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香 (10714) 刘莉莎直睡到中午十一点多才起床。冬天就是这样,早上起不来,懒着被窝怕 动,吃过饭就想歇会儿,头一挨着沙发后背却睡着了,由着电视在那儿响,怎么也 醒不了。心里没什么事堵着,吃饱了穿暖了,就直想着睡,睡过了就想着吃什么好 的穿什么好的。刘莉莎起先还担心自己会越来越胖,就办了张月卡每天去健美中心 跳几段操,后来就懒得动了,四五百块的月卡废了也就废了,只当多做了一次海泥 面膜。 刘莉莎起来后,直接就弄午饭吃,早饭通常是免了。文伟中午在公司吃饭,不 回家的。文伟只把刘莉莎当心肝宝贝,结婚当夜就让刘莉莎把文秘的职务辞了,搂 着刘莉莎白白嫩嫩的温润身子说:“莉莎,咱们家也不短你那每月的千把块钱,你 就留在家里闲福吧。”刘莉莎生得娇气,也就真辞了,整天闲在家,闲久了也不觉 得无聊了,看看时尚杂志,逛逛街,再就是抱了个电话机到处打电话找人聊天。 刘莉莎原先什么都讲究,在公司里上班时每天都要站到健康秤上称一称的,体 重只重了几两,也会一个星期的晚饭都只吃水果色拉,泡咖啡馆也只选那种旧派的 法式咖啡馆,要一杯现磨的泡沫清咖做个摆设,只怕喝多了咖啡影响肤质。文伟看 上刘莉莎也有多半是因为她的身材,丰腴,饱满,丰腴得太多就是肥胖了,刘莉莎 是恰到好处,刚刚好。嫁了文伟刘莉莎就不怎么讲究了,家常就只穿件棉布衬衫到 处走,喝咖啡也什么速溶金香随便了,放奶酪放方糖放得越多越好,吃饭更是不讲 究,中午经常就是有什么就弄点什么吃。 刘莉莎开冰箱一看,只有一碗昨天烧的红烧肉,也就拿了出来,本想照惯例放 到微波炉里转一圈,想想,还是费些功夫吧,把肉盛到了小锅里,开了煤气慢慢热。 猪肉也是长时间不吃了,刘莉莎想想自己真是好笑,昨天突然就馋猪肉了,趁着一 时的兴致跑出去买了些回来,放了酒姜作料,好了后再放到煲锅里文火炖。正看着 电视,只闻见厨房里肉香传出来了,真是香。这些年刘莉莎是什么都吃过了,每天 吃的也尽是些极贵的菜,西兰花,荷兰豆,可怎么吃,也觉得不及小时候的香菜野 马兰好吃。 肉再怎么香,吃起来更是大不如从前,粗粗糙糙的,吃在嘴里就象嚼了块老木 头一样。真不知道现在的猪是吃什么长的,肉没有肉味,红烧烧出来的全都是酱酒 料酒的滋味,以前的奶汤蹄膀就是只放盐也是好吃,现在又有鸡精,又有清香油, 怎么做的菜滋味就一天不如一天呢。不只是嘴吃刁了,还是现在的东西都长木了, 鸡鸭牛羊全一个味儿,鱼虾里面还尽是洋油味儿,只长得肥有什么好,个头那么大, 都畸形了。 张莉莎正想着,突然就看见外面阳台伸出去的晒杆上多了一个小东西,翠绿的 颜色,定晴一看,是一只虎皮鹦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了,头顶上的绿毛也一 根根竖着。刘莉莎养过这种鸟,还有金鱼,都是养一箱就死一箱,鸟是养一笼就跑 了一笼,没心思弄它们,闲着倒是闲着,就是懒着弄,想起来了,忙从塑料袋里倒 小米出来,两只鸟早饿得游魂一样,一看见金灿灿的小米,激动得在笼子里蹦来跳 去,碎屑乱毛到处飞。鸟们却不知好歹,吃饱了就啄开笼门逃掉了,直把刘莉莎恨 得咬牙切齿,看你们跑到外面吃什么去。 文伟后来又买了只小趴狗回来讨莉莎的欢心,眼睛很大的一只小狗,刘莉莎也 只三分钟热度,养了没几天就送了芳玫,芳玫是刘莉莎的同班同学,全班也就她们 两个人境遇相似,长得好,念书就不怎么专心了,高二时候勉勉强强进了快班,也 就垫底的份儿,到高三自己也知道是念不上了,只外语好,也没什么用处的,随便 就考了个本市的工学院,两个人连城墙都没迈出去过,在计算机系混了三年,就毕 业了。 芳玫还好些,进了西城区妇联,算是个公务员了,刘莉莎毕业后进了独资公司 做白领,二十二岁就嫁了文伟,娘家有钱,夫家也有钱,从来就没过过苦日子的, 做什么也没耐心,只觉得一切都合了心意,一切却是兴味索然的。 就是这房子,年前装修过一回,木质地板,意大利家具,连音响也全套换了一 回,刘莉莎又想要玩点新意思,刘莉莎一直对这房子没什么好感,认为住这片的都 是工人阶级,没有别墅区优雅,嚷嚷着要搬,后来又听闻拆迁办要来拆,也就不提 搬的事了,先住着,就等着拆了安置一套好的,再多贴钱也无所谓。 吃过午饭刘莉莎想到下午还要出去,忙换了衣服出门,一抬头看见对门的邻居 秀英出来倒垃圾。秀英也闲着,丈夫中午也不回家的,夫妻两个本来都在厂里做, 后来厂里精简人员,照顾到秀英夫妇都是一个厂的,才只让秀英一个人下岗了,一 个女儿刚上小学四年级,长得蛮可爱,一见刘莉莎就嘴甜甜地叫阿姨,有时候刘莉 莎给女孩子一块德芙巧克力,秀英也定要女儿给还回来,刘莉莎不快,心下想,什 么年代了,这人怎么还这么严谨,就不怎么爱和秀英热络了。 刘莉莎和秀英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下楼去了。 刘莉莎不爱出门,要出门也只办了事,立马就回来。这次是一个同学要组织同 学会,这同学以前在班里最差的,成绩差,家境也不好,这次突然就嫁了人,虽然 一嫁过去就是个十三岁少年的后妈,但她现在总算是个富姐了,二十三岁的人,当 然还不能称是富婆。这次的同学会办得很象模象样的,印了通讯录,请柬,恩师由 那同学亲自去请了,一些和刘莉莎要好的同学,芳玫陈妍什么的请柬都在刘莉莎这 儿,刘莉莎本想传真过去得了,想想她们都没有传真机的,还是自己跑一趟吧。 出租车到西城区政府门前几百米处,司机说:“小姐,对不起,过不去了,您 下来自己走过去吧。”刘莉莎一看外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区政府门前人山人 海的,到处都挤满了人,堵得自行车都不能走了。刘莉莎不爱看热闹的,也只能挤 进去,只挤得花容失色,好不容易到区政府门前了,却被一个穿制服的老头一把抓 住,大力往外面推,刘莉莎急了,大声说:“我找芳玫,跟芳玫约好的,我是芳玫 同学。”老头才缓了些,说:“等会儿,正忙着!” 刘莉沙再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女人,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跪在区政府 大门中央,位置是不偏不倚,什么车都进不去出不来了,一个老头儿,俯着身涨红 了脸说:“我就是信访办主任,有什么事起来慢慢说。”说着用手拉那女人,女人 理都不理他,只一味硬跪着。信访办主任面有微愠,说:“你都跪了好一会儿了, 有问题我们一定解决,你先起来嘛。” 正说着,芳玫匆匆忙忙奔下来了,披头散发地跑得很急,刘莉莎刚想迎上去, 那女人倒更灵活,一骨碌爬起来,也向芳玫奔去,声泪俱下喊着:“主任啊,您可 要给我做主啊,他还跟我离婚啊!”芳玫一把抱住女人,安抚着说:“别哭别哭, 先上去喝口热茶,有话慢慢说。”转过身,和女人一起走进去了,刘莉莎无奈,笑 了一下,信访办主任也松了口气,掏出块手帕擦额头上的汗,门口围观看热闹的人 都觉得受了一场骗,慢慢地散了。 刘莉莎把芳玫的同学会请柬放在了门口信息交换站,走了。 芳玫人聪明,能辨是非,手脚也勤快,刚到妇联,组织上就让芳玫挑重担,先 是在妇联做了大半年,原妇联主席一上调,芳玫直接就做了西城区的妇联副主席, 直弄得芳玫晕乎乎地措手不及。这西城区算是城郊结合部,带了两个乡镇,什么事 都有,丈夫打老婆了找妇联,第三者插足了找妇联,就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和一 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非法同居,前阵子吵着要分手,老太太问老头索要青春损失费, 这事也找妇联。芳玫总爱向刘莉莎抱怨事情太多,工青妇都只一个人,怎么开展工 作?刘莉莎暗底下笑芳玫,只二十多岁的人当什么妇联主席,自己的事还解决不了 呢。刘莉莎最了解芳玫,芳玫老想辞职,什么人事关系组织档案的都不要了,只要 跑到外面去大干一番,想想芳玫再好好干几年,预备党员就成了党员,副科级就成 了科级,科级再成了处级,锐气磨没了,就不会再想着辞职了。 还有陈妍的请柬,陈妍的店在西城区政府的右首,走过去不过几百米,陈妍也 是刘莉沙芳玫的要好同学,毕业时分得最差,居然去了第二纺织厂做三班倒,连刘 莉莎也愤愤不平,想让文伟把陈妍弄到公司去,陈妍却固执,不爱靠同学朋友帮忙, 仍旧在纺织厂做着,果然不出一年纺织厂就不行了,工人都下岗。陈妍这才离厂, 开这个童装店出来,做了个体户。 刘莉莎一进店,陈妍正在吃盒饭,一见刘莉莎忙把盒饭放下了,一脸笑,说: “来了。” 刘莉莎说:“现在几点了?才吃午饭?”探过头去看饭盒,是那种长包给小饮 食店做的盒饭,几把青菜,一个荷包蛋,饭粒是凉的,热气都没有一点的。不禁心 酸。 陈妍却没觉出什么,又捧起饭盒吃了两口,说:“刚刚忙完,今天生意好。” 又是一脸笑,显出来浅浅几条纹,刘莉莎倒吃了一惊,跳起来说:“陈妍,你有皱 纹了呀。”陈妍笑了笑,没说话。 刘莉莎闲坐了会,看看杠子上的童装,又说:“你倒不卖时装,不然,我也好 做你几笔生意。” 陈妍笑了一笑,说:“时装是不会做了,现在谁买啊,我是识面料的,那些进 价就要几千元的时装,明明不值钱的也叫着天价,我是不会进这种货的,爱好名牌 的都去专卖店买好了,还有那些商贸中心,服装商城,一拨一拨地开出来,都是很 大的商场,有上千上万个卖服装的摊位,也不见她们的生意有多好,尽是些和我一 样的下岗女工,都要再就业,都是摆服装摊。现在服装市场是饱和了,不能再做了, 我还是卖童装好,现在的家长都舍得给孩子买东西,对自己虽然是节省得很,孩子 要吃肯德基,也愿意带着孩子去吃,孩子上学要买这个书那个书,孩子要穿得好吃 得好,大人们都是尽力满足孩子的,心甘情愿让自己吃苦,只为了个孩子。” 刘莉莎看着陈妍,只觉得陈妍和自己同龄,怎么就成熟了很多似的,又叉开去 说:“你们厂怎么那样?再怎么着也是大学生,安排到了又苦又累的岗位上,现在 居然又让你下岗,怎么能那么干?” 陈妍说:“我们厂的省劳模三八红旗手都下岗了,还有那些在厂里都做了几十 年的老工人,人家都不怨什么的,我这新人怎么好意思发牢骚,找厂领导去闹,去 解决什么问题,我开童装店就是解决我自己的问题,解决厂领导的问题,解决现时 的问题……” “你现在只会捡好听的说,是不是在党政机关附近开了这店受了影响?” 陈妍笑:“刚刚也不知道什么事,门前都是人,要不是店里走不开,真想去看 看什么事?” “没什么事,又是芳玫的事。”陈莉莎说,两个人笑了一通。 “芳玫还想辞职吧。”陈妍问。 “还想吧。”刘莉莎回答:“来前和芳玫通电话,她还豪情壮志地宣称要出去 闯荡,我让芳玫小声点儿,芳玫也不怕,她关紧了门,一个人一个大房间,一部专 用电话,日子很滋的。” 陈妍凝着脸,说:“我见了芳玫,一定会告诉她,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不 知道外面的形势,只一味地闷在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辞职,真以为辞职是小孩子过 家家玩儿吧,党政机关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只看见我独撑了个童装店出来, 其实哪里又有场面上的这么好看呢,芳玫真是个孩子,没吃过苦,闯什么闯,可别 苦得受不住了再逃回来,西城区妇联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是啊。”刘莉莎应着声,看表,说:“陈妍,我可要走了,你慢慢忙吧。” 从手袋里抽出陈妍的请柬给陈妍,打车回去了。 刚到楼下,又见很多人围着,只觉得怪,怎么今天到处都有人围观看热闹,怎 么就这么闲啊,也顺着往上面望去,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对门的秀英站在楼顶 上,一脸的恍惚,穿了一袭绿,身子摇摇晃晃象要往下跳,刘莉莎从没见过这场面, 只把嘴张大着,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才想到该拨110,正从手袋里摸手提,秀英已经象只虎皮鹦鹉那样飞了起来,下 面的人都吓得傻了,连个响声都没有的,只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跳下来,就象一 只突然折断了翅膀的鹦鹉,直往下坠,直往下坠,重重地一声响,摔到了楼前的空 地上,一刹那间的事情,刘莉莎只看见一团绿,绿的飞,绿的移动,然后就是众人 身体间隙的一丝红,红得耀眼。刘莉莎晕眩了过去。 刘莉莎这几天都不敢出门,只知道秀英的女儿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头发也乱 糟糟的,没妈的孩子,头发也没人梳了。刘莉莎只闲在家里翻晚报,每天的晚报新 闻倒是很多,破了个鸡蛋,里面只有蛋清没有蛋黄(附图),逮了条怪鱼,长了两 个脑袋(附图)……刘莉莎想找到秀英跳楼的那段新闻。下午三点,一个三十多岁 的女人从居住的七楼新村跳下来,死了。报纸上却没有任何报道。翻了几天报纸, 都没有。刘莉莎就奇怪,这跳楼可是很少见的事情,怎么没登出来,倒是见了一条 报道。一个厂里的青工,夜里十二点多骑着摩托车在街上走,在一处僻静地方连车 带人给绊了下来,上来几个人,先就是往他脸上捅一刀,再就是一顿打,看看没气 了,才掏了他身上所有的贵重东西,又用胶布贴了嘴捆得结结实实往运河里一扔, 然后骑着他的摩托车跑了,这人本来已经昏迷过去了,到了河里被冰冷的水一激, 却醒了,挣脱了绳子爬上岸,报完警,才血肉模糊地倒下,行凶歹徒很快就被抓获, 记者采访问,情节这么恶劣,手段这么狠毒,究竟是为什么?歹徒们说,弄几个零 花钱用用,就这么简单,再也没有别的了。被害人经过积极的抢救,苏醒后配合做 了一次答记者问,……当时只是痛,铺天盖地的痛,浑身都在往外面冒血,眼睛也 看不见了,只是一片红幕,穿着厚重的棉衣沉在水里,人一味地就是往下沉,没有 一点儿力气,没有空气,只有水,冰水灌进了我的耳朵,我的鼻孔,我想,我要死 了吧,但我想,就这么死了吗?就这么容易地,死了?我在水里动了动,绳索绑得 很紧,黑暗和室息让我只想死了就算了,太痛苦了,但我,我真不想死,我用尽最 后一点气力挣扎,我拼命挣扎,疯了一样挣扎……我活命了。 刘莉莎想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的人,拼命地挣扎着要活,有的人却轻轻易易 就死了,摇着头翻到头版,是再就业的新闻报道,仔细看那长长的一串名字,忽然 就发现了陈妍的名字,连陈妍也评上了再就业先进个人了。 正看着,只听见对门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刘莉莎看看那家的女孩真是可怜,几 天来,中午就一个人回家泡面吃,小小的个子,趴在煤气灶前烧热水,怎么就能放 心呢?秀英那丈夫原来就是不多照面的,办完了丧事中午依旧在厂里不回家,刘莉 莎只怪那男人粗,怎么不管孩子了,一天两天吃方便面没事,吃久了孩子就病了。 刘莉莎一阵冲动,跑去开了门,把女孩子叫过来吃饭,女孩子扭怩着不肯,刘 莉莎就硬拖了来,热了几道菜,坐在对面看着孩子吃得香甜,自己也觉得香甜,竟 是多年来第一次吃了顿有意义的午饭。 刘莉莎后来每天都要女孩子过来吃饭,本来一个人也嫌太冷清,有了个伴儿说 说话,也是挺好的,只是秀英自杀的事一直硌在心里,堵着难受,有几次刘莉莎想 问问女孩情况,看孩子吃着饭,犹豫了几回,还是没提。 直到过了好几天,刘莉莎去新村菜场去买两样新鲜蔬菜,菜场不大,肉摊头也 就那么四五个,起先刘莉莎也嫌天天出门买小菜腻烦,试着订了几家净菜公司的菜, 净菜公司接听电话都很热情,派人上门来收钱订菜也很热情,头几天菜也送得很及 时,到后来菜就来得不正常了,两只鸡蛋一扎小青菜也算是一天的净菜送来了,刘 莉莎气极,让净菜公司来取消订单,当初承诺过,不满意可上门退货,谁知道电话 打了十七八回,净菜公司就是死皮赖脸不理会,只当没这回事,有时候刘莉莎上街 看见他们的送菜车,上面居然写着“送菜进万家--菜蓝子工程车”的大字,只有 冷笑一声。后来订桶装纯净水,情况也类似,刘莉莎就彻底死心了,只怪自己不会 买东西,尽挑些皮包公司。 什么都是有利有弊,超市里的盆菜只只都是干净清爽的,好看份量却都不足, 却要卖十块八块,回家照样还是要洗。刘莉莎最后还是去菜场买菜了。到了肉摊那 儿,见摊主正在和人闲聊:“……我记得她,但那女人真是奇怪,如果照你们说的, 下午三点钟跳楼死了,怎么上午还从我这儿买了肉去,脸上很镇静的,什么异样也 没有,怎么突然就跳楼了呢?没道理嘛,我服务态度一直都是很好的,她跟我说, 没有五毛钱零钱,我就说,算了算了,我又没有跟她吵……” 刘莉莎听在耳朵里,也觉得怪,秀英家的男人从不在外面鬼混,牌也不打的, 孩子也乖,从来就不惹大人生气,更听不见有拌嘴的声音,有摔碗摔盆的声音,那 天中午她还出来倒垃圾,是啊,她还出来倒垃圾,冲我点了点头,这么说,我居然 还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秀英的人?真是太可怕了。我居然一点也没有发觉有什么 不对,我还客客气气地跟她打招呼,三个小时后,秀英就死了,真可怕,一点预示 也没有,怎么她就突然从七楼上跳了下去?真是怎么也想不通。 想着,等女孩子来吃饭的时候,刘莉莎还是狠下心来,问:“小娜,你妈妈那 天,究竟是怎么了?没跟你说什么吗?表情也没有和平时不一样吗?” 孩子眼圈立即就红了,抽抽泣泣说:“中午放学回家、妈妈、妈妈做好饭、让 我快、快点吃完饭、上学去、我、我晚上回家、妈妈就……”孩子直哭得脱了人形, 两只瘦弱的小肩膀在那里抽动,刘莉莎再不忍心了,不肯再问,只恨自己又多嘴, 发誓以后再也不问这事情了。 一个陈旧故事的备注: (秀英在星期三) 难得的晴天。我把衣服都洗了,被单也洗了,还有小娜的熊,什么都洗了,我 把洗好的衣物晒在外面,看着它们象鸟儿一样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真闲啊,闲得两 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了,锅铲已经擦得锃亮,碗碟也放得整整齐齐,地今天已经擦 了两回了,小娜的饭也早做好了,捂着,只等着小娜下学回来吃滚热的。真闲啊, 闲着真慌啊。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只知道在家里做事情,做很多很多事情,我不 让自己有一刻钟的停歇,我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做这做那。我恨自己。现在我是一 个废物了,闲在家里吃闲饭的一个废物了。他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一下班就是往小 房间里一躲,关着门也不知道干些什么,我也不敢出声,看着那关上的门,看半天, 我只觉得很陌生,这房间,房间里的家具,他,所有的一切都很陌生,我是一个局 外人,被排斥在外面了,唯一和我亲近的是小娜,小娜是我的支柱,我只有小娜了。 看了好一会儿了,直看得眼睛脖子都发酸了,真傻,小娜放学就是那个点,怎 么可能早回来呢?但就是看着,不放心。终于看到了,小娜一个人,慢吞吞地走, 怎么了小娜,不饿吗小娜,还不赶快回家来,回家吃热腾腾的饭菜啊,小娜你究竟 是怎么了,真让妈妈担心。 小娜,你说什么?你说你在楼梯口就闻到肉香了,你高兴,你开心,你是三步 并一步跑上楼梯的,你笑了,你说,妈妈我们今天吃红烧肉啊。妈妈的心很痛,真 的,妈妈并没有做红烧肉,妈妈脸红了,孩子,怎么跟你说呢?是妈妈不好,忘了 你最爱吃猪肉,这次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做猪肉给你吃了?妈妈知道你馋了,你 想吃红烧肉,小娜你那么听话,你说妈妈,其实我也不是太喜欢红烧肉的,我只喜 欢妈妈做的所有的菜,你埋着头扒饭,你吃得真快,象头小象,你真听话,你说, 妈妈我吃完了我去背单词了,我怎么忍心呢小娜,你念书一直都很刻苦,从来也不 要我多操心,中午最好是能睡一觉,睡一觉多好呢,可你说,妈妈,我去温书背单 词了,你想让妈妈高兴,我知道,我知道……傻孩子,有什么能瞒得过妈妈的眼睛 呢?小娜你的心里一定在写着红烧肉,红烧肉,红烧肉,除了红烧肉还是红烧肉。 好,小娜,妈妈明天就去买,做满满一大锅红烧肉让你吃个足,给个够。 存折里只有几百元钱了。几年来也没有什么积蓄,他是外地人,连个房子也没 有的,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了,我就心甘情愿嫁了他,两个人所有的积蓄就是买了 这套一室半,添置了家电,还有就是供小娜念书,小娜要念最好的学校,要请最好 的家教,小娜还要学钢琴,日子过得是有些捉襟见肘,但也有美好的时光,一家三 口周末一起去看场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吃大排档,要一大盘炒田螺,吸得有滋有味, 那是多么好啊。我也不后悔,我爱他,即使现在他这样冷淡,我还是爱着他,是的, 是我自己不好,只知道死做,和我一起进厂的,就我一个人在锅炉车间了,现在连 锅炉车间也没有了。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谈什么爱呢?但我从来也 没有象现在那样爱着这个家,爱着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这就是我的全部,我是为 着你们而活着的,我这一生都是。 (秀英在星期四) 居然一夜都睡得很香甜,从没有过这样的安宁,我居然睡了一个好觉。醒的时 候小娜已经上学去了,小娜一定以为妈妈忘了,妈妈没有忘,妈妈今天要去菜市场 买猪肉回来做红烧肉,昨天就答应的,怎么会忘呢?小娜你今天可要高兴坏了。 八元。你说,你叼了支烟,随口就说,八元。我知道,但以前买的时候是七元 五,怎么现在就八元了?我不会说话,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要了,你麻利地把 肉割了下来,我看着你秤,不不,我并不是怕你做什么手脚,我只是觉得你动作太 快了,我不要那么多,但,那么好的猪肉,多也就多吧,你说二十五元五。我一愣, 我口袋里只有二十元,还有些零钱,可能还没有二十五,怎么办,我装着慢条斯理 地摸口袋,然后我一乍,说,呀,今天出来换了件衣服,把钱包都忘在家里了。你 睨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刻骨铭心,我脸红了,我的声音很小,我说,师傅,您先 给我放着,我回家拿了钱包就来。我知道你想发作了,你想说,我肉割也割了,你 走了谁买啊?我知道你要说了,你就要说了,幸亏你没有,你把肉随手往案板下面 一扔,你没有看我,但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我,都在看我出丑,看我这个小气鬼 明明买不起猪肉还要来买,我真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啊。 我急,急死了,存折里有钱,但都是零存整取的,还有几张债券,都不能拿到 现钱,我难道真要被几块钱逼死啊,我这里翻那里翻,想找到几张小面额的纸币, 只要五元,五元就够了,给我五元吧,给我吧,房间本来很整洁,现在被我翻得一 塌糊涂。清醒过后想,是啊,怎么可能呢,我都已经收拾过了,不会有奇迹了,我 罢了手,坐在床沿上,我看着桌子,桌子上是小娜的玩具,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突 然就看见了那只小猪,小娜的零花钱都放在小猪肚子里,小娜会攒钱,一角的集到 一元了,就去换一个一元的钢蹦,一元的钢蹦集了有十只了,就去换一张拾元的纸 币,拾元的纸币就交给我,我怎么能要呢小娜,都是你爸爸给你的零用钱,还有就 是点心钱啊,但我发现这张拾元有时候就会飞到我的钱包里,我知道是你放的,小 娜,我知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拿着小娜的小猪,我想要五个钢蹦,过 后就还,只是现在急用,我倒不出来,不知道小娜怎么弄的,反正我倒不出来,一 分也不出来,时间在走,再不去,肉摊要收起来了,小娜,我只能摔破这个储蓄罐 了,你一定要原谅妈妈,妈妈一定赔,以后一定赔个一模一样的给你。 砰--破了,我很镇静,捡起了那几个硬币,只有三个,小娜也没有钱,只有 三个硬币,我不应该打破它的,但我做了,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为自己感 到丢脸,我把孩子的储蓄罐砸了,孩子放学回家会怎么想,我不知道。我把碎片收 拾干净了。我赶到菜场,还好,他还在,我掏出纸币,然后说,哦,我看看有没有 零钱,我摸出我所有的钱,数一数,正好五元。你还叼着烟,你说,二十五元五角。 我又一愣,我说,我没零钱了。我想你会说,你没零钱我找给你好了,我以为你要 说了,但你没有,你把肉隔桌递了过来。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把肉洗干净了,放到了锅里,妈妈开始做红烧肉了,小娜你高兴吗?但我不 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悲伤。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我没有到阳台上看你 放学回家,直到你在门口敲门,我才恍然大悟,去开门。这回你是真高兴,你象鱼 一样迫不及待地游进了厨房,你说,妈妈,是红烧肉。当然,当然是红烧肉,我看 着你吃得那么香甜,我都看呆了,但,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做了决定。你没有注意 到妈妈的异样,你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猪已经没有了,你是个多么纯洁的孩子啊, 你不知道你将要面临些什么了,那都是非常残酷的。 我催着小娜去学校,我多想永远抱着小娜不松手,但我不能,我只是伸出手去, 手在颤抖,控制不住的颤抖,手为小娜掸去了肩上并不存在的一点浮尘,小娜没有 任何察觉,小娜走出门去,说,妈妈再见。我锁上门,转身,扑到阳台上,看着那 个小小的身子走远,渐远,没有了。我消磨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脑子 里只是一片空白。 本是可以几分钟内做的事情,我居然一直拖延到了三点,我拖延了三个小时, 因为我收拾房间,让房间象昨天那样整洁,我把小娜刚换下的袜子洗了,我洗得很 用心,我又擦了一回地,跪着擦,但我不累。最后,什么都干完了,我要走了。 我想起了盛着碎片的垃圾袋,我想开门拿出去倒掉,我一开门,我看到了对门 的莉莎小姐,我鄙视那样的女人,她们象无数条寄生虫一样,钻进了骨髓里,贪婪 地吮吸,越来越肥,莉莎小姐又要出门了,象一条花花绿绿的寄生虫,长得漂亮, 但身子里都是水,还有一半是空的。我不让小娜接受她的任何东西,即使只是一卷 巧克力,我要让小娜从小就明白,要靠自己,只靠自己,靠自己的手和能力吃饭, 再没有其他了。昨天的肉香就来自隔壁,我好象还看见了莉莎小姐齿缝间的肉丝, 就是这肉香,让我突然下了决心,我下了无数次都推翻了的决心。我感谢。莉莎小 姐客气地点头,我也客气,我不想在场面上有失尊严,我倒了垃圾,锁上门,我要 开始了。 我没有想过死是那么的困难,我又犹豫了。 唯一的就是小娜,妈妈就是因为爱你,太爱你,不愿你看到我的窘迫,不愿你 直面我为了生计奔走在街头,我不让你幼小的心受到屈辱,妈妈要走了,离开你了, 宁愿让你痛苦,痛苦只是暂时的,痛苦过后就好了,再没有痛苦了。你不会象你的 妈妈这样,怯弱,无能,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也没有死的勇气,我根本就是 一个废物,而你不能象我这样。世界上再没有这种想死而不敢死的痛苦了。 其实是妈妈太自私了,是妈妈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了。我已经和生活完全脱节 了,我只知道我的手已经不能再做些什么了,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只能死去, 悄然地死去。没有人会记得的。 我把那件绿色的衣服找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穿这件绿色,我还化了妆, 是的,我抹了一点儿口红,只一点儿,不多,我脸红了。风吹着我的脸,我有些恍 惚,我看见很多东西,它们都很模糊。我又害怕了。 直到我看到莉莎小姐,她直立在那儿,我看她看得很清楚,她腥红的嘴张成了 一个O形,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肉,猪肉,红烧肉,香,真香啊,买肉,钱,很 多很多钱,小娜的脸,小娜的碎片,三个一元硬币,这些东西在我面前摇动,我情 不自禁。我不想死,真的,我想活,我要活下去。但我站不住了,我不知道我在哪 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茫然,失落,绝望,仇恨,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什么也 不需要,我什么也没有,但我什么也都有了。我要下去了,我下去了,我不自主地 伸展了手臂,我一定象个婴儿,我一定笑了。 其实,在那个瞬间,我的身体完全虚空的瞬间,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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