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天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顿感朔风凛冽,寒峭逼人。监室墙、顶及所有物 品,失去了往常的深沉与丰富,变得白晃晃忽悠悠的,当我着衣推开监室门,哇, 好大的一场雪,把屋顶、地面、水池全盖住了,足足有一尺多厚。 荆州冬天很少下雪,这么大的雪是十年不遇。我不由兴奋,但很快抑制。如果 是在监外,该是多么欢乐,现在我却在牢房里,还会有赏雪作赋对酒当歌的雅兴吗? 无论我的心境如何,雪依然白,景依然美,造物者将大自然妆扮得多姿多彩, 公平地展示给所有人观赏,无论皇帝还是囚犯,权贵还是平民。难道在苦难中就不 能欣赏美好,感受愉悦,难道时时刻刻都要装着沉重的冤屈不能放飞欢畅的心情。 乐观的人,不是他的生活里缺少磨难和痛苦,而是他具有一种超拔的人生态度。懂 得生活的人,会将大自然无偿赐予人们的景色品尝得有滋有味。正如苏东坡所赋: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 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除了清风和明月,拂晓村庄的炊烟,黄昏岸边的垂 柳,莽莽山野,皑皑白雪,不都是造物者赠给我们的礼物吗?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呢? 想到这里,我带着欣慰的心情来观看这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它无声地飘临,触在屋顶,如同套上厚厚的棉絮,浸 在地上,如同裹上轻薄的素妆,树木、山石、水池,也都穿上银装。白茫茫一片真 干净,昔日在这里所见的一切,无论美丑,无论善恶,都掩饰在浩茫之中。 雪是美丽的,无数文人墨客作过种种赞誉,无论是气势磅礴的北国风光,还是 小巧玲珑的江南庭院,一旦有了雪的渲染,便会生发无尽的诗情画意。雪是因为遮 盖了很多丑恶才如此动人,她不仅掩饰,还诱惑,在她白色轻柔的外衣下,不知藏 有多少黑洞,多少裂缝。我所描述的这些,并非信口雌黄,在我面前,就有一桩白 色羽绒下的黑色罪恶。 当我正在观赏院内的雪景时,我突然发现,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在那锈迹斑 斑的老虎凳上,竟然锁着一个人,此人双脚切除,只有半截身子,曲缩在老虎凳上, 他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他的脸仰迎长天,双目紧闭,雪花拍打着他的脸颊,头发 和眉毛罩上绒绒雪花,遍布沟壑的面部流出一道道水痕,他没有呻吟,没有抽搐, 甚至没有呼吸,一任冰雪飘洒。唯一能看出生命迹象的是他的血,从他的身上,顺 着槁悴的手,通过他的手指,一滴一滴地落在雪地里。血滴得很慢,很久才接上一 滴。红色的血滴在白色的雪上,犹如一朵红花映在雪中,艳丽夺目,然后,红色渐 渐褪变、淡化,在即将消失时,又一朵红花骤然发生。在他的身上,在老虎凳上, 也积上了厚厚的雪。他与雪完全融为一体,都是无声无息,漫漫白色。 我怀疑他已经断气。 这个老虎凳,并非重庆渣滓洞监狱所见的那种木制品,而是用一寸的钢管焊接, 形似清代太师椅,很有虎威,所以犯人们甚至狱警们都把它称为老虎凳。在押犯人 违反监规,惩罚之一就是坐老虎凳,坐上后,头部,双手和双脚都用铁链系上,不 得动弹,不出五分钟,全身酸胀麻木,四肢如同散了架。 现在坐在老虎凳上的犯人,是后八号的瘸子,他的两条腿被齐刷刷的截下,看 上去就象只有半个身体似的。他因涉嫌诈骗入监,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拒绝吃饭, 因此被请上了老虎凳。看这情景,起码在上面呆了几个小时了。我忍不住地说了声 :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是装死的,不整整他他就是不吃饭。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了女性的磁力,是那么的动听和熟悉,就在我的身 边发出。我掉头一看,是吕医生,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旁边,我惊愕地看了 她一眼,她清秀的面颊和那双颇为动人的丹凤眼依然存在,现在看上去却是格外陌 生,真难想象老虎凳和温柔美丽竟会联系在一起。 她低垂着头,郁郁黑发撒在同样也是白色的长褂上,双眼散视着地上的白雪, 自言自语说道: 他几天不吃饭,怎么灌都灌不进去,不整治他怎么行。 整治,这也叫整治,这完全可以致人于死。看来,这是吕医生的杰作。 我没有说话,我不能说话,也不愿说话,我悄悄走开了。 两天后,瘸子被抬进住院部,正巧又是吕医生值班,她检查后说不行了,立即 送去公安医院。 她从医院回来后,笑着对我们说: 好险啊,差点死在路上,刚送到医院就死了,死在公安医院。 如果死在路上,看守所就要承担责任,如果死在公安医院,看守所就没有责任。 这个责任是什么,谁来监督,如何追究,是受批评,扣奖金,还是承担法律责任, 这些都不得而知。对犯人家属来说,得到的是一张通知:监毙。 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死亡的原因。 雪化了,昔日的龌龊尽现,白雪曾与丑恶共舞,现在显得格外肮脏。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