就是这 万分之一的例外。 新鬼瘦骨嶙峋,灰白色的皮肤满布鸡皮疙瘩。他照袁老三的话,乖乖走到水池 边蹲下。 室外气温已达到零下四度,雾状的毛凌一簇簇地降下,白蒙蒙一片, 整个监室 就象是被冰冻似的。我们本身就很冷,再看见赤裸的人体,更是寒噤不止。 袁老三跳上水池,用水杯磕开水桶里的冰层,臼了一杯带着冰渣的水,照着新 鬼的头细细地浇了下来: 你也是老鬼了,你知道这个叫什么,叫浇花,专治发了的人,今天也不过你了, 就是给你浇浇花,让你清醒清醒。 天气被冰给封冻,新鬼赤脚踩在水泥地上,本来就抖得要命,现在一杯浸骨的 冷水从头上浇下来,他哇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抱起手不停地跳。 一桶水浇下来,猛地冷一下也许还受得了,这冷水象细绳一样滴下来,如同钢 针慢慢刺进肉里,疼痛难忍。 新鬼象田径运动员一样一下跳起来,蹦出两三米远,躲在墙角里,怯懦地看着 袁老三,脸上尽现可怜乞求的表情。 蹲起蹲起。 袁老三不愠不火。 你也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号子里的规矩你都明白,你要知道,我都是为你好, 你发了怎么行,这里面没有药,即便有药,你又没有数数,不给你医治你受得了吗? 快过来蹲起! 没有选择,不可求饶,新鬼又乖乖蹲起。他现在的抖动不是颤抖,而是跳抖, 牙齿嗒嗒地打架,皮肤由白到红,由红到青。但是他还是忍了下来,那种表情,比 死时还要痛苦。他知道,无论怎样求饶都没有用,这一关迟早是要过的,挺过去就 好了,如果不配合,甚至反抗,后果更加严重。 袁老三就这样先用细水浇了二十多分钟,然后一桶水向新鬼泼去。说道: 好,完事了,穿衣服去。 这句关心的话,似乎很有人情味。 谁说毒瘾发了忍不住,治不了,谁说吸了毒后不能戒,号子是最好的戒毒所。 这个新鬼被袁老三就这样折磨几天后,嘿,还真好了。毒瘾不再犯了,饭也可以吃 了,精神明显好转。我见过几个药鬼,到号子里后,都用这个方法治好的。 新鬼名叫童五一,因贩毒被拘留。 童五一提案回来后,阿灿便问他:咋说? 对于其它案子阿灿从不过问,但是对于贩毒这类的案子,他都要亲自审讯。 童五一说,他贩了七克药,公安落实下来的,只有四克,还问他认不认这个数。 你认了没有?阿灿问。 我认了。童五一回答。 鸡巴,阿灿骂了一句:你以为认得越少,判得越轻是吧,你以为他们是对你好 是吧,他们是在整你。 听到这里,我立即对他们的话题感兴趣起来,我问阿灿,四克比七克少,怎么 会贩得越多判得越轻,贩得越少判得越重呢。 阿灿回答:他的七克药,最多判半年,顶齐天判一年。四克药不能判刑,只能 劳教,劳教起码是两年,还有三五年的,你说判刑划算还是劳教划算。 劳教即劳动教养,那些不构成犯罪或者轻微犯罪,不能判刑的,可以送去劳教, 劳教属人民内部矛盾。判刑则属于敌我矛盾,二者在性质上是不相同的。 有什么同不同,一样的坐牢。阿灿说道: 劳教的待遇还没有劳改的好,时间还长。一句话,犯罪了要坐牢,没有犯罪也 要坐牢,他们总是会生法子来整人。 阿灿是个没有文化的大老粗,但是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却是全面而深刻。我对这 些一无所知,我不禁对自己的无知汗颜。 童五一被阿灿点醒后,也就反供了,他的贩毒数不再是四克,他一口咬定是七 克,死活要争取被判刑,宁愿是敌我矛盾而不愿是人民内部矛盾。公安局的没再理 他,后来,他被劳教两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