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在号子里,最活跃的人算是新鬼胡昌安,他是在我去住院时进来的,杀人案。 周应发知道我在写东西,就对我说,胡昌安的经历丰富多彩,可以作为写作素 材。胡昌安也很乐意到我身边,讲述他的离奇故事。 胡昌安二十多岁,四川人,我们都叫他小四川。他皮肤白白的,眼睛很大,很 精神,也很精灵。他对我说,他肯定是死刑,杀人偿命,这是没有说的,只是年年 轻轻就死了,不划算,多少要留点什么在人世间。看来不能生儿育女, 不能传宗接 代,希望我把他的经历写写,至少留个骂名在世。 他是靠他那张小白脸在社会上混的,多数时间给富婆老女人当鸭子。为了练好 基本功,他白天用红酒加鸡蛋清搓揉生殖器,晚上就去舞厅寻找猎物。那些上了年 纪的单身妇人,尽管珠光宝气,却不能掩饰腰间腿上多余的赘肉。她们经常孤独地 坐着,无人搭理,这些人成为他攻击的对象。 他作案多次,几乎都是麻醉抢劫,对象清一色都是女性,而且多数是在这些人 家中,房事后再作案,劫色又劫财。一般来说,当事人不会去报案,因为所作之事 难以启齿。 这次,他和他的一个朋友瞄好了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富婆的女人,这个富婆十个 指姆都带有金戒子,脖子上还套了两副项链,他们以租房为名,把富婆杀死在出租 屋里。除了金首饰外,他们还搜到几千元钱和一部手机,小四川分到那部手机,公 安根据这部手机破的案。 小四川在号子里,在快要死时才想到没有给父母尽孝,在乍暖还寒的初春,他 赤身裸体,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任北风凛冽,寒流逼人,他要我给他画张速写, 题名“忏悔”,寄给他的父母。 除此以外,小四川再也没有忧愁和烦恼,一天乐呵呵的,白天不是下棋就是打 牌,晚上一倒下,呼啦啦睡了。 这两天,我患了重感冒,给张维宽要的那些ABC 之类的药,根本不起作用,于 是,趁吕医生巡监时,我便找到她,托她在外面给我买点好药。 吕医生倒是热情,她拿了我一百元钱,一去就去了三天。这三天里,我天天都 在等她,天天都在等着吃她买来的药,要知道,我是等着吃药治病的。第三天,我 的感冒好得多了,可以不吃药了,吕医生也来了。 她递给我两小包药,并且好心地对我说道:你要的药我都给你买来了,现在放 在我那里,如果你需要,我会给你送来,这些药很贵,放在你这里,他们会给你要 来吃的。知道吗? 吕医生,我的病基本好了。 我想用这句话来塞她,生病时你不拿药来,病好后才送来,看你怎么回答。 病好了也要继续服药,还需要巩固,有时表面看见好了,实际上病菌还存在, 还需要服药。 真是回答得再好再妙不过了。一百元就买这两小包药,我想这两小包药可能她 是在住院部拿来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口里却不能说什么。 新鬼总是在傍晚时分进号,在等待收风时,来了一个新鬼,这个新鬼穿得毛光 水滑,赤脚进了监门。 新鬼进号后,没有找一个角落蹲起,也没有毫无顾虑地四处张望,而是站在门 后,等候处理。从他的举动可以得知,他谙悉监狱里的规矩,但从未坐过牢。 阿灿闲极无聊,决定拿新鬼来取乐。 阿灿一个眼神,袁老三将新鬼揪到阿灿跟前。 阿灿不说话,双眼恶狠狠盯着新鬼,两张面孔相距不到一尺。那种神态,我刚 进号子时领教过,只是这个新鬼没有我镇静,他哆哆嗦嗦蹲在阿灿的面前,不知如 何是好。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阿灿没有任何动作,仍然目不转睛瞪着新鬼,眼里射出凶 光。 新鬼的精神完全崩溃,他“哇”地哭出声来,喊道:爷,爷,爷们。他的双脚 软软地瘫在地下,抱着阿灿的腿不住地摇晃。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新鬼,一个窝囊废。我估计,公安在审讯他时,还没开口, 他全部招认了。 袁老三一把将他揪起,喝令蹲好。 日你家妈,你今天终于落在老子手里了。 阿灿坐在龙座上,目光咄逼新鬼,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新鬼蹲在阿灿的面前,怯生生地望着阿灿,他一头雾水,不知是怎么回事。什 么叫终于落在手里,似乎他们以前就相识,还是对手。新鬼不停地眨着眼,努力回 忆在那里打过交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今天晚上就惨了。 你家妈的*,你打老子时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今天,该轮到老子来来整你。给 老子跪下! 新鬼“咚”的一声跪下。他仍然莫名其妙地看着阿灿,他真是记不起在那里见 过,而且还打过。新鬼解释说:爷,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老人家,我更没有打过你啊。 没有?阿灿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说: 你跟老子再说一句。 新鬼不敢挡,也不敢躲,甚至不敢摸摸被煽红的脸。他哭丧着说:我是第一次 坐牢,第一次遇到你老人家,我怎么可…可能打…打过你。 还说没有,原来劳教时,在三江农场,老子在二大队,你在八大队,你们四五 个人打过老子一次。 阿灿越说越具体,时间地点都有了。 新鬼简直在哭诉: 我没有被劳教过,更没有打过你,爷,你肯定记错人了,真的不是我。 阿灿一本正经的,一笑也不笑,我倒是躲在后面发笑。 你的小名是不是疤子?阿灿问,他发现新鬼的脖子上有块疤。 是啊。 新鬼莫名其妙,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 那就是你了,老子不会认错人的,给老子打。 阿灿又是一个耳光搧过去。袁老三对着新鬼踩了几大脚。 疤子一下子被打翻在地,又立即爬起来跪好,急忙申辩:我是叫疤子,我没有 劳教过,更没有打过你,你肯定记错人了,真的不是我。 袁老三也插话说:就是你,当时我也在三江农场劳教,老子也在场。 你叫什么名字?哪样案子?阿灿换了一个口气问。 我叫江涛,杀人案。 杀哪个? 杀我婆娘。 江涛因与一女人私通,为了达到长期厮守的目的,便雇凶手魏老六将妻杀害。 你连自己的婆娘都要杀。 阿灿摇摇头,起身走了。他对这些案子不感兴趣,除了贩毒。 袁老三等人将江涛弄到水池边,要细细地过他。 听见这个名字很熟,再仔细看看,我觉得在那里见过他。 我制止袁老三,问江涛: 你是不是在关宇光的手下搞过? 是的,我在关宇光的那里搞过。你是…… 我姓黄。 他迟疑了一下,马上说:喔,是黄哥,你的事我听说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求求你帮我一把。 没有事,这里不是我说了算,是组长说了算,只要懂事就好处。 懂事懂事,我绝对懂事,在外面没有说的,在这里我又咋个懂事?老黄哥,你 一定得帮我,一定帮我。 我走进他,小声说道:我可以帮你,你也得帮自己才行。监狱里的懂事就是要 钱,你懂不懂? 我懂,我懂。只是怎么才能把钱拿进来。 这点我会安排。 晚上,我与阿灿商量后,把江涛提到中铺。我知道,江涛绝对可以搞钱来的, 在社会上他也有几个象关宇光这样的哥们,哥们又很仗义,绝不会不管他。 江涛写了几张要钱的条子,通过我,我又通过廖应龙,从他朋友那里要了几千 元,得到的钱,如数交给阿灿,由阿灿统一安排。 不久,江涛被提到岛上,和我们同锅吃饭。 江涛入监后情绪燥动不安,他深知自己罪行重大,犯了死罪。他不想死,他杀 妻的目的,是想过得更好,没想到比过去更糟,而且是糟得不能再糟了。他真后悔 走上了这一步,从进监狱这一天,一直到他死,他都不会再有好日子过,甚至死后 也不会得到安宁。后悔是没有用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生命,好死不如赖活, 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想通过我了解监外的情况,掌握他罪行的大小,不能白白地 等死,他主动与我进行了一次对话。他想通过我关心的话题,把距离拉近。 江涛说:程平这小子开了一个夜总会,叫金太阳,在益阳可以算是规模最大的, 可能近期就要开张。 我知道这个夜总会,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介绍,但不知道是程平开的。 我问:他在龙宫桑拿池搞了一个赌场,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我知道,他和关宇光家舅子三个人合伙搞的,后来被内部的人报公安,公 安的来扑过一次,抓了四十多个人,收了上百万赌资。 程平也遭了? 这小子命大,他当天晚上没有在场,没有遭。再说,遭了也没事,一个人罚五 千元就放出来了。 停顿了一下,江涛又说:你的这件事我听说过,程平这尸儿极不讲信用,他整 的不是你一个,哪个没有遭他整过。很多人都想杀他。现在他正是最红的时候,有 刘山云为他撑腰,谁都不敢惹他。 程平当时真可称为荆州的金太阳,倚仗刘山云的权势胡作非为,如夏桀。我仰 天长叹“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对于身陷地狱的我和如日中天的程平,我可以 与他同死。 他和刘山云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明知故问。 什么关系,他是刘山云的干儿子,刘山云是他的干爹,刘山云在中南海请客时, 都把他带去,向别人介绍,说程平是荆州的企业家,富翁,家产过亿元。 听说程平给刘山云买了一幢别墅,在北京。你知道这件事不? 知道,我也是听说的。 然后,他换了个话题,他小声地问我:你是老哥子,见多识广,我的这个案子, 有没有希望? 他所指的希望是能不能保住一条命,从他怯懦的目光中,流露出对生的乞望。 我说:你的这个案子,要就是两个都上山,要就是一个上山一个死缓,如果按 正常程序办理,你肯定上山,魏老六死缓。因为你是主谋,你要承担这个案子的所 有罪。魏老六不过是个主犯而已。 江涛焦急地问:怎样才能我判死缓,魏老六判死刑呢? 人到这个份上,都把自己的生命看重于他人的生命。 你必须和魏老六搞攻守同盟,第一,他愿意为你去死,第二,你要拿一笔钱给 他,第三,打通法院的关节,第四,整个操作过程不能让魏老六知道。 江涛一言不发地忖量我的这番话,半晌,他突然哭丧着跪在我的面前,叩头如 捣蒜,失声说道:老黄哥,我求求你了,救我一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大德。求求你了。 起来!我喝止他。 人虽然起来了,他还是呜呜地哭过不停。 有胆量雇凶杀害自己的结发妻子,却没有胆量承担后果,居然还象女人那样哭 泣。这时我想起了小死鬼,临上刑场前面不变色心不跳,还不忘把衣袋里的半包香 烟留下,虽然小死鬼算不了英雄,至少是条汉子,那象江涛这样的鼻涕龙。 尽管江涛的罪行令人发指,不过,我还是愿意帮助江涛,我们已经是同一条船 上的人,正如我第一次提案时,也有犯人提示我“退赃不退罪”,他和我也是素不 相识。怎么说呢,不管我们来自何方,将来又走向那里,毕竟,命运使我们走到了 一起。 哭鸡巴,哭。阿灿也在一旁骂道:象婆娘一样,不就是死嘛,老子在这里几年 了,见过很多的死鬼,没有一个象你。 等江涛安静下来,我说出对这件案子的看法。 首先,江涛必须和魏老六联系上,他们统一口供:江涛并没有叫魏老六把人杀 死,而是杀伤,是魏老六失手把人杀死。这样,在主观认定上,罪行可以减轻,对 两人都有好处。当然,这样的说法是不经一驳的,还得窜通公检法的,使他们朝这 方面认定。其次,江涛要安抚好魏老六,即使魏老六上山,他都不要翻供。通过一 内一外两个方面,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就比较大。魏老六现在关押在上号,用鸽子 与他联系。 正说着,守在风窗前的袁老三叫江涛。 通过风窗,远远的,在四科的外走廊上,有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在向这边 招手。江涛泪流满面,不停地挥手,口中不停地呼唤:海儿,海儿,我的海儿。 小孩是江涛的儿子,妇女却是死者的妹妹。我们觉得很奇怪,小姨妹怎么会来 看杀害姐姐的仇人,是不是二人有染。 一个年轻干部经过,江涛急忙退了下来。 来人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庞干,这是一个通情达理,很有人情味的人。他对待犯 人很客气,从不吼骂,更不会动手打,我们不时托他在外面炒几个菜,买点食品, 他还是为我们办事。当然,我们总会给他几包好点的香烟。 看见我在风窗边,庞干问道:有什么事? 我说:江涛的家属来探监,就在四科的楼上,他想见见他的儿子,能不能方便 一下。 庞干二话不说,拿出随身带上的钥匙,打开了监门,他说:不要走远,就在门 口,不要拿我为难。 我当时几乎要高呼万岁,江涛也差点要跪了下来。庞干太理解人了,虽然我们 是犯人,犯了国家的罪,你可以剥夺我们的一切,甚至生命,但是,你不能剥夺我 们的亲情,亲人间的相互思念,无论对犯人今后的改造,还是当前案子的顺利审理, 都有益处。 江涛站在大院中间,不能说话,只是不住的挥手,挥手,默默地看着他的海儿 流泪。 后来,江涛照我所说的去做,和魏老六取得了联系,并约定好,也将公检法的 关系走通,判了无期,魏老六死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