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开庭后不到一个星期,我弟弟带信上来,信中写到:开庭效果很好,合议庭认 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现已将书面报告交审判委员会通过。弟弟在“书面”二字 下划了一道着重号。 得到这封书信,我太高兴了,我迫不及待地拿给阿灿看,拿给周应发看,他们 也为我高兴和祝贺。法律还是公正的,无论你有多深的背景,有多大的关系,在法 律面前,一律拒之门外。看来,我从相信法律,到不信法律,又回到相信法律上来。 中国人解忧靠杜康,贺喜呢,还是杜康。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是这样。怎么 庆贺这个等待近一年来之不易的好消息呢,又是大吃一顿。 这一餐,又搞去一千多元,我很感激阿灿为我举办这次宴会,阿灿说,钱留下 干啥用,不就是吃啊喝啊,现在连花子都沾了你的光。他指了指那些进看守所后就 没有闻见肉味的犯人。 这场喜庆宴会操办得太急,如果缓上一个星期就好了。原因是我高兴得太早。 监室里的酒味还未散尽,弟弟又捎上书信,书信的内容是:合议庭未通过,估计会 判三至八年。 我的情绪一下又跌落万丈。 我情绪渲泻的表达方式是严峻、沉默。在监狱里,我得到过不少好的消息,都 被残酷的事实粉碎,但我从不用愤慨和眼泪来表达。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这些小 灾小难算什么不,不过是一次经历吧,经历也是一笔财富,它能使精神更成熟,心 灵更健全,对美好的感受更真切、更丰富。再大的风暴都要挺住,都得挺住,所有 的苦难都会过去,暴风雨后,仍然有蔚蓝的天空和绚丽的彩虹。 我就是这样,找来无数的理由安慰自己。 我的这一切,阿灿都看在眼里,他从不主动问我的事,除非我给他讲。他只是 不断地对我说:这些人黑得很,坏得很,他们除了认钱,什么都不认,对他们说的 话,绝不能相信。为办我的案子,我家里花了多少钱?几十万!几十万还不够,现 在还在花。如果花了钱能办事还好,就怕花了钱办不了事,花钱时谁知道办得了事 不,办不了事,钱也就落水了。 阿灿尽管没有文化,不会说话,但是他懂得从另一面去安慰我。 感谢阿灿。我更是希望死神避他而去,他能获得改判。 但是,令阿灿惶恐的事终于发生。 这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监室门悄悄开了,庞干走进监室,喝令任何人都不准 动,然后大声喊道:阿灿! 这样的举动,是提死鬼上山,我与其他醒来的囚犯一样,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阿灿还在蒙头大睡,他没有听见庞干叫他,这几天,他更是心神不定,一会儿 梦见上了刑场,一会儿梦见回了家,在睡梦里还不停的喊叫。 庞干又大喊一声,周应发在一旁推推阿灿,说:快,叫你呢。 阿灿猛地惊醒,他把被子一掀,腾身坐起,眼睛还直楞楞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事。 庞干厉色地说道:阿灿,你的死期已到,上山! 阿灿呆住了,他看看四周,其他犯人动都不敢动,全都看着他,他明白,他的 死判下来了,他等了几年,他在等改判的那一天。他还知道会有被押上山的一天, 但是他不敢想象这一天到来会是什么情景,现在,这真实的一幕已经出现。 赶快穿衣服!庞干命令。 阿灿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他的双眼发呆,左手僵硬地摸着衣服,嘴唇直哆嗦,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于即将上山的死刑犯来说,已经没有警卫。警卫不可能为牢头穿衣,一切都 得靠自己。 阿灿已被等待已久又突兀其来的死讯惊呆了,阿灿已来不及多想了,他早被吓 懵了,他机械地穿着衣服,眼睛直盯着庞干,他的眼里充满着迟疑、惊恐、绝望。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机械地完成寻衣和穿衣的动作,他并不象姜平和小死鬼 那样镇定,将提脚镣的绳子解开,将半包烟放在铺边,因为他们太年轻,他们对生 活没有太多太深的体会,他们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们还没有活过。阿灿已经 感悟了生活,他必须活下去,无论生活的方式和生活的质量是什么,他都想活下去, 他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的儿子妻子,离开他的父母。这时,亲人的容貌不 断在他大脑里叠印,模糊了又清晰,推远了又拉回。亲人们流露出期盼的目光,他 们不停地呼唤:阿灿,回来吧,回来吧。 在另一边,冥冥中的天国,那里祥云环绕,紫气弥漫,阳光普照,他慈爱的爷 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很多很多他不认识的亲人,也在遥相呼唤:阿灿,我们等着 你,你来吧。 两边都是亲人,两边都在招唤,如果回来不了家,那就去天国吧,最终,所有 的亲人也都要在天国团聚的。想到这里,阿灿释然了,他的大脑不再空白,他又回 到现实中来,回到下六号这个死牢,回到即将把他押送上山的场景。 眼前的这个情景不是他所想象的,也不是他所见过的,为什么只有庞干一人进 来提死鬼,所长没有进来,武警也没有进来。 从这个号子已经拖出去无数的死鬼,阿灿亲眼见到的就有十多个,今天,自己 也要从这里走向刑场,离开人世。阿灿曾设计自己走向刑场的神色和举止,再是死, 也要象其他死刑犯一样,不要惧怕,不能软弱,要挺起胸抬起头,象汉子一样站起 来,走出去,而不是象泥一样烂在这里,叫武警拖出去。小死鬼上山时才十九岁, 他显得从容镇定,当他经过摄影机时,还冲着镜头笑呢,不管他是无知还是愚昧, 他确实是昂首挺胸笑别人生。自己比小死鬼多活一二十年,见过的,经历过的比小 死鬼多多了,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他。 阿灿蹭地站了起来,他不再恐惧,他要象汉子一样走出死牢赴刑场。当阿灿站 起身来穿裤子时,庞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笑什么,押死鬼上山还兴笑? 不止是庞干笑,几乎所有的犯人都笑了,只是笑的方式不同,有的开怀大笑, 有的悄悄地躲着笑,还有的在窃笑,我也笑得前仆后仰。 原来是个玩笑,天大的玩笑。阿灿顿时瘫跪在铺上。 阿灿在铺上不住地作揖,口中念道:庞干,我求求你了,不要再作弄我了,我 是一个快要死的人,经不住你这样折腾。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死里逃生,阿灿牢头的威严不知被吓到那里去了,他跪在 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魂魄被吓跑了还没有招回来。这一惊一吓,差点没要了 他的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不要以为这是坏事,就在当天下午,果然有了 福音。 当劳动号叫阿灿去提案时,阿灿还不知是什么事,他已无案可提了,要就是改 判,要就是上山,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 提案回来,打开监门,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阿灿,满面笑容的阿灿,光辉灿烂 的阿灿。他大声爆发出阵阵啊啊的声音,这声音发自口腔,却出自胸腔,蕴于丹田。 他紧握着的拳头在空中有力地挥舞,划出一道道白色的闪亮的优美的弧线。他的脚 下,已没有伴随他长达两年的脚镣,那副被他打磨得铮亮,有血性通人性的脚镣。 他不在鬼门关徘徊,不会再做那种恶梦,不会再被庞干吓醒。有生的希望,就有重 新回家的可能,他想呐喊,想欢呼,在这样的地方,又不可能这样表达。他赳赳走 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掌亮大虎口满握着我的手激动地与我握手。我迎上去,同样亮 大虎口满握住他的手,同样兴奋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也为你祈祷了一年, 我衷心祝贺你,我们要好好庆祝庆祝。 周应发也走上前,紧握住阿灿的手,猛烈地摇动,同样发自内心地说:祝贺你, 祝贺你获得新生。 除了花子以外,阿灿主动地和所有的人握手,包括他的宿敌袁老三。 在和袁老三握手时,阿灿还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发自内心地用小死鬼临 刑前对大家说的那句话说道:好好的。 袁老三没有料到阿灿会主动与他握手对话,他尴尬地笑了笑,他不善言谈,但 不影响他发自内心的微笑和答话:你也,好好的。 好好的三个字成了看守所的经典道别,无论是上刑场还是下监狱。命运在他人 手中,能好吗?不以这样的方式道别,又该说什么呢? 这是阿灿和袁老三的第一次对话,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尽管还有漫长的牢狱之苦,和数不清道不尽的磨难,但是对于阿灿来说,是新 生,是新的生命的开始,是新的生活方式的开始。他同样充满着憧憬。 全号子的犯人都笑了,当然,和早上一样,笑的方式不尽相同,有的真为阿灿 高兴,有的想到又有吃的乐的了,还有两个是在皮笑肉不笑,是在苦笑,一个是陈 欣材,一个是小祥。陈欣材笑时脸上的肉全都垮了下来,象烧烤好的鸡腿,小祥笑 时脸上全是肉缝,找不到五官,他们笑得极为勉强,或是迎合阿灿,或是适合场景。 阿灿改判了,他们确实也为阿灿高兴,但是,死鬼圈里少了阿灿,现在只剩下他们 两个死鬼了,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改判的,他们已领到下地狱的通知,只是看 什么时候起程。 我提议,明天我们全号子的搓一餐,花子也在内。周应发也跟着叫好,他还提 议,档次可以搞高点,规模可以搞大点。 我漫不经心斜视一眼陈欣材,他还在蹲在地上埋着头和小祥下棋,手里攥了一 大把吃到的棋子,眼睛直盯着棋盘,棋子被他砸得噼叭作响。他的脚镣也有了光泽, 金属固有的兰光。这个替死鬼,是谁出卖了他,他根本不知道,他用他的死,换来 了阿灿的生。这真是戏剧性的场面,生死间的转换竟然同出于这座死狱,人生如戏 啊。 这时,我想到了阿灿的老婆,这个从未谋面,法能无边的女人。阿灿把她的照 片给我看过,她长得很丰腴,很美,对阿灿也很尽心,不管她现在睡在谁的身边, 至少她把阿灿从阴间拖了回来,对阿灿来说,已经是满足了。她靠什么把公检法调 动起来,把这件可以杀十次头的重案摆平,靠色?靠钱?不得而知,在这里,没有 办不了的事。 我们举行丰盛的宴会,我们订了两个辣子鸡火锅,还叫廖应龙买来了不少卤菜, 香烟糖果瓜子水果样样俱全,并偷偷弄进来两瓶酒。通过值班狱警,把阿灿的同案 李添云也开进了下六号,宴会结束后又开PArTY ,阿灿唱了一首歌。我从来没有听 过阿灿唱歌,这是滇西一带的民歌,阿灿唱得很投入,很深情。他把那枚系着红线 刻着菩萨的硬币双手相贴,举至心尖,在他湿润的眼中,仿佛看见了故乡的山水, 看见晨雾中屋顶的炊烟,看见在河边汲水的村妇,还看见他的亲人,亲人们微笑着 向阿灿摆手,他们招手的动作很慢,好象在说什么,阿灿什么也没有听见,阿灿知 道,他们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