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阿灿走后,我当上了一铺。 也就是说,我成为了牢头。在我旁边的绣墩上,坐着二铺周应发和三铺袁老三。 袁老三经过一年多的拼博,终于混到了统治阶层的位置,他可以吃炒菜了,可 以不受限制地抽烟了。 作为新上任的领导,袁老三告诉我,以后来新鬼后,一律由他出面打理,要榨 出点经济,使号子里好过一点。我不要出面,我就在一旁歇着,无论袁老三采取任 何方式和手段,我都不要出声,不要管,我一出面准砸锅,出了事他顶着。 我同意了。我不会骂流话,更不会打人,如果叫我吓唬人,话还没出口我可能 先笑出声来。我唯一骂人的话就是他妈的三个字,其它的流话听惯了听顺了不觉得, 一旦要我说出我连音都不会发。 一整天,没有进一个新鬼。我设想着我接任后接待的第一个新鬼,我一定不要 笑,绷着脸,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作深沉状。周应发对我开玩笑说,来新鬼后 叫我躲起来,否则新鬼看见我后肯定要与我沟通。 傍晚,终于进新鬼了。 是检察院的人带进来的,他一进来就问:组长是哪个。 我迎了上前:是我。 他指着新鬼说:这是新来的,叫王新华,你们不要打他。 我回答:怎么会打他。 我把上午袁老三对我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王新华四十多岁,头上已谢顶,两边的头发长长的垂在肩上,看上去是搞艺术 的,他伸出手来,向我问候:你好! 你好!我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两只紧握着的手不停地摇动,在死牢里。 这是给你带来的烟。 王新华将一条香烟递给我。 我很客气地说:不用,不用,你留着抽。 社会上的礼节和客套在死牢里一一用上。 当监号门“砰”的一声关上时,我才惊醒过来,我怎么能以这种方式接新鬼, 袁老三交待给我的话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而且,我还向他问好,和他握手,就象 在外面见面一样。天啊,这是监狱,我是牢头,他是花子,哪有牢头和花子见面就 握手的,我是怎么搞的?尽管我并不认为我与花子有等级之分,但这是号子里的规 矩,是几千年来大狱的传统,只能承传不可违背。看来我真不是当组长的料,我为 自己的这个举动忍俊不住。袁老三走过来,他对我说道:你啊。然后就不说了,也 说不下去了。 他把新鬼领到了一边。 跟老子蹲好! 袁老三开始展示他的职责和才艺。 王新华倒是很配合,他蹲下去时目光直瞅着我,向我求援。他的意思好象在问, 刚才还握手寒暄,怎么突然改变,这是怎么了? 我装着没看见,躲进了监室。 我不是善者伟人,不想废除号子里的规矩,号子里也需要用钱,不可能都由我 来承担,还是随波逐流无为而治吧。 袁老三看见我进去后,把监室门关上,风坝里只有他俩,他便开始履行他上任 后的第一项职责。 袁老三二话不说,先煽王新华两耳光,然后再厉声严词重复每个号子接待新鬼 的第一惯用语: 坐过牢没有? 王新华摸着火辣辣的脸回答说:没有。 袁老三又是几个耳光煽过去,喝道: 不准摸。 王新华很规矩把手放下。 被打后要说谢。 是,谢谢。 袁老三一脚把他踹倒: 不能说谢谢,只能说谢。 谢! 王新华看似懂了,但是他还是不明白,多说一个谢字不更好吗,为什么只能说 一个。 听说过牢里的规矩没有? 听,听说过。 老子看你的这个样子,不是老板就是科学家,既然你也懂得坐牢的规矩,我也 用不着多说,一句话,人不受罪钱受罪,钱不受罪人受罪,就看你是要人受罪还是 要钱受罪。懂不懂? 袁老三不知道留长发的多是艺术家,在他的辞典里,只有科学家。 王新华似懂非懂,他迟疑地点点头。 先把身上的钱全部掏出来! 全部也只是两百多元钱,王新华交给了袁老三。 如果不是检察院的人直接带王新华进来,这两百元钱肯定被搜去了。 好吧,别的不多说,明天,先搞五百元钱进来,这样就可以免去见面礼,要不 然的话,有你好受的。听见没有! 王新华急忙说:是,是。 第二天,王新华在提案时还是搞来了三百元,尽管没有达到五百元的标准,我 们也就放他一马。说实话,他确实比那些花子强多了,那些农村来的花子,就是为 了几十百把元钱去偷去抢的,在号子里,不管你是怎么打怎么榨,他就是拿不出钱 来。对于王新华,我们管得不太严,有时候他去扑扑风窗,或者在风坝里走动,我 也叫袁老三不要管他。 在号子就有两个信佛,王新华和周应发。 佛为何物,他们都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他们只懂得一条:佛能保佑人免灾 避难,尤其是在灾难降临时。他们两人一天要念三次佛,早中晚各一次,早上是在 起床后,一样事都不能做,不洗脸不漱口,爬起来就要念。晚上是就寝前,中午则 比较随意,只要想到,就可以念。 在念佛时,王新华比周应发虔诚多了,王新华念佛时双手合十,身体端坐,两 眼微闭,气沉丹田,半点杂念都没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周应发呢,不仅坐姿不 标准,眼睛还时而睁开,有时甚至观看别人下棋,有一次念着念着,甚至叫小祥出 马走车。在这个时候,我总是爱逗周应发,一会儿找事与他说话,一会儿摸摸他的 头,他也三心二意应酬我。 一天中午,刚刚吃完饭,碗筷都没有收拾,王新华“叭”的一下跪在地上,不 顾一切地念起佛来。 不要说我,连周应发都感到吃惊,怎么会是这样,不分时间场合,是鬼迷心窍 还是佛身附体,这跪下去的声音,那么清脆响亮,那么突然沉重,膝盖骨都有可能 摔裂,王新华就象毫无知觉一样,全神贯注于佛事之中。在他的心目中,已没有监 狱的存在,也没有他人的存在,甚至没有本体的存在,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复存在, 只有佛在对他召唤,与他进行心灵的对话,那来自冥冥空间的,祥云彩带环绕着的 佛。 王新华就这样念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在他的旁边走来走去,他全然不知,直到 听见劳动号的人在监门外大声传呼:王新华,回家。他才惊醒过来。 王新华释放了,回家了,可能他本身就不构成犯罪,也可能是他的虔诚感动了 佛。我们觉得好生奇怪,在相处的半个月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念过佛,那么热烈, 那么突然,他仿佛预感到佛在向他走来,所以命都不要磕搭跪下。佛的确关照他, 保佑他,他刚下跪,佛就过来了,打开了牢门,把他接了出去。 当监号门再次关上时,周应发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被眼前的这一 切惊呆了。从时间上说,是分秒不差,这边跪下去,那边就放人,或许,在周应发 的眼里,不仅见到了放人,还看见了佛,看见了佛的光环,看见了佛光普照,这些 都是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佛真是显灵了。 周应发想,王新华才来了多少天,半个月不到,就放出去了。同样都在念佛, 自己在号子里念了半年,一无所获,还在蹲在这看得见,摸得着,冷冰冰,湿渍渍 的死牢。原因是什么,原因就是自己不虔诚,不投入,仅仅把念佛看作是一种形式, 没有把整个心身都向佛坦开,所以也就没有好的报应。自己在念佛时,不时还偷看 别人下棋,甚至还去教别人下棋,这那里叫念佛,这叫应付。你应付佛,佛也就应 付你,你对他虔诚,他就会善待你。通过这件事,周应发受到极大的启迪,他念佛 时,不再三心二意,更不去看别人下棋了,他坐在那里,一念就是几个多小时,任 何杂念全撇在一边,专心致至,全神贯注,不再受任何外来的干扰。为了他能早日 出去,我也不再打扰他,我也相信佛的神灵。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佛祖的光芒终于照在周应发身上。在王新华出去后的一个 月,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上午,周应发获得了取保候审。匆匆离开时,他留下一 句话:我会来看你们的。但是他没有来,他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我估计,他也不 会再信佛了,因为信佛的人说话算话,信佛的人尤其同情和怜悯在苦难中的人。后 来得知,周应发还是被判了刑,只是判两年缓刑两年,这个结果还是相当好,这与 他不承认那两万元很有关系,如果认了,结果就不会是这样。 我不信佛,不知道佛为何物,这两个信佛的人百分之百的获得了释放,不知是 偶然还是必然,不知是钱至还是诚至。信佛的人念完佛后都获得了自由,这是一个 千真万确的事实,这是我亲身经历亲眼目赌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