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是去年三月间的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校对一篇印刷稿的时候,静安寺路的S病院里有电话传来,友 人洪师武君要叫我去和他见面,并且叫我立刻就去。 我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惊喜得出自意外。五六年来连下落也不知道的洪师武 君,竟公然和我同住在上海,这使我始终是疑在梦里的。 洪师武本是岭南人,他在日本和我同过七年的学,我们同时进大学的预科,同 时进大学的本科,并且同是学的医学。不过他的医学刚好学满两年便没有继续下去, 并且无端地隐藏了起来,五六年来我连他的生死存亡也不知道了。 如此长久不见的好友依然无恙地同寓在一个地方,并且要求我往病院去和他相 见,我的想象立地驰骋起来了。我想他一定是现在的S医院的院长,他从日本辍学之 后,一定是跑到欧洲大陆去潜修了几年,大概是在最近的期间内才回国的。我一心 很祝贺我友人的成功,但同时也不免起了些怨意。我觉得他要到西洋留学,竟那样 行踪诡秘地,未免也太看不起朋友了。 我为种种的追怀,欣慕,乃至怨意所充满着,但这种心绪的底流下消说自然是 欢乐的情调。我自己虽是学医不成,近来愈见沉溺于文学,但我的友人有能在医界 上做了一个成功者的,岂不是把我的一部分替我表现了吗?我自从接了他的电话之 后,便把手中的事情一概丢掉,立地跑去看他。 但是我的想象是把我欺骗了。我所想象的医界的成功者,大医院的院长,却是 肺结核第三期的患者,而且是病在垂危的了。 啊,那场悲哀的对面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到了S病院,问明了他是才入院的一位重病患者,我在二层楼上的一间病室里 发现了他。他是睡在床上的,假使不是他急切地抬起半身来向我招呼,假使不是他 的眼睛,黑得令人可怕的眼睛,还保留着五六年前的温暖的友谊,我是怎么也不会 把他再认出的。 他看见了我,因为很兴奋地起动了一下的原故,立地便呛咳起来,把他土色的 面孔也咳成了赭红,又接连吐了好几口红痰,好容易才又安定下去了。 他这症状一眼看来便可以知道是得了肺痨,而且我在病历牌上明明看见有“Tb c”三字,这便是医生惯用的Tuberclose①的缩语了。这位医生我觉得不免有些过于 疏忽。患着肺痨的人被人向他说明是肺痨,这是一种最残酷的宣告。这位医生,他 虽然用的是西文的简笔,以为可以瞒过患者,但他没有想到患者是可以懂西文的人, 而且是可以学过医学的呢。 ①作者原注:结核。 洪师武渐渐呛咳定了。他就不待医师的诊断,他自己的医学知识早晓得他的病 是已经入了膏肓,我就要去亲近他,他总要拒绝我,好象深怕我受了他的传染一样。 他的体温是增高着的,听说他在前三天才从南洋回来,他在南洋足足住了五六 年之久。他在医科大学的第三年上突然销声匿迹地隐遁了的,原来才是跑到南洋去 了。他为什么要跑到南洋,到南洋去又做了些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对我明说。不过 他对我告白了一段他自己的悲哀的情史,这对于他的数奇的命运上是一个解释的关 键。 原来洪师武也是一个旧式的婚姻制度的牺牲者。他在年少的时候,在国内早结 了婚。不消说他是不能满意的。他十八岁的时候到了日本,因为结婚的失意,他有 一个时期竟至自暴自弃起来,和一些魔性的女人发生过不少次数的丑恶的关系。不 幸的是他在那个时期中得了一次软性下疳,两边的鼠蹊部发生两个极疼痛的肿疡, 这假如是稍有医学知识的人,他立地可以断定,这并不是梅毒的征候。但是洪师武 那时,他的医学知识还是等于零的,他自己因为行检不修,便深自疑虑起来,医生 便乘机诈骗他,说他是梅毒。这使他的精神便受了莫大的伤痍了。 他痛悔他自己的血液永远不会澄清,他的一生之中永远没有再受纯洁的爱情的 资格了,他有时决心自杀,但又回过念头来想把自己的残躯永远为社会服务。他因 此才决心学医,他因此才献身地看护过一位病友,他因此才构成了另外的一场悲剧。 我们同在大学预科一年的时候,我们有一位姓C的同学,得了肺结核的重病,死 在东京的病院里的。在C未死之前,一切医药费的征求和看护的苦役都是洪师武一人 替他担负了的。他那时候的献身的精神,我们同学的人提起,谁都表示钦佩。但是 他之受了肺结核的传染,怕也就是献身精神的报偿了。他的身体本来孱弱,在日本 的时期还不曾表现过肺结核的征候,据说是到了最近,才吐起血来的。 他的献身精神的报偿还不止这一点。 他在看护C君的时期,据说那病院里面有一位年轻的看护小姐和他发生了爱情, 这使他苦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并不是因为他是结过婚的人不能再恋爱其他的女子, 而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的血液受了污染不能再受人的纯洁的爱情。他终因为有那种嫌 疑,便把那女子的爱情拒绝了,不怕他也是十分爱她,就是牺牲了他自己的生命也 不想离开她的。 那女子受了他的拒绝,没有了解得他的苦心便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永远离开 了日本,听说是跑到南洋去服务去了。 这还是洪师武在未进医科大家以前的事情,他当时虽然悲哀,但也无法挽救。 他只觉得自己的罪孽深重,只想一心一意预备着消灭罪愆完全混没了自己的要求。 他视学医为献身的手段,所以他对于医学也非常热心,他在学校里的成绩是出类拔 萃的。日本人的同学和先生们都极口称赞他,说他是“稀有的俊才”。但不想出他 刚刚学满两年,便突然遁逃了。 他的遁逃的原因,到五六年后,我们久别重逢的这一次才对我说了出来。 他说,他是读了一部花柳病学,并且在临床上也有了些经验,证明了肉己从前 所得的那一次的隐病的确是软性下疳而不是梅毒。他活活受了医生的欺骗,害他痛 悔了五年;牺牲了自己的不少的精神和气力,而且同时还牺牲了一位纯洁的崇高的 少女。 几年来混没了的自我到这时候又抬起头来,他对于那少女的爱情和谢意,以拔 山倒海的力量来倾荡着他,他因此受着逼迫便不能不跑到南洋去追寻她的踪迹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到了这儿,以下他便不能再说了。他说话的时候,时而激 昂,时而低抑,时而在眼中迸出怒火,时而又流起眼泪来。他的精神的变化大过于 激剧了,他说话的时间虽还不上二十分钟,他的倦态是十分明显的。因此我也不敢 过于纠缠他,连他在南洋是否会见过他的爱人,他的爱人叫做什么名字,我都没有 问到。 他闭着眼睛在床上静养了一会,最后他从枕下取出一卷文件来: ——“这是她有一个时候,半年间写给我的一些信。我是宝贵得什么似的,但 我现在不得不和它们永别了。我回到中国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拜托一位可信 任的友人替我把我爱人的生命永远流传下去。我虽然不能如象但丁一样,由我自己 来使我爱人永生,但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这样说着便把那卷文件交给我。他说,他在南洋的时候便早知道我在上海, 并且抛弃了医学,在从事于文艺的创作了。他此次回上海便是特地为找我而来,他 要叫我把他爱人的事情来做成诗或者小说。他说,他恨他精神不济,不能详细地追 溯他的往事,但这些事情是文学家可以自由想象得出的,所以他也不必多所饶舌了。 他还说,大概的经过在爱人的信中是可以寻出线索来的。 当晚我受了他的重托之后,本想留在院里陪伴他,但他执意不肯。他说,他自 己便是作了这么一次无意义的牺牲,他不愿使他的朋友再受他的传染。我们对于病 人能使他心安意适,便是最好的疗法。我不能转变他的意念,当晚坐到将近十二点 钟的时候,也只得告辞走了。 但是谁晓得我们那一夜的重逢,却才成了永别呢! 我的朋友洪师武君,他就在第二天的午前六时永逝的,我十点钟光景到院去看 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了。听说他死的时候,只连连叫着: ——“Kikuko!Kikuko!……”的声音,这本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写成汉 字来是“菊子”。大约这就是他的爱人的名字罢?他爱人的信虽然有四十一封,但 没有一封是有上下款的。 师武死后转瞬也就过了一周年。我几次想把他和菊子姑娘的悲剧写成一篇小说, 但终嫌才具短少,表达不出来。 菊子姑娘的四十一封信,我读了文读,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每读一次要受一 次新颖的感发。我无论读欧美的哪一位名家的杰作,我自己要诚实地告白,实在没 有感受过这样深刻的铭感的。菊子姑娘的纯情的,热烈的,一点也不加修饰的文章, 我觉得每篇都是绝好的诗。她是纯任着自己一颗赤裸裸的心在纸上跳跃着的。要表 现菊子姑娘,除菊子姑娘自己的文章外,没有第二个好方法。 我悔我费了一年的寻思,只是在暗中摸索,我现在把我做小说的计划完全抛弃 了。我一字不易地把菊子姑娘的四十一封信翻译成了中文,我相信过细读了这一部 信札的人可以相信我上面的批评不是过分,而菊子姑娘的精神在我们有文字存在着 的时候,是永远不会死的。 文艺毕竟是生活的表现,有菊子姑娘那一段真挚的生活,所以才有这四十一封 的真挚的文章。我们把别人的生活借用来矫揉造作地做文章的人,真是可以休息一 忽了。 菊子姑娘的信我现在把它们译出来了,有些残缺了的我听它残缺,有些地方或 者不免冗长的,但我因为不忍割爱,所以也没有加以删改。我因为第一信上菊子的 一首俳句中有“落叶”的字样,所以我把全部定名为《落叶》。我相信我这种编法 是至上的表现,我相信洪师武君在冥冥中是不会埋怨我的。 1925年4月2日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