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坡下 一 ——是谁写出了这幕悲剧的呢? 吏太太在她的心里这样想着。她抱着个半岁光景的婴儿,立在一家临着公路的 大院子门口。 下了整天的微雨,绵绵地还没有止息,徐徐垂下的夜幕看看便要把那金刚坡上 的一座碉堡笼罩了。 一位流亡的年轻妇人,一手拖着个四岁的幼儿,一手挟着小小的包裹,在公路 上冒着雨,以急凑的步武,向金刚坡走去。 另一位抱着一匹小黑羊羔的倔强农妇,也以急凑的步武,跟在她们的背后,向 金刚坡走去。 思念羊儿的哀切的母羊的叫声,思念母亲的哀切的羊儿的叫声,难割难舍地, 隔着墙,在互相呼应。 史太太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她低下头去,吻着她自己的婴儿,就以那样的姿 势,被夜境吞灭了去。 二 这年轻,没有什么经验的史太太,约莫在一个月以前,又疑自己是已经有孕了。 她的先生在城里某一处机关当小职员,当然没有多的钱来替幼儿买奶粉——那已经 卖到五十元一磅的克林奶粉。他们便想到买山羊来喂,山羊奶和人奶相近,这样也 就省得雇奶妈的麻烦。 好容易托人买到了一匹母山羊来,是纯黑的,带着一匹小羊羔,也是纯黑的。 买的只是母羊,羊羔才生下地来十天光景,要满了五十天,断了奶,羊主—— 据说是附近的一位联保主任——便要来把它牵回去。 羊子买来没几天,史太太根据她后来的生理现象证明了是她自己的多疑闹了一 场喜剧,已经没有再养的必要了。但她却是喜欢它们,尤其是那羊羔。 她所赁居着的本是一座农家院子的一部分,山羊母子就被养在那朝门里。喂养, 全是她自己经手。 要是遇着晴天,她一早起来便要把它们牵到田地里去放,让它们去吃些青草和 田里的谷桩上所迸出的三寸来往长的残稻。等待天色晚了,又去把它们牵回来。 那山羊母子间的慈爱,就这样,每天都要为她画出好几幅动人的图画。譬如当 母羊拴在田里的时候,羊羔一跑远了,母亲便要恳切地呼唤,角还未出头的羊儿, 就象一条小黑狗,但嫌脚太高了一点,便四脚四爪一齐举起来跳跑到母亲跟前。跑 得来真是快,而且有些不稳,令人替它担心着有打倒栽葱或横躺下去的危险。 这些,对于乡居颇感寂寞的史太太,除她自己的可爱的宝宝之外,是最廉价而 又很高贵的安慰了。 三 是大前天晚上的事。 房主人的一位老太婆从外面引了两位难民母子回来。 ——“史太太,你是做好事的人,你把她留在你这里带少爷吧,怪可怜的。” 母亲的一位只有二十六八光景,瓜子形的脸异常苍白,身材很瘦削而小巧,假 使装束得整伤一些,很容易被人看为知识阶级的女性。觳觫的一件黑色的单衫,分 明敌不着下雨天的十月的寒冷。 儿子的一位据说已经四岁了,却是臃肿得难以形容,穿着一件肮脏的大人的灰 布棉军服,太长的两袖和腰身是缀短了一些的,但依然快要拖着地。脸色黄肿,打 着一双赤足。 ——“我是在桥头看见她,”老太婆继续着说,“她的娃儿在那儿哭啦。她说 要上成都去,从城里搭了到金刚坡的卡车来,车子在金刚坡便把她们放下来了。又 没有钱,成都怎么去得了呢?” 史太太的富于同情的心,立刻便被打动了,她详细地问起了那难民母子的身世。 ——“我是沪州的人,”母亲的说,“丈夫姓李,娘家姓赵。三年前丈夫被抽 壮丁,出了川去打日本鬼子。在台儿庄打仗的时候,还有信寄回来,说是日本鬼子 该遭天杀,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又说仗火打得很紧,如果他是战死了, 要我替他守寡,不要嫁,把儿子抚养成人,替他报仇。但自从台儿庄失陷以后,便 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用着沉抑的声音,没有抑扬的口调继续着说,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悲哀的表情, 就好象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样。 ——“我们在沪州开了一家香烟店,也还有些钱存放在亲戚人家生利,生活是 过得去的。但不幸就在去年九月,沪州遭了日本鬼子的轰炸,店铺炸毁了,亲戚人 家都炸死了,因此上落得人财两空。 ——“我便带着儿子到重庆来,想找些职业,四个月前靠着一位荐头的介绍, 把儿子寄放在歌乐山的保育院,自己呢在江北的纱厂里做女。寄放儿子的时候,拿 了一只金戒指去抵押,每月还送十元的保育费。……” ——“是你亲自送去的吗?”史太太插问着。 ——“不,一切都是经过荐头老板。” ——“那你是受了骗啦,保育院哪要什么抵押和保育费!” ——“是的,听说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是不要钱的。我前天才从江北回到城 里,找那荐头老板,本打算到歌乐山去看看儿子,但没想出儿子就坐在荐头老板的 门口,黄肿得不成个人样,是儿子先跳起来喊我,我才把他认出。” ——“那你真是受了骗!没良心的人!”老太婆很抱不平地插说。 ——“我问荐头老板,他告诉我是儿子在歌乐山打摆子,人家不收,送了回来。 戒指呢?连药钱都不够啦!我便很伤心,工厂也不再去了,带着儿子到成都去,找 我的表姐姐。……” 史太太听了她的诉说,决心把母子两人都留下了,但她心里是这样打算:儿子 还是送到真正的保育院去,只把女人留着作伴,但也须写信去告诉她的先生,征求 同意。 她回头进房里去拿了一个长方形的洋铁匣来,又从里面取了十来粒白色蓝记的 奎宁丸,她交给那难民女子说:“今晚就把两粒给你孩子吃,明天起一天吃三次, 每次吃两粒,孩子的病准定会好。” 女人接着药,但也没有表示怎样的感谢,反是老太婆高兴得就和自己受了恩惠 的一样,合着掌,大声说着: ——“阿弥陀佛,史太太,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四 难民母子相安无事地在史太太家里住了两天两夜,但就在这第三大的傍晚,城 里有便人下乡,把史先生的信顺便带回来了。 那是答复史太太的信,说他赞成把李赵氏留下,并说明天他要回家,路过歌乐 山的时候,要到保育院去把交涉办好,下次进城,便好把她的孩子顺便带去。 史太太得到她丈夫这样亲切的回信是很高兴的,两天来她怕她丈夫反对,难以 成为事实的念头,到这时候才放了心,敢于向李赵氏说出了。 ——“李嫂,”她把她叫进了住房对她说:“先生有信来,他欢迎你留在我们 家里啦。他明天要回来,要到歌乐山去办交涉,好让下次进城的时候,他亲自把你 的孩子带进保育院去。” ——“什么?我的儿子又要送到歌乐山去吗?”出乎意外地那李赵氏显出了异 常惊慌的颜色,两只眼睛也发着异样的光。 ——“是呢,”史太太和婉地开导着说:“我们供养不起你们两母子呢。歌乐 山离这儿很近,你可以常常去看你的孩子。” ——“不,歌乐山是不去的。”她坚决地说。 ——“你大前天晚上不是说过,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吗?” ——“是的,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但已经上了当,我是不去的。” ——“怎么呢?那是人家骗了你呀!” ——“因此,我不能再受骗,我和我的儿子一道死都可以,不能再到歌乐山!” 李赵氏说得声色俱厉地把史太太骇得不敢向她的眼睛正视了。 ——“你们这些人都是骗子,都是骗子,我不能够再上当,我要走。我立刻就 走。” 自言自语他说着便冲了出去,准备着走的步骤。 停了一会,史太太抱着婴孩,赶出房来时,看见她一手已经挟着了她初来时带 着的一个小小的包裹,匆匆向着朝门走去,把她在和山羊一道作玩的幼儿抓着: ——“走,我们走!” ——“你到哪里去呢?”史太太赶上前去问,“你何必这样着急呢?” ——“我要到磁器口,那里有我一位干姐姐。”就象丢出口来的一样,毫无滋 润地回答着。 ——“你何必那样急呢?天黑了,又在下雨,要走明天也可以的啦。” ——“不,我不能等到明天!” 说着便走,但就在这时候,从门外闯进了一位气势汹汹的中年农妇。 五 ——“还我的羊羔来!……你们都是骗子!……我是一个钱花花也没有看见过。 钱?钱是有本事的人得了,我已经一个月没有睡到安稳觉。……小羊儿你总得是还 我的。……” 未满三十的茁壮的农妇,象高射炮一样,说着一些气头话,接着便伸出两只手 把那正在吃着奶的黑羊羔抱着,回头就走。 这事情的内幕是很明显的,几天前从联保主任买来的母山羊,事实上是从这农 妇手里强迫拉来的。钱呢?是那联保主任中饱了。农妇只把羊羔抱走,没有牵走母 羊,倒是透顶的公道了。 六 下了整天的雨,绵绵地还没有止息,徐徐垂下的夜幕看看便要把金刚坡上的一 座碉堡罩着了。 等到史太太赶出朝门外来,向金刚坡的那一面望去的时候, 那位年轻的流亡妇人,拖着她的儿子,正急凑地在公路上走着。 还有那位抱着黑色羊羔的倔强的农妇,也很急凑地在公路上走着。 思念母亲的哀切的羊儿的叫声,思念羊儿的母亲的叫声,难割难舍地,隔着墙, 在互相呼应。 史太太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她低下头去吻着她抱着的婴儿,心里尽是这样想: ——这幕悲剧是谁个写出的呢? 1941年7月2日夜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