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长沙痛哭 贾谊自从受了一些老头子的嫉妒,在汉文帝面前中伤了他,被贬为长沙王太傅 之后,总是爱哭。 他本来是腺病质的人,失意以来对于摄生既毫不注意,而长沙又是卑湿的地方, 是结核菌的最良的培养园地,不知几时那种微细的菌芽已经窜进了他的肺部,和那 些残刻的老头子们响应了起来,正在内外夹攻。贾谊早就预料到他自己是不能长寿 的。他在长沙忧郁了四年,自己的身子总是一天一天地消瘦,晚上爱发微微的热候, 夜里爱出盗汗。这样的情形使他愈见伤心,他觉得对于老头子们是败北了,因此便 想效法他的精神上的先生屈原,跑去跳进湘水里淹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在汉文帝的前元八年,贾谊谪贬长沙的第五年上的夏天,天上出了彗星。这一 来便弄得人心惶惶,以为天下会又要闹到三二十年前的刘项争霸时的那样的大乱子, 连汉文帝也有点疑神疑鬼起来了。贾谊在那时候正随着长沙王入朝,进了京城咸阳, 文帝便忽然想起了他,要特别召见他,叩问他关于替星的意见。这事情是没有受阻 止的,因为嫉妒贾谊的那些老头子,如灌婴死于病,周勃死于狱,冯敬死于暗杀, 大多已经不在人世,而贾谊自己自从被滴以后也没有往年那样的受人嫉妒了。 在一天晚上,儿个彗星正在东方拖长尾巴的时候,文帝在宣室里召见贾谊,旁 边只有一位胖子丞相张苍侍坐。 贾谊是荀子学派的嫡系,他是一位合理主义者,对于鬼神妖异是取着否认的态 度的。他对着文帝直率地表示了他的这种意见。 ——“彗星是不足怕的,”他说,“替星这种东西只是稀罕的自然现象,怪异 诚然是可以怪异,但用不着害怕,因为它于人事的休咎并没有关系。没有知识的人 因怪而生畏,狡黠的人便乘着这种机会图谋不轨;这样一来,便象两者之间果然是 有密切的关系,愚民们便会响应起来,于是乎也就可以酿出大乱。执政的人在这时 候是应该加以善导的。开发民智自然是根本的办法,但这种办法不能应急。有应急 的办法是利用民众的常识来加以新的解释。譬如彗星象扫帚,就说这是除旧布新的 意思,是天老爷提起了扫帚来扫除天下的弊端,扫除国家的外患。这样一来,一般 没有知识的人便可以得到安心,狡黠者也就无机可乘了。” 他这番意思,不用说是荀子的《天论》的祖述,但在文帝是闻所未闻。文帝真 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于得到安心之后,便于彗星之外更探问了好些天文上的事情, 一谈便谈到了夜半。 兴奋着的贾谊早是忘记了自己的病体的,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不知怎地分外地 振作。文帝听得也真是专心,在贾谊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的坐席向前移动了好几次, 几乎和贾谊接起了膝来。 但是,胖子丞相的张苍却有点不大安稳了。张苍是习天文律历的人,他在旁边 听着贾谊的“除旧布新”的话,觉得就象是在暗射自己,又看到文帝的那样地倾心, 隐隐感觉着自己的位置和权威有点动摇,但他一点也不露声色。 室中的铜壶漏滴了三下。张苍这时候才很稳静地说:“贾先生的除旧布新的话 是极应该采纳的,明天便好下出诏书布告天下。但今晚已经夜深了,贾先生身体不 甚健康,皇上也不好过劳,我看今晚的谈话可以告一终结了。” 文帝听了张苍这话才觉察到了贾谊的病体上来,他看他瘦削而苍白得和蜡人相 仿佛,但两颊泛着红潮,两眼放着极有深度的黑光。 ——“是的,”他应着张苍的话说,“贾生,你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今晚你请 休息,明晚我们再谈。” 贾谊便先退下去了。之后,文帝又对着张苍吐露了一下自己的对于贾谊的倾心。 ——“贾生毕竟是一位天才,”他说,“很久不见他,以为我自己的识见是超 过了他的,但今晚听起他的话来,当今的人实在是没有一个能够赶得上他的。” ——“是,是,是,”张胖子回答着,“贾先生的确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天 才。有天才的人是不同凡俗的,因此也有好些人不了解他,嫉妒他。我记得他在长 沙做过一篇《吊屈原赋》,那文字真真是屈原再来。那里面有几句是‘呜呼哀哉, 遭时不祥,鸾凤伏窜,鸦鹃翱翔’,真是契合屈原的身世;但一般的人便不很了解 他,说他明明是借题发挥,存心毁谤朝廷;说他把自己比成屈原,把陛下比成楚襄 王;真真是‘曲高和寡’呢。贾先生如再涵养得几年,我看是愈会得到人望的。贾 先生终竟是未来的大器啦。” 就这样,贾谊又受了老头子的一箭。 贾谊经过一次召见之后,他的意见果然遭了采纳,他的位置也得到超迁:他由 长沙王的太傅被调为了梁王的太傅。同是藩王的太傅本来是没有什么高下,但梁王 是汉文帝最宠爱的少子,而梁与京师的距离也比长沙的更近了。这番调动的确是一 种实质上的超迁。因此贾谊的精神比起从前来也就愉快得很多了。 文帝是把张苍的话照着字面解释的,他的确想为贾生养蓄资望,好让他做张苍 的后继者。他让他做了梁王太傅之后时常召他进京咨询,直率的贾谊照旧是慷慨淋 漓地对于权势者毫不客气,他那篇有名的万言的《陈政事疏》,在两千年后的今日 虽然都还虎虎有生气,但在当时的权贵者却字字都是眼中钉。别人正在歌舞升平的 时候,而他偏要“痛哭”,要“流涕”,要“长太息”,因此便有人造出谣言来, 说他是精神病者。大家都在磨拳擦掌地等待一个机会来,给他一个总攻击。 当时的中国和现在的虽然隔了两千多年,但情形却相差不远。中国的内部是封 建割据的形势,各国的侯王拥着大兵互相倾轧,并随时都在企图着想夺取中央的政 权。外部呢?广东的南越还没有统一,北方时常受着匈奴的压迫,那时的匈奴的气 焰真真是高到不可思议,好象随时都有吞并中国的可能。汉高祖有一次带着三十二 万大兵去征讨过,但弄得连自己都几乎遭了生擒。从此以后汉室的朝廷便不敢再和 匈奴抗衡,年年岁岁只是奴颜婢膝地送些子女玉帛去求和。甚至在吕后称制的时候, 匈奴的冒顿单于给了她一封侮辱到极端的信,要她去陪他睡觉。但她也没可如何, 只好写了回信去求饶,说:年纪老了,又不好看,不好污秽了单于的下体。另外还 送了好些礼物去。①待到汉文帝时,情形是更加险恶了。那时出了一个汉奸叫做中 行说,他本是被派遣着送公主去和亲的一位宦官,但他一到了北边便投降了匈奴, 并且教导匈奴拒绝中国的子女玉帛以图自强,于是乎连和亲的门路也就闭塞了。汉 文帝有一次也想去亲征,到太原去驻扎了几天,然而济北王兴居乘着机会便造起了 反来打他的后路,弄得他赶快把北征的兵罢了,算把济北王也讨平了。不用说有功 的将士又受了一次论功行赏。就这样在强敌的凭凌之下,中国人在内部自相残杀, 而一些朝中的大官也在努力粉饰太平——这样的情形,是不是足以令人流泪呢? ①作者原注:这些史实见《史记·匈奴传》。 贾谊的眼泪虽然多,身体虽然弱,但志气却异常的雄。他的《陈政事疏》中论 到“可为流涕者”之一的对付匈奴的那段文字里面有这样的几句话: 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 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 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这些话真可称为最早的“国防文学”,但在当时的胡涂虫却都是嗤之以鼻。— —“哼哼,精神病的发作!诗人的梦话!” 贾谊的病自然不是精神病,但他也不是徒说“梦话”的“诗人”。他自己是着 着地有所准备的,这在他对于梁王的教育上便可以看出。梁王本是喜欢读书的青年, 但他却不让他专门读书,要教他习骑马射箭。他自己也不惜鞭策着自己的病躯陪着 梁王练习这些武艺。这用意不消说是很明白的,他所期待于梁王的,是要他成为一 个有文事又有武备的全才,以抵御中国的外患,预防中国的内乱。然而谁能料到贾 谊这样的善人,终竟只能成为一幕悲剧的主角呢? 他在梁国住了将近四年,在前元十一年的六月又陪着梁王入朝。他们是一路骑 着马进京的,临到咸阳城下,刚好入冠的梁王有意矜示自己的英武便纵马飞跑起来。 但不幸在咸阳桥上马失前蹄,梁王便坠了马,把脑袋跌破了,死了。 贾谊看到梁王的死,由于突然的冲击和过分的失望,顿时在马上便吐了几口血, 他的肺结核一跃便窜进了第三期了。 老头子们得到了下总攻击的绝好的机会,他们的非难的箭丛集在可怜的贾谊的 病躯。 “究竟是少不经事,丧心病狂。——教育方针根本错误啦,文不习武事啦,千 金之子坐不垂堂啦,何况是皇子,是帝胄,是一国的元首。——做先生的人不以诗 书礼乐为本,而以骑箭驰突为务,根本是违背圣道。——这罪是值得连诛九族的。 ——他自己应该跳下咸阳桥去以一死谢陛下。——他还腆颜人世,装病吐血啦。— —那血有人说是他把嘴皮咬破了吐出来的,又有人说他那时正在嚼槟榔,其实吐的 是红口瀺啦。——我看最好把他送到匈奴去,让他去打中行说的背。——到底不愧 是天才,天才,天字第一号的蠢才。……” 贾谊的病已经没有再起的希望了,自然被罢免了,回到了他的洛阳的老家。以 后便一直没有起过床来。 他在病床上茬蒋了有一年的光景,每天所萦怀着的都是些悲哀的往事。他想到 梁王的死,想到天下的不安和匈奴的披猖,想到一些老头子对于他的忌刻,想到他 自己努力一生而毫无结果,想到他仅仅三十三岁便不得不败北。……他愈感觉着自 己的败北,便愈见悲愤,弄到后来连晚上的睡眠都被剥夺了。 在有一天晚上行将破晓的时候,他一个人睁着眼睛仰卧着。颜面骨上只蒙着一 层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自己感觉着就象有千斤重的石头系在自己的脚上,要把他 的身子沉下无底的深渊里一样,怎么也禁止不住想要入睡,但他在争斗着,不愿意 沉落下那深渊。他突然看见虚空中有一位很憔悴很瘦削的人,年纪怕有六十岁的光 景,颈上带着一串秋兰穿成的花圈,上衣是荷叶集成的,下面的裙子是白色的荷花 瓣子集成的,但看不见有脚。那人很亲蔼地埋下头来看着他,他听见他在向他打招 呼,是他听惯了的长沙附近人的声音。 “贾先生,你认得我么?” 贾谊的深陷着的两眼中闪出了一丝有润意的微笑。 “呵,你不就是屈原先生吗?”他叫了出来,声音是嘶的,脱气脱气地几乎是 一句一顿地说。“难得你老人家远来。……我有一肚子的话正想对你老人家说。…… 我看,我是败北了。……我活了三十二年,……自从有了知觉以来,我自己问得过 良心,……我从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我读书是专心一意地……实事求 是,我不曾假充过内行。……我下曾把我所不懂的东西说我懂。……我求学问…… 总要把学问融化成为了自己的血液……然后才表现出来。……我不曾一知半解地…… 东抄西扯地……扯来把我自己……粉饰成一个权威。……我不曾造过别人的谣言。…… 我不曾为图增高自己的地位……而陷害别人,我不曾为自己私人的利益树立朋党。…… 我自从受廷尉吴公的知遇,……受皇上的知遇,……我在职务上是竭尽了我自己的 心力的。……我没有一刻不在为天下大局作想。……我自己有了一点好的想法,便 立即表白出来……总想别人能早一刻因此而得到好处。……我见到别人的不好处…… 我也很直辟地指摘,希望他们赶快朝好处改。……我并不曾倾轧过人,并不曾想把 别人挤掉让我自己称霸。……我教梁怀王骑马射箭,是念到天下的局面十分阽危,…… 内患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外患没有一天的止息,……我希望梁王成为真正的国家的 柱石。……然而……谁料得梁王……竟因此而夭折呢?……我自己努力了一辈子,…… 尽心竭力想做一个‘人’……然而,仅仅三十三年,……唉,仅仅三十三年……我 便弄得满身疮痍,不能不败北了。……这到底是什么在作弄我呢?……屈原先生, 我真不明白,……那一些老先生……究竟是什么心肠,他们总要忌刻我,排斥我, 不许我在这世间上有两只足站立的余地!……现在我病得不能动了,……时常有人 从京师……写着匿名的信来骂我,……我相信一定是那些老先生唆使的。我到底因 为什么得罪了他们,他们是这样执拗地残刻呢?……内忧和外患……一天一天地加 紧了,而他们不管,……他们却只晓得来攻击我这个不能还手,也不盾还手的人。……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心肝呢?……屈原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我要请你告诉我。” 贾谊气喘吁吁地唱着独白,就象真的在说梦话一样,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 眼里,而且又在向他说话。 “贾先生,你太兴奋了,”长沙口音在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人,你所问的 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经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们为甚要忌刻你,这理由不 是很明白的吗?就是因为你太聪明,太高尚。你受人忌刻,是应该引以为安慰的啦。 因为你比他们强,故尔他们怕你,觉得他们的地位和权威会被你夺掉,为求自己的 安全计,他们不得不企图着一种水平运动,要把比他们强的人降低下来或者消灭掉, 这是不限于你的啦。只是你太倔强了,所以便成为众矢之的。你是应该引此为自我 完成的力量的,他们的攻击你,忌刻你,事实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 们计较,把他们的毒箭自己拿来插在心上呢?他们忌刻你,你便因此而愤恨以戕贼 自己的身心,岂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诡计?他们是希望你的肉体和精神赶快停止作用 的,你的正当的防御,应该是保重你的身体,坚强你的精神,把他们的攻击看成一 群蚊虻过耳。你哀怜他们罢,因为他们生成是蚊虻,只能有点蚊虻的本领。你千切 不要学我,我从前也是和你一样,受过蚊虻的患害来的,我终竟败北了,自己跳了 水。你应该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承认是败北。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 究竟少数,你应该为赞成你的多数的人保重,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 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张已经为多数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认败北啦。 千切不要承认;你是胜利了的。” 这一番话,其实是贾谊自己心里的话,他是起着了幻党的现象,把自己脑中的 屈原客观化了。 “是的,先生,”贾谊伸出了手来,白珊瑚一样的手和空中的幻影作把握的形 势。他又叫着:“你的死决不是败北。我也不承认自己的败北了。先生,你虽然死 了,但你永远是我们中国人的力量,是我们中国人的安慰,我们中国人的正义感是 由先生的一死替我们维系着的。先生死了已经百年,但先生没有死,我相信就再隔 千年万年,先生也永远不会死。我们在先生的精诚之下团结了起来,先生,你把死 来战胜了一切了。我要跟着你来,先生,我要跟着你来。” 贾谊愈见用力握着拳头,象要从床上起来的样子,但他的身子突然象一段洋烛 一样向枕上反倒下去了。 床头的矮桌上一盏如豆的灯光,为倒下去的风势所扑灭。室中黑暗,什么也看 不见了。只是东壁的窗缝里漏进了一些破晓的光线。 1936年5月3日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