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袁老三占据了阿灿常在的位置,他站在风窗旁,两眼望着窗外,一站就是一两 个小时。他经常坐着发呆,不言不语,如同患上神经病似的。他已经接判,可以出 去服刑,他想到劳动号去,那里始终要自在一些,有事在手,一天也好混,但是他 还负案在身,看守所里打死的那个人,还没有查明凶手,无法向家属交待。 一天凌晨,我照旧早早就起了,整个号子还沉睡在一片鼾声中,我靠着墙壁, 还在继续我的写作。 我被关押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按照《刑事诉讼法》规定,象我这类简单的案件, 最多三个月就能拿下,我没有同案,没有腰子案,还没进监狱时就交待得一清二楚, 但是至今一审都还没下来。 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至少说离开这个号子。每天我醒来,见到的是睡变 形的面孔,听到的是不绝于耳的鼾声,闻到的是汗味屎味脚臭味混杂起来的气味, 还热烘烘的。 俗人昏昏,我独昭昭。 我已写了三十多万字的稿子,每次写完我都把稿子藏在风坝的碗柜里,每隔十 天半月,算计在搜监前,我便托廖应龙带回家。以免再惹麻烦。 除了写我的经历外,我还写对人生的感悟,对我的灵魂作全面的洗涤,我想, 如果就这样关押十年八年的话,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思想家。 人生苦短,稍不留意,已到中年,再不留意,便是风烛残年。不要说自己还有 几十年的光景,如果还是这样碌碌无为的生活,不去干点自己现在还能干的事,真 是到了老年,走不了了,干不动了,那时才后悔莫及。出狱后,我该怎么安排自己 的生活,享受自己的人生呢。 我正在聚精会神写作时,只听到巡风道的窗口传来一声喝令: 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秦指导。 我惊了一下,我没干什么啊,只是写写而已,我正要对他解释,却发现他的眼 光并没有对着我。 我往旁边一看,只见袁老三坐在铺上,很紧张地倒腾着什么。 你在吸毒!秦指导说:手不准动,站起来,背靠着墙。 袁老三:秦指导,我没有,我抽支烟。 不要说这些,我亲眼看见的,我已经观察你十多分钟了,站起来,背靠墙。 袁老三哀求道:秦指导,真的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给老子不老实,老子整死你。 然后秦指导提高嗓子喊道:劳动号!劳动号!快上来,给我看好,我下去开门。 两个劳动号的上到巡风道,死死地盯着袁老三,秦指导则下楼来,打开监号门, 把袁老三人赃拿下。 号子里的人都被惊醒,大家一声不吭看着袁老三被带出号子。 对袁老三的处罚是坐老虎凳,足足坐了四十多个小时,滴水未进。他没有供出 海洛英的出处,自己一个人承担下来。 我真不明白,袁老三才当了两天领导,就有毒可吸了。他在万人坑时,从来没 有吸毒啊。 他从那里买的药?从那里得的钱? 人啊,不能当领导,无论是单位领导还是监号领导。一有了权,自然就有了利, 也就容易违法乱纪。 想不到号子里的一个二铺,居然还有特权还能谋私还可享受,我这一铺干啥去 了? 不久,我接到乐里区法院的刑事判决书,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我用平和的心态来对待这份判决。 生活在世上,能把坏事从另一个角度看成是好事,不是很有启示吗?只要抱着 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一切遭遇,就没有什么摆脱不了的忧郁。 这是跨世纪的刑期,从二十世纪越进二十一世纪,等我出狱那时,已是2005年, 2005年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世界,2005年的我又变成什么模样。我已经衰老了,不 适应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淡出了这个社会,最终被淘汰。 这漫长的八年,又该怎样度过。 我不服这个判决,我要上诉。陈律师是这样对我解释的:检察院的人整天到法 院去闹,一定要判我,并参加了法院审委会对我这个案子的审理,连检察院的人在 内,当时共有七人参加,最后以四票对三票决定对我的判决。既然不服判决,就上 诉到中级人民法院,他们不可能再到中院去闹,到中院这级纠正过来就行了,只不 过我还要被关押一小段时间。 陈律师的话倒是说得轻松,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想,一切都只能以 事实来说话。 对于陈律师所说,检察院参加法院的审委会,真让我不可思议。法院和检察院 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机构,而且是相互监督,相互制约,怎么可能去参加审委会,这 完全是违反《刑事诉讼法》。 当我上诉后不久,中院的法官对我的案子进行审理,他们对我说,只须提供一 份单位证明,证明我是荆州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职工就行了。 这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我叫我弟弟去办。半个月后,当我正要打听弟弟去办 了没有,中院的判决书下来了:因为我案发后退清了所有赃款,从八年的有期徒刑, 改判为六年有期徒刑。 无论我是否愿意,我都必须接受这个判决,接受下监服刑这个残酷的事实。我 还要继续申诉,那都是在下监以后。 我需要调整我的心态。 在生命的进行中,每个人都在不断地累积东西,这些东西包括名誉、地位、财 富、亲情、人际、健康、知识等等,这些东西,有的早该丢弃而未丢弃,有的则是 早该储存而未储存。在每一次停泊时都要清理自己的口袋,什么该丢,什么该留, 把更多的位置空出来,让自己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我要面对这个事实,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我要把过去所有的东西作番整理, 该丢弃则丢弃,该储存则储存,以一种全新的心态走向新的生活。是的,下监也是 新生活的开始。 提到下监,我想起程平“哈哈哈哈”的尖啸声,想到李小弟转告程平对我的威 胁:我要判你最长的刑期,我要送你到最远的煤矿去劳改。是的,他虽然不能完全 做到,但是他做得到。因为公检法都在他股掌之下。 弟弟到看守所来征求我的意见,有三个可供选择的地方: 第一是留所服刑,也就是在这个看守所,这是离家最近的地方,工作并不劳累, 每个星期都能回家。如果搞得好,完全有可能成为廖应龙的角色,一个月还可以挣 上几千元。 第二是在滥泥沟拘役队,那里离益阳也不远,坐大巴不到四十分钟,那里活动 空间大多了,先到食堂,一个月后再调到生产组,也算得上一个犯人干部。那里监 管很松,随便可以来回。 第三是在清镇的轿子山煤矿,离益阳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去那里是看守大 门。那里不能回家,但是可以减刑。 三种选择各有利弊。 我不愿留在看守所,我已经厌恶这里的一切,那局促的、狭小的、肮脏的格局。 无论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要尝试,因为经历越多,生活的内涵就越丰富。既 然是经历,就再体验另一次全新的过程,就象爬黄山时从正门上山后门下山,即便 是坐牢也应如此。 轿子山煤矿我也不愿去,我不想听见“煤矿”二字,以印证程平说过的话。我 觉得拘役队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早在入监不久我便听到同室犯人介绍过,那里的 犯人自己到市场买菜,自己搞伙食。那里没有高墙岗哨,进出特别自由。那里很大, 很开阔。那个地方我曾路过,在我的印象中,那里有一片松林。刘胖子下到拘役队 的第二天,就到看守所来看过我和罗跛子,他也叫我接判后到拘役队去。 我决定,就到拘役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