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华 ——“你几时回来的呀,哈君?这么快!” ——“才到。” ——“你的夫人和孩子呢?” ——“同路回来了,孩子病得很厉害。” ——“病了?是什么病呢?几时得的?”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到A市的第二天就病了。下痢,发烧,吃牛奶下去 只是吐。” ——“怎么又在吃牛奶呢?” ——“咳!”哈君到此长叹了一声,他的一双充着血的眼睛深深含着怒火,菲 薄的上唇微微在悲愤之中痉挛。他又接着说道:“我那女人,咳!我真不知道她是 什么心理!她这回叫我们到A市去,她本是想把诺儿寄养在她的娘家。她不愿意养小 孩子,在火车上便把奶断了,在火车上我们只买牛奶喂他,到了A市是吃的罐头牛奶。 在火车上呆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什么,但到A市便病了,那边很冷,怕是伤了风。” ——“不象是伤风,怕是Dyspepsie①呢。这是个险症,你们是把孩子害了!你 怎么还把他带回了呢?烧退了吗?” ①作者原注:消化不良症。 ——“没有。我没有经验,到A市也找不出好医生来。孩子病了两天,我觉得有 些危险,便逼着她一同带到东京去就医。我们到了东京,在一家小儿科病院里看了 一回,医生说是食饵中毒。我们又没有把别的东西给诺儿吃,怎么会中毒呢?我逼 着问我的女人……” ——“食饵中毒是不错的,小儿吃牛奶不消化便会中毒。” ——“这个我又不晓得。我逼着问我的女人,我怕她错把什么东西给他吃了。 她听了我的话,在医生面前便暴跳起来,她说我诬枉她毒了诺儿,她要去进行铁道 自杀来昭她的心迹。说着便朝外面跑,我没法又抱着孩子去追她,赶到火车站上又 才劝着她回到福冈来。我们是刚才到的。” ——“孩子你抱到大学病院去了没有呢?” ——“还没有。今天好象好得一点,烧虽没有退,但是哭的回数少些了,哭的 声音也低些了,很能够安睡的样子。倒是我的女人,她还在和我闹气。在火车上她 孩子也不抱,奶也不喂,是我不眠不休地拖了三天三夜。她回到家里便睡着,话也 不说,什么也不做,我真没法。我此刻来,实在对不住你们,是想请你的夫人去劝 她一下。” “哈哈,你又来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来。 哈君和我是福冈医大的同学,但他才满二年,他是连诊疗的第一页都还没有学 过的。他今年暑假回国去了一次,在这九月初才带了不少的金和首饰转来,他的夫 人又逼着他到她的故乡A市去旅行。A市在日本本岛的极北,已经挨近寒带了。 他的夫人是一位虚荣心极重的女子,姿首并不美,但总爱涂脂抹粉,一个脸涂 得来就和旧戏中的奸臣一样,两颊是打得绯红的。她年年都是二十岁。前年来的时 候她对我的女人说是二十,去年还是二十,今年也还是二十。时间在她面前是静止 着的。但据哈君自己的话,说她大他五岁,哈君今年是二十五了。 她在东京的一座私立的女子医学校里学过一年的医,她和哈君发生关系就是在 这学医的期间,因为哈君有一位妹子和她是同学。他们结婚后已经五年了,在四年 前生了一位女儿,她便废了学。女儿是养在国内哈君的家里。在今年四月又生了一 个男孩。 他们这次往A市去旅行,我们最初以为她只是想回家去炫耀乡人,没想出她是不 情愿养她的孩子。 哈君和他的夫人是时常闹着内证的,闹得不能开交的时候,他总爱来找我们去 排解。我们在暑假前也还和他合演过一场滑稽的喜剧—— 那回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们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哈君离开他的家已经 有一礼拜了。哈君的意思是想惩戒他的夫人,要她低首下心去请他回去,而他的夫 人却毫无影响。哈君便渐渐着急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他到我们家里来,商量对付她 的办法。决议是哈君暂往门司去做着要回国的样子——门司离福冈只有两个钟头的 火车,往返是很容易的——到了门司后写一封信给他的夫人,同时也写一封信给我。 他夫人接着自然会着急,我更拿着信去责备她,胁迫她,定然可以把她弄到门司去 接他回来。计划定了,哈君当晚便到门司去了。到第二天的午后哈君的信才来,信 是写得非常悲切的。信里说他是失明的Milton,说他是可怜的无志气的男子,他现 在无家可归,有妻不能和谐,有儿不能抚抱,他是陷在了绝望的深渊,他要乘上海 船跳在黄海里面去淹死。他在往死国去旅行之前也不曾来和我告别,他很抱歉,但 他是无面见人,他现在曳着最后的悲鸣,望我为他洒一掬同情的眼泪。……信是写 得这样伤心,连我也他然起来,几乎忘记了是一桩计策了。傍晚我拿着信到哈君家 里去,要去诳骇他的夫人。我走到他的家里了,出来应门的不是哈君夫人,却是哈 君自己!我好象囫囵吞了一个鹅蛋。哈君的脚比邮差还要快,他已经先回到了福冈。 后来我质问他,他说,把信寄出后,觉得写得太认真了,怕他的夫人不唯不去接他, 反转会自寻短见,所以他忍不住便先跑回来了。——这样地便演了一场喜剧,这剧 的作者,或许可以说,便是“良心”。 这回他又来了。 ——“请嫂嫂先去劝她,把她劝好了我再回去。”他这样向着我的女人又谆说 了一回。 我的女人说:“你的夫人不消我去劝,孩子倒要去看一下才行,不知道究竟是 病到什么样子了。” 我的女人去了,哈君又很悲愤地诉起苦来: ——“咳,女人的心理我真不懂。……我还要研究一下。……在没有生小孩子 的时候还好,生了小孩子就变了,但她又不爱自己的小孩子。……啊,疲倦了,几 天没有睡好觉,你让我在这儿睡一下罢。” 我替他把铺陈面起了,他横陈着不多一刻便曳起鼾声来了。 隔了一点半钟光景,天已黑了,我的女人走了回来。 我的女人愤愤地对着哈君说道:“真是没道理!我到了你家里,门是掩闭着的, 叫了半点钟总叫不开,只得走了回来。”哈君听了非常着急,他叫道: ——“啊,她怕自杀了!自杀了!她是学过医的,她有一瓶青酸,她和我口角 的时候,常常说要吃青酸毒死。她怕吃青酸毒死了!毒死了!啊,我要回去,我要 回去!” 他仓惶地就要走,临别的时候我安慰他,说他的夫人比他所想象着的还要强, 她是决不会自杀的。孩子的事情,晚上太迟了,送到病院去也怕来不及。明早八点 钟我在家里等他,请他把孩子抱来,我们一同到病院去。 清早六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叩门,我去把门打开,看看哈君含着两眶眼泪 立在门前,他开口第一声对我说的是: ——“诺儿死了!” ——“吓!——是几时?是几时?” ——“我也不十分清楚,昨晚上孩子不大哭了,我们都倦了,睡熟了,今早醒 来看他已经冷了。” 我急忙穿好制服,拿着听诊器,跟着哈君跑到他的家里。 孩子睡在前房里,脸色是惨白的,嘴唇是淡紫的,嘴角上浮着些泡沫,鼻孔里 流出些血浆,微闭着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雾。我用手指在鼻孔处去们触了一下, 一股冰人的寒气传到我的全身。生命已经不在这孩子身上了。脉搏没有了,心脏停 止了,只有腹部还有些暖意。 哈夫人蓬着头从后房走出来,粉渍在她的脸上形成一面地图。 我们在孩子的身边商量孩子的后事。 我劝哈君仍然抱到大学病院去,受一番诊断之后好作报销,不然在埋葬的手续 上恐怕要生障碍,警察方面会疑心这孩子是不自然的死。 哈君听从了我的话,他抱着死儿和我同坐上电车往大学病院去。 今天是礼拜,大学病院只剩着一位当值的年轻学士。死儿睡在诊察室里的台上。 学士先问病历,问明了再去检查病人,学士大吃一惊:“这是怎么的!已经起了Le ichenstarre①了。” ①作者匣注:僵直。 哈君说:“肚子还是暖的呢。” ——“唉,那是自然的,人死了,全身的血液是集汇在Spranchnicusgebiet② 的。你是几年级了?” ②作者原注:腹部血管系。 ——“一年级。” 学士的惊异好象稍微缓和了一点,他照例叫看护妇来在死尸的右时上打了一针, 是强心剂的樟脑油注射。 ——“怎么处理呢?”学士质问着。 ——“总之,我这回遇着这样的例还是第一次,我还没有经验,我还要问一下 他们才行。” 学士说着去请了一位助教授来,助教授也把死尸检查了一遍,摇着头说道: “这的确是死了!”他回头望着我和哈君问是哪个的孩子,哈君承应了。他又问哈 君是几年级,哈君说是二年。 ——“二年级的学生倒也难怪得。”他好象自言自语的一样说着,又问哈君: “你这孩子怎么处理呢?” ——“……”哈君只是擦着两手。 ——“你要自己拿出去埋葬,学校可以发一张证明书给你,你可以去报告市厅。 假如是送给学校解剖,那手续就很简单,只消到事务所去具一张解剖愿书,解剖后 归学校火葬。你打算怎么办呢?” ——“……”哈君仍然没有回话。 ——“我看解剖的好罢。你还是学生,学校里每天有课,自己埋葬的事情很麻 烦呢。” ——“……我要回去先问问孩子的母亲。”哈君结局说出了这么一句。 ——“那也好,总之你早一点来回话罢。……尸首暂时放在冷藏室里,不要紧。” 哈君得到了他夫人的许可,诺儿的死尸具了解剖愿书了。昨天是礼拜日,病理 教室的人照例是要休息的,只得延到今天。 八点钟的时候,死尸从小儿科运到病理教室。执刀的人是我相熟的一位R君,小 儿科的青年医学士也在当场见证。 哈夫人今天装饰得十分华丽,同哈君一路到学校里来,她要看她儿子的解剖。 我先去向R君替她交涉,R君不肯答应。他说:“学校的规则不许亲人临场。这不是 有什么秘密,是体贴亲人的心,不好使人看见自己的骨肉受着刀割。”我把R君的话 向哈夫人传达了,哈夫人甚为不平。她说:“我在女子医学看了解剖不少,他还怕 我哭吗?”但是有学校的规则严禁,哈夫人也无可如何。哈君因为是本校的学生, 得以临场见习。 小小的尸首睡在解剖室中的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死后已经两天,脸上带着惨戚 的土色,蒙着白雾的眼儿仍然微微开着,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身体各部已经现着 紫色的尸斑,脚手的惨白如象羊脂玉一样了。 R立在尸的右边,在胸腹上开刀了,把脏腑挨次取出,检查大小形状色泽切面等, 一一用德语口说,一位助手在西窗下誊写。尸的左边还有一位校役秤量各种脏器的 分两。 解剖的结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只是小肠的粘膜层有些地方变菲薄了。解剖 的诊断是“肠加达儿”。 年轻的医学士争辩道:“可不是Dyspepsie吗?”R说:“是Dyspepsie时,小肠 的变化还要厉害,因为要起Deskramation①。” ①作者原注:肠内壁溃烂。 ——“不起Deskramation的轻症也有。” R还争辩了一阵,但我觉得他的诊断是有几分臆度性的。 哈君看见诊断的病名,他也向R问道:“肠加达儿也可以死人吗?” ——“怎么不可以死!小儿在暑天最多是以这种病症死的,小儿不比大人。” 辩论和质疑都终结了,R和年轻学士也都退去了,剩着的残骸该我们送往校后的 火葬场去火葬。 哈君守着他死儿的残骸,他的眼泪在眼眶中乱滚。他说:“这总是我们大人的 罪过,并没有什么重症,便好好把一个孩子送葬了!” ——“这也是一种经验呢。我们都是年轻人,将来还有生育的机会,我们可以 不要再蹈覆辙了。”——我这么劝慰哈君,看着校役把残尸装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 了。我又才对哈君说:“我去招呼你的夫人,你先到火葬场去等着。” 哈君夫人是留在病理教室外的回廊下的,我去招呼着她,我们同路走向校后的 松林里去了。 深深的古松下长着蓬蓬的秋草。野葡萄和不知名的萝蔓缭绕着芦苇与松枝,努 力着在挣持自己的弱小的生命。红的胭脂花齐吹着小小的军号。蔚蓝的竹叶青开着 萤形的小花,在无力的秋阳中燃烧着金黄的萤火。细蛇在乳白色的空气中飞舞。促 织在合欢的草茵上唱着爱歌。校后的木栅外几只白鸥在海天之中画着峻险的无穷曲 线。一切的物象都是生动着的,一切都还在合奏着生命的颂歌,但是,我们的路, 这在秋草丛中弯曲着的小路,是把我们引向火葬场里去的! 我默默地徐行,哈夫人在后面跟着。一阵阵的粉香、椿油香、香水香在空气中 浮泛,“杀死婴儿的张本人①,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理?”我心里正在这样 想着,她抢上两步突然和我谈起话来。 ①张本人,日语“罪魁祸首”。 ——“这回真是劳累你了,使你奔走了两天,今天还要缺一天的课。” ——“没有什么,今天的课也不很要紧,上半天只是在医院里的实习。” ——“这回诺儿死得正好,(她刚说出这半句的时候,我早吃了一惊。)我们 昨晚上打了一张电报回中国去,说诺儿病了,进了病院,叫家里快电汇五百元的医 药费来。停过两礼拜我们要再打一张电报回去,说诺儿死了要埋葬费,这回总可以 从家里弄一千块钱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报酬你。” 她这几句意想不到的话,使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儿于被自己误死了,还 要借来诈钱;这是金钱的魔力太大,还是人的天性根本是不善良的呢?她把他们夫 妻间这样的诡计来告诉我,她是过于亲信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同类呢?我有 生以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狠人,我觉得她是想把贿赂来收买我。“啊,我再堕落也 堕落不到这步田地罢!”我愤愤地这样想着,没有向她作声。 红砖砌成的火葬场的大烟筒从树林中现出了。小路的两旁突然现出了几丛曼陀 罗华来,淡紫色的漏斗形的花如象牵牛花,有刺的球实如象槟麻子,卵形叶上有锯 齿的突出,这是一种毒草呢。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的,遇着这样的无情的花草也可 以涣灭。…… 火葬场已经到了。哈君在门前等着。门次罩着两株白杨。入门有小小一个庭院, 白杨的叶影在淡黄的太阳光上浮动。开残了的蔷薇还留着些粉白的残花。一株矮矮 的石榴树结着两颗拳大的果实在微风中动荡。秋菊还未绽蕊。夹竹桃只留下翠叶了。 践着石径走到火葬场的大门,门内校役二人守着小小的柴匣,一位五十以上的驼背 老妈在准备着焚烧香烛。灶头是红砖砌成,在一人高处有大中小三个铁门,门是由 外面闩着。老妈把小门打开,里面是一片黑暗。她指挥校役把柴匣放了进去,铁门 闩上了。老妈又把香烛台放在门前,叫哈君夫妇行礼,我也把帽子脱了,对着灶门 深深鞠了一躬。 礼毕,老妈又引着我们走到灶后,灶后也有大中小三个灶孔。老妈在小孔里放 了些引火的枯柴,把火柴擦燃,点上了。火光熊熊地燃烧起来。老妈叫哈君夫妇各 丢进一根柴头向灶孔里,她说:“这是最后的恩情,帮助孩儿早登彼岸。”我也拾 起柴来说道:“让我也来加上一根罢。” 柴火投了,葬事全盘终结了,我们从火葬场里退了出来。淡黄的阳光依然在庭 院中恍漾着,白杨在微风中飘摇。我回头望着那惨红的烟囱上正冒着一股曼陀罗华 色的轻烟。 1925年10月17日脱稿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