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刘胜林内劳了,他调到看守所编辑部,搞一个内部刊物,这个刊物全部是在押 人员写的稿子,内容无非是认罪服法,思念亲人之类。 他请我为他设计第一期的版面,并给他撰写发刊词和取刊名。 经过再三斟酌,我取了“杜鹃山”的刊名。 这个看守所位于杜鹃山,犯人拖出去枪毙叫上山,如果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依然可以迎来百花般的春光,另外,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要象山一样摈弃一切欲望。 我对这个刊名颇为满意,四重意思都包括了,后来,杨所长采用这个刊名。 由于写稿时频频出入编辑部,在刘胜林那里,我借到一本书――《新刑法概念》。 这是我入狱以来见到的第一本司法解释的书,在这本书里,我得以知道我的所 谓罪名。 他们指控我是侵占罪,侵占罪的犯罪主体是公司的经理、职工。书中明确出, 不是本单位职工的,不构成本罪。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知道我是没有罪的。 在读这本书以前,我是按检察院办案人的思路去理解这个问题的,无论程平如 何欠我的款,我都不该采取这种手段,就是犯罪。所以,在他们审讯我时,还有我 在逮捕证上签字时,我都觉得自己触犯了刑法,可以认为有罪。看了这本书,我才 恍然大悟。 我不是他们公司的职工,我没有与他签定任何劳动协议, 没有作过任何登记, 没有得到任何聘书,没有享受任何福利,没有领取分文工资,我不是犯罪主体,因 此就不构成本罪。况且,事前程平拖欠我的款,事后我也与程平达成了协议,我还 退款。 我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知道这些,如果早知道,我可以理直气壮地与他们 针锋相对,我可以拒绝在逮捕证上签字,可以不给他五十多万元。 反过来又想,这也不能怪自己,任何经商的人,谁能掌握这么深这么全的法律 知识,除非搞诈骗的人,利用法律的空子搞诈骗,他就可以把法律吃准吃透。这时, 我突然想到我被绑架后我那天,程平拿着一本法律书向我进行要挟,他还翻开这一 条给我看,我确确实实也看到了有关侵占罪的这一条。当时我想,我怎么没有读过 这本书,甚至不知道有这本书,我还是个本科生,连程平都不如,程平不过是个初 中生,他都懂得去翻法律书。看来文盲不等于法盲,法盲也不等于文盲,学历高低 和法律知识并不是正比。懂得刑法的人不少是有意犯罪有心避罪,而不懂刑法的人 大多不是故意犯罪。 想来想去,我才发现司法的险恶。 当一个人被捕入狱时,便和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不能见亲友,不能见律师, 不能读书报,成为一个瞎子聋子,他们问什么,你就得回答什么,你甚至不知道自 己构不构成犯罪,不知道自己罪大还是罪小,不知道能判几年徒刑。就这样关起门 来东审西审,没有罪都会审出罪来。 当犯罪嫌疑人见到律师时,已接到起诉书,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已经不在公安, 也不在检察院,而是到了法院,以前所录的口供,已经作为罪证送到了法院,要想 推翻是难上加难。 香港的电影电视中,时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白,当警察拘捕人时,说道:你现 在不必说话,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庭堂供词。 这就是说,你可以保持沉默,直到你的律师到来。当然,他们的律师在一两天 内就会来到,相互可以见面,询问了解警方的证据是否充分,当事人是否构成犯罪 等等。 国内电影电视却是这样的对白:说不说?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为自 己想,也要为老婆孩子想想。 不仅用家人作为威胁,并杜绝了你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包括律师。作为没有法 律知识的当事人来说,只能糊里糊涂任人摆弄。 傍晚,我的家属来接见。来人是弟弟,小舅子老七,还有姨佬的弟弟方小五和 他在省检察院的朋友赵银洁。 今天他们的神情显得轻松随便,不时说说笑笑,一扫前几次接见时的严峻。 弟弟问我:到住院部这边要好一些吧?现在火生起了吧?我一接到你捎来的信 后,就去买煤和铁炉子,送了两次才送进来。 这是礼节性的开头,我也作了礼节性的回答。 他开始进入正题,说: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跑你的事,又跑检察院,又跑程平家。程平对我说,他花钱 把你关进来,不愿意花钱再把你放出来,你们能跑到什么程度就跑到什么程度,他 也不管了。也就是说,他不再插手这件事。只要他不插手,事情就没有这样复杂, 就要好办得多。检察院的这边也说好了,他们也可以认为是经济纠纷,只要程平不 再坚持,可以取保候审,可以不予起诉,只不过是,你不能提出任何赔偿请求。 无端地关了几个月,得不到任何赔偿,如果同意可以放人,如果不同意,一直 关下去,这是检察院贯用的伎俩。我没有支声,也没有去考虑赔偿的事,我知道, 无论你是否提出赔偿要求,无论检察院是否同意赔偿,你都得不到这笔赔偿金的。 问题是,被整了几个月实在划不来。 虽然我不说话,小平也看透了我的心思,他接着说: 赔偿是小事,再是同意赔,也不会给你多少钱,为这点钱腿都要跑断,人出来 是大事。前两天检察院的通知说,可以办取保候审。什么取保候审,他们是办不下 去了,想不了了之。谁不知道,取保候审这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不过社会就是这 样,现实就是这样,你不能捡起石头砸天,该退让的,还是得退让,有什么办法, 大权在人家手上。 小七插话说: 我都忘记介绍了,这是省检院的银洁。 我礼貌地和他握握手,说:谢谢,谢谢你了,我一直听说你在为我办事,今天 第一次见到,谢谢你了。 唉,说这些,我也没有办成什么事,跟着瞎跑。你的事没什么,这分明是一种 陷害,不几天就出来了,你也不要急,再休息几天。 弟弟说:检察院的关系我们都打通了,就是这几天办手续,那你就再呆几天吧, 你看,还有什么事没有。 小七说:出去先洗一个澡,把所有晦气全部洗掉,现在穿的衣服通通扔掉,好 好过一个年。 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在回号子的路上,我压抑不住欢喜,心想,不赔偿也罢, 这半年时间,姑且作为一种生活的体验,让我有机会来了解司法的黑暗。罗跛子看 见我喜形于色的,问:怎么,有好消息? 我点了点头:家里说,过两天就可以出去。 罗跛子不说话,他不知是为我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也许都有吧,如果我走了, 他就没有合心的棋友,这么长的时间如何打发。 第二天,罗跛子接见回来,同样高兴地对我说:刚才小舅子来,我的事也办妥 了,已经和检察院说好,也就是这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这两天,我和罗跛子都是忐忑不安,都在等待着劳动号喊我们的名字,然后说 声收拾行李,回家。 我们从早上起床等到狱警下班,没有听到这样的喊声,那时,我真有点按捺不 住了。我设想,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已经不是到菜馆去大吃一餐,而是到桑拿池去, 好好泡泡热水澡,然后,再坐在街边的小吃摊上,细细地,美美地,悠悠地吃上一 餐,好好地品尝人间的味道,边吃边看路人,无论是娇美的女人,还是行色匆匆的 男人,甚至包括擦皮的农村婆娘,背背篓的邋遢小伙,他们都是人,是生活在人间 的人,不象在这里,几个月来,天天见到的都是鬼。 我与罗跛子对弈的一个下午,盼望已久的喊声终于响起: 罗跛子,收拾东西,回家! 呵,是罗跛子,不是我,我身上顿时凉了半截。 罗跛子几乎是跳起来的,他边整理边对我说: “那我就先走一步,出去再见。你肯定是没事,我看过你写的陈述,完全能够 摆得平。再见。” 罗跛子走了,棋也没有下完就走了,我还得一个人收拾棋子,我还不知要等到 什么时候。 自他走后,我更是显得不安,那几天不知怎么搞的,只要铁门一响,我都会伸 长脖子竖起耳朵听,象狼狗巴乔一样,一个脚步,一声叫唤,都足以把我的神经给 绷断,我现在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包括我曾赞颂过的围棋,让它们通通见鬼去吧, 我现在需要的,是自由。 等待,等待,我经历过多样的等待,下乡时等待招工回城,高考时等待金榜题 名,恋爱时等待心中恋人,现在,我又在等待获得自由。任何一次的等待,都没有 这次这样焦急,我从早等到晚,等了一天又一天,离春节愈近,我愈是等得慌张。 怎么搞的,说是两天就来接我出去,现在又过了十多天,是什么事也应该来给我打 过招呼,出得去出不去也要有个交待,我甚至埋怨起黄筑平来。我就这样眼巴巴地 等到大年三十,如果今天再不来,就没有希望了。 大年三十这天,虽然我心中万分焦急,我仍然装作若无其事似的,安排今晚的 年饭。我请廖应龙买来了鸡鸭鱼肉,又设法弄了点酒进来,忙碌了一天,下午六点, 我们开饭了。虽然口味全无,总是要过年呵,穷人要过年,叫化子也要过年,囚犯 也要过年。逢年过节,是号子里最高兴的事,砍毛鞭,有肉吃了。今年过年,是四 菜一汤,其中有三个荤菜,回锅肉,炖排骨,肉片白菜,还有一碗炸花生。就在这 时,我听到了等待已久,震人心肺的喊声,我举着的酒杯颤抖了一下,酒也晃了出 来。 黄筑开,接见! 是接见,不是回家。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来的是妻子,儿子,弟弟。 关押了半年,我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儿子十六岁,明显地长高了,他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当时完全忘了回家的事,心绪全都在儿子身上,父子相见, 隔着铁栏,心里百感交加,我想给他说我对不起你,我又找不到对不起他的地方, 难道坐牢的人都对不起家人。我又想给他说我的冤情,不要另眼看我,在这个地方, 三言两语又怎么能说得清。我想问问他的功课,又不切合时宜,我真是不知该说什 么好。我又想,孩子是怎样看待我,看待一个正在监狱里的父亲。他会不会认为罪 该如此,理所当然,会不会诅咒甚至憎恨,会不会同情理解,会不会为我不服而仇 视社会,会不会因此影响学业。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我的各种思绪如同电光一闪 而过,最后说了一句极为平淡的话: “儿子,你来了。” 不知道他是点了下头,还是没有反应,他的态度显得极为平静。 妻子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 弟弟说:从那天我们来这里后,我们一直为你取保的事在跑,今天是大年三十, 我们都还在跑。取保一事我们曾向检察院提过,他们一直没有答复,就在我们上次 来的头一天,检察院的陈院长通知陈律师,叫我们去办取保候审,所以上次我对你 说,过两天就可以出来。我们去检察院几次,都没有找到经办人,不是这个不在就 是那个不在,后来,这件事被张彦先知道了,他告诉了程平,程平立即通知许正龙, 不准取保。看来,取保这件事要过了春节。 又是许正龙。 我问:上次你不是对我说,程平已不管我的事了,怎么又管起来了。 弟弟说:我也不知道。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妻子打破了这个僵局,说: 我给你送点年货来,为跑你的事,家里什么都没有买,这个年也没有什么过的, 今天看见办不成了,我们在临来这里时才到街上去买的,你就在这里过年吧。 在那里过都一样。 我不知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怎么会一样,一个是在家里,一个是在牢里。 我接着说:跑得成就跑,跑不成就罢,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你们也不必为我耽心,今年过年,我们也有很多年货,堆了一大堆,我们现在正在 吃年饭,刚放下酒杯。 我若无其事,尽可能说得很轻松。 还要不要钱?妻子又问道。 钱倒是够用了,又不买什么,就是改善伙食。 临别时,儿子一句话都没有说,平时和我分别时所说的“再见”二字,也没有 说出来。 再见,什么时候能再见,在什么地方再见,一切都是未知数。在人生中,我们 只能随遇而安,来什么品味什么,没有能力选择。 我惘若有失回到住院部。 现在,我要心平气和地承认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放弃生活中那些已成为负 担的期望,停止终无结果的努力,并重新设计更适合我的生活,这一切将会使我虽 然不能变得愉快但至少不再忧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