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飘泊者 拜轮啊! 你是黑暗的反抗者, 你是上帝的不肖子, 你是自由的歌者, 你是强暴的劲敌。 飘零啊,毁谤啊…… 这是你的命运罢, 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 ——录自作者“怀拜轮” 自序 在现在唯美派小说盛行的文学界中,我知道我这一本东西,是不会博得人们喝 采的。人们方沉醉于什么花呀,月呀,好哥哥,甜妹妹的软香巢中,我忽然跳出来 做粗暴的叫喊,似觉有点太不识趣了。 不过读者切勿误会我是一个完全粗暴的人!我爱美的心,或者也许比别人更甚 一点;我也爱幻游于美的国度里。但是,现在我所耳闻目见的,都不能令我起美的 快感,更哪能令我发美的歌声呢?朋友们!我也实在没有法子啊! 倘若你们一些文明的先生们说我是粗暴,则我请你们莫要理我好了。我想,现 在粗暴的人们毕竟占多数,我这一本粗暴的东西,或者不至于不能得着一点儿同情 的应声。 蒋光赤 1925.11.1,于上海。 一 维嘉先生: 我现在要写一封长信给你——你接着它时,一定要惊异,要奇怪,甚至于要莫 名其妙。本来,平常我们接到人家的信时,一定先看看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是谁 寄来的。倘若这个给我们写信的人为我们所不知道,并且,他的信是老长老长的, 我们一定要惊异,要奇怪。因此,我能想定你接着我这一封长信的时候,你一定要 发生莫名其妙而且有趣的情态。 你当然不知觉我是何如人。说起来,我不过是一个飘泊的少年,值不得一般所 谓文学家的注意。我向你抱十二分的歉——我不应写这一封长信,来花费你许多贵 重的时间。不过我还要请你原谅我,请你知道我对于你的态度。我虽然不长于文学, 但我对于文学非常有兴趣;近代中国文学家虽多,然我对于你比较更敬仰一点—— 我敬仰你有热烈的情感,反抗的精神,新颖的思想,不落于俗套。维嘉先生!你切 勿以此为我恭维你的话,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意思,其实还有多少人小觑你,笑骂你 呢!我久已想写信给你,但是我恐怕你与其他时髦文学家同一态度,因之总未敢提 笔。现在我住在旅馆里,觉着无聊已极,忽然想将以前的经过——飘泊的历史—— 提笔回述一下。但是向谁回述呢?我也不是一个大文学家,不愿做一篇自传,好藉 之以炫异于当世;我就是将自传做了,又有谁个来读它呢?就是倘若发生万幸,这 篇自传能够入于一二人之目,但是也必定不至于有好结果——人们一定要骂我好不 害臊,这样的人也配做自传么?维嘉先生!我绝对没有做自传的勇气。 现在请你原谅我。我假设你是一个不鄙弃我的人,并且你也不讨厌我要回述自 己飘泊的历史给你听听。我假设你是一个与我表同情的人,所以我才敢提起笔来向 你絮絮叨叨地说,向你表白表白我的身世。 维嘉先生!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藉你的大笔以润色我的小史——我的确 不敢抱着这种希望。 我也并不是与你完全不认识。五六年前我原见过你几次面,并且与你说过几句 话,写过一次信。你记不记得你在W埠当学生会长的时代?你记不记得你们把商务会 长打了,把日货招牌砍了,一切贩东洋货的奸商要报你们的仇?你记不记得一天夜 里有一个人神色匆促向你报信,说奸商们打定主意要报学生仇,已经用钱雇了许多 流氓,好暗地把你们学生,特别是你,杀死几个?这些事情我一点儿都未忘却,都 紧紧地记在我的脑里。维嘉先生!那一天夜里向你报信的人就是我,就是现在提笔 写这一封长信给你的人。当时我只慌里慌张地向你报告消息,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姓 名;你听了我的报告,也就急忙同别人商量去了,并没有问及我的姓名,且没有送 我出门。我当时并不怪你,我很知道你太过于热心,而把小礼节忘却了。 这是六年前的事,你大约忘记了罢?维嘉先生!你大约更不知道我生活史中那 一次所发生的事变。原来我那一夜回去大晚了,我的东家疑惑我将他们所定的计划 泄漏给你们,报告给你们了,到第二天就把我革去职务,不要我替他再当伙友了。 这一件事情,你当然是不知道。 我因为在报纸上时常看见你的作品,所以很知道你的名字。W埠虽是一个大商埠, 但是,在五六年前,风气是闭塞极了,所谓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没有。自从你同 几位朋友提倡了一下,W埠的新潮也就渐渐地涌起来了。我不愿意说假话,维嘉先生, 我当时实在受你的影响不少!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时,你接到了一封署名汪中的 信?那一封信的内容,一直到如今,我还记得,并且还可以背诵得出。现在,我又 提笔写长信给你,我不问你对于我的态度如何,讨厌不讨厌我,但我总假设你是一 个可以与我谈话的人,可以明白我的人。 那一年我写信给你的时候,正是我想投江自杀的时候;现在我写信给你时的情 绪,却与以前不同了。不过写这前后两封信的动机是一样的——我以为你能明白我, 你能与我表同情。维嘉先生!我想你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你一定知道:一个人当万 感丛集的时候,总想找一个人诉一诉衷曲,诉了之后才觉舒服些。我并不敢有奢望 求你安慰我;倘若你能始终听我对于自己历史的回述,那就是我最引以为满意的事 了。 现在,我请你把我的这一封长信读到底! 二 在安徽省T县P乡有一乱坟山,山上坟墓累累,也不知埋着的是哪些无告的孤老 穷婆,贫儿苦女——无依的野魂。说起来,这座乱坟山倒是一块自由平等的国土, 毫无阶级贵贱的痕迹。这些累累的坟墓,无论如何,你总说不清哪一个尊贵些,卧 着的是贵族的先人;哪一个贫贱些,卧着的是乞丐的祖宗。这里一无庄严的碑石, 二无分别的记号,大家都自由地排列着,也不论什么高下的秩序。或者这些坟墓中 的野魂,生前受尽残酷的蹂躏,不平等的待遇,尝足人世间所有的苦痛;但是现在 啊,他们是再平等自由没有的了。这里无豪贵的位置,豪贵的鬼魂绝对不到这里来, 他们尽有自己的国土;这里的居邻尽是些同等的分子,所谓陵弱欺贱的现象,大约 是一定不会有的。 乱坟山的东南角,于民国四年九月十五日,在丛集土堆的夹道中,又添葬了一 座新坟。寥寥几个送葬的人将坟堆积好了,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带孝的约十 五六岁的小学生,他的眼哭得如樱桃一般的红肿。等到一切人都走了,他更抚着新 坟痛哭,或者他的泪潮已将新坟涌得透湿了。 夕阳渐渐要入土了,它的光线照着新掩埋的坟土,更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 几处牧童唱着若断若续的归家牧歌,似觉是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学生痛哭。晚天的秋 风渐渐地凉起来了,更吹得他的心要炸裂了。暮帐愈伸愈黑,把累累坟墓中的阴气 都密布起来。忽而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将坟墓的颜色改变了一下,但是谁个能形 容出这时坟墓的颜色是如何悲惨呢? 他在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了。他好好地坐在新坟的旁边,抬头向四 面一望,对着初升的明月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向月光下的新坟默默地望着。他在 这时候的情绪却不十分悲惨了,他的态度似乎觉得变成很从容达观的样子。他很从 容地对着新坟中的人说道: “我可怜的爸爸!我可怜的妈妈!你俩今死了,你俩永远抛下这一个弱苦的儿 子,无依无靠的我。” “你俩总算是幸福的了:能够在一块儿死,并且死后埋在一块,免去了终古的 寂寞。黑暗的人间硬逼迫你俩含冤而死,恶劣的社会永未给过你俩以少微的幸福。 你俩的冤屈什么时候可以伸雪?你俩所未得到的幸福又什么时候可以偿还呢? “但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现在可以终古平安地卧着,人世间的恶魔 再不能来扰害你俩人。这里有同等的邻居——他们生前或同你俩一样地受苦,他们 现在当然可以做你俩和睦的伴侣。这里有野外的雨露——你俩生前虽然扌背了许多 耻辱,但是这些雨露或可以把你俩的耻辱洗去。这里有野外的明月——你俩生前虽 然一世过着黑暗的生活,但是现在你俩可以细细领略明月的光辉。 “爸爸!妈妈!平安地卧着罢!你俩从今再不会尝受人世间的虐待了!” “但是,你俩倒好了,你俩所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我将怎么办呢?我将到 何处去?我将到何处去?……” 说到此时,他又悲伤起来,泪又不禁涔涔地流下。他想,他的父母既然被人们 虐待死了,他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子,当然更不知要受人们如何的虐待呢!他于是不 禁从悲伤中又添加了一层不可言状的恐惧。 “倒不如也死去好……”他又这般地想着。 维嘉先生!这一个十六岁的小学生,就是十年前的我。这一座新坟里所卧着的, 就是我那可怜的,被黑暗社会所逼死的父亲。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伤心——我永远 忘却不了我父母致死的原因!现在离我那可怜的父亲之死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 之中,我总未忘却我父亲是为着什么死的。 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我要为我父亲报仇,我要为我父母伸冤,我要 破坏这逼使我父母惨死的万恶社。但是,维嘉先生,我父母死去已十年了,而万恶 的社会依然。而我仍是一个抱恨的飘泊的少年! 三 民国四年,我乡不幸天旱,一直到五月底,秧禾还没有栽齐。是年秋收甚劣, 不过三四成。当佃户的倘若把课租缴齐与主人(我乡称地主为主人),就要一点儿 也不剩,一定要饿死。有些佃户没有方法想,只得请主人吃酒,”哀告将课租减少。 倘若主人是有点良心的,则或将课租略略减少一点,发一发无上的大慈辈;不过多 半主人是不愿意将课租减少的——他们不问佃户有能力缴课租与否,总是硬逼迫佃 户将课租缴齐,否则便要驱逐,便要诉之于法律,以抗缴课租罪论。有一些胆小的 佃户们,因为怕犯法,只得想方设法,或借贷,或变卖耕具,极力把课租缴齐;倘 若主人逼得太紧了,他们又无法子可想,最后的一条路不是自杀,就是卖老婆。有 一些胆大的佃户们,没有方法想,只得随着硬抵,结果不是被驱逐,就是挨打,坐 监狱。因之,那一年我县的监狱倒是很兴旺的。 我家也是一个佃户。那一年上帝对于穷人大加照顾,一般佃户们都没脱了他的 恩惠。我家既然也是一个佃户,当然也脱不了上帝的恩惠,尝一尝一般佃户们所受 的痛苦。我家人口共三人,我的父母和我。我在本乡小学校读书,他们俩在家操作; 因为天旱,我的书也读不成了,就在家里闲住着。当时我的父母看着收成不好,一 家人将要饿死,又加着我们的主人势大,毫不讲一点儿理由,于是天天总是相对着 叹气,或相抱着哭泣。这时真是我的小生命中一大波浪。 缴课租的日子到了。我家倘若把收得的一点粮食都缴与主人罢,则我们全家三 口人一定要饿死;倘若不缴与主人罢,则主人岂能干休?我的父母足足哭了一夜, 我也在旁边伴着他俩老人家哭。第二日早饭过后,主人即派人来到我家索课租。那 两个奴才仗着主人的势力,恶狠狠地高声对我父亲说: “汪老二!我们的主人说了,今天下午你应把课租担送过去,一粒也不许缺少, 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我的父母很悲惨地相互默默地望着。那两个奴才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了。我俯在 桌子上,也一声儿不响。到后来还是我母亲先开口问我父亲: “怎么办呢?” “你说怎么办呢?只有一条死路!” 我听见我父亲说出一条死路几个字,不禁放声哭了。他俩见我放声哭了,也就 大放声哭起来,后来,我想老哭不能完事,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于是我擦一擦眼 泪,抬头向父亲说: “爸爸!我想我们绝对不至于走到死路的。我想你可以到主人家里去哀告哀告, 或者主人可以发点慈悲,不至于拼命地逼迫我们。人们大约都有点良心,当真我们 的主人是禽兽不成?爸爸!你去试一试,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想……” 我们的主人是最可恶不过的。人家都称他为刘老太爷;因为他的大儿子在省署 里做官——做什么官我也不清楚——有声有势;二儿子在军队里做营长,几次回家 来威武极了。这位刘老太爷有这么两位好儿子,当然是可以称雄于乡里的了,因之 做恶为祟,任所欲为,谁也不敢说一句闲话。他平素对待自己的佃户,可以说酷虐 已极,无以复加!当时我劝我父亲去向他哀告,不过是不得已的办法,我父亲也知 道这种办法,是不会得着效果的。不过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得要走这一条路。 于是我父亲听从了我的话,向我母亲说: “事到如此地步,我只得去试一试,倘若老天爷不绝我们的生路,他或者也发 现点天良,慈悲我们一下,也未可知。我现在就去了,你们且在家等着,莫要着急!” 我父亲踉跄地出门去了。 刘老太爷的家——刘家老楼——离我家不远。父亲去后,我与母亲在家提心吊 胆地等着。我只见我母亲的脸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又落泪。照着她脸 上的变态,我就知道她心里是如何地恐慌,如何地忧惧,如何地悲戚,如何地苦痛。 但是我当时总找不出安慰她老人家的话来。 四 维嘉先生!人世间的惨酷和恶狠,倘若我们未亲自经验过,有许多是不会能令 我们相信的。我父母之死,就死在这种惨酷和恶狠里。我想,倘若某一个人与我没 什么大仇恨,我决不至于硬逼迫他走入死地,我决不忍将他全家陷于绝境。但是, 天下事决不能如你我的想望,世间人尽有比野兽还毒的。可怜我的父母,我的不幸 的父母,他俩竟死于毫无人心的刘老太爷的手里!…… 当我劝父亲到刘老太爷家里哀告时,虽未抱着大希望,但也决料不到我父亲将 受刘老爷的毒打。就是我父亲自己临行时,大约也未想及自己就要死于这一次的哀 告。我与我母亲老在家等我父亲回来,等他回来报告好的消息。我当时虽然未祷告, 但是,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在心中暗地祷告,求菩萨保佑我们的性命,父亲的安 稳,但是菩萨的双耳听错了:我母亲祈祷的是幸福,而他给与的却是灾祸。从这一 次起,我才知道所谓上帝,所谓菩萨,是与穷人们极反对的。 我们等父亲回来,但等至日快正中了,还未见父亲回来。母亲不耐烦跑到门外 望——睁着眼不住地向刘家老楼那一方向望。我还在屋里坐在椅子上东猜西想,就 觉着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也似的。忽而听见门外一句悲惨而惊慌的呼唤声: “中儿!你出来看看,那,那是不是你的父亲?……” 我听见这一句话,知道是母亲叫唤我,我即忙跑出来。此时母亲的态度更变为 惊慌了。我就问她: “怎么了?父亲在什么地方?” “你看,那走路一歪一倒的不是你的父亲么?吃醉了酒?喂!现在哪有酒吃呢? 说不定被刘老太爷打坏了……” 啊,是的!被我母亲猜着了。父亲一歪一倒地愈走愈近,我和母亲便问前去迎 接他。他的面色现在几如石灰一样的白,见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泪汪汪地。 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搭在母亲的肩上,示意教我俩将他架到屋里去。我和母亲 将他架到屋里,放在床上之后,我母亲才问他: “你,你怎么弄到这般样子?……” 我母亲哭起来了。 我父亲眼泪汪汪地很费力气地说了两句话: “我怕不能活了,我的腰部,我的肚肠,都被刘老太爷的伙计踢坏了……” 我母亲听了父亲的话,更大哭起来。很奇怪,在这个当儿,我并不哭,只呆呆 地向着父亲的面孔望。我心里想着:“我父亲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忍心下这般 的毒手?哀告你不允,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将他打到这个样子?唉!刘老太爷你是 人,还是凶狠的野兽?是的!是的!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行凶作恶?我们是你的佃户,你是我们的主人?哼!这是 什么道理呀?我们耕种土地,你坐享其成,并且硬逼迫我们饿死,将我们打死,陷 我们于绝境……世界上难道再有比这种更为惨酷的事么? “爸爸!你死在这种惨酷里,你是人间的不幸者——我将永远不能忘却这个, 我一定要……爸爸呀!” 当时我想到这里,我的灵魂似觉已离开我原有的坐处。模模糊糊地我跑到厨房 拿了一把菜刀,经自出了家门,向着刘家老楼行去。进了刘家老楼大门之后,我看 见刘老太爷正在大厅与一般穿得很阔的人们吃酒谈笑,高兴得不亦乐乎。他那一副 黑而恶的大岁面孔,表现出无涯际的得意的神情;那一般贵客都向他表示出十二分 的敬礼。我见着这种状况,心内的火山破裂了,任你将大平洋的水全般倾泻来,也 不能将它扑灭下去。我走向前向刘老太爷劈头一菜刀,将他头劈为两半,他的血即 刻把我的两手染红了,并流了满地,满桌子,满酒杯里。他从椅子上倒下地来了, 两手继续地乱抓;一般贵客都惊慌失色地跑了。有的竟骇得晕倒在地下。 大厅中所遗留的是死尸,血迹,狼藉的杯盘,一个染了两手鲜血的我。我对着 一切狂笑,我得着了最后的胜利…… 这是我当时的幻想。我可惜幻想不能成为事实,但是有时候幻想也能令人得到 十分的愉快。在当时的幻想中,我似觉征服了一切,斩尽了所有的恶魔,恢复了人 世间的光明。倘若事实能够与幻想相符合,幻想能够真成为事实,维嘉先生,你想 想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事啊! 我很知道幻想对于失意人的趣味,一直到现在,我还未抛却爱幻想的习惯。倘 若在事实上我们战不胜人,则我们在幻想中一定可以战胜人;倘若刘老太爷到现在 还未被我杀却,但是在幻想中我久已把他杀却了。 我以为幻想是我们失意人之自慰的方法。 五 当晚我同母亲商议,老哭不能医好父亲的创伤,于是决定我第二日清早到J镇上 去请K医生。 父亲一夜并未说别的话,只是“哎哟!哎哟……”地哼;母亲坐在床沿上守着 他,只是为无声的暗泣。我一夜也没睡觉——这一夜我完全消耗在幻想里。 第二日清早,我即到J镇上去请K医生。J镇距我家有四五里之遥,连请医生及走 路,大约要一两个钟头。 维嘉先生!我真形容不出来人世间是如何的狠毒,人们的心是如何的不测!在 这一两个钟头之内,我父母双双地被迫着惨死——他俩永远地变成黑暗的牺牲者, 永远地含冤以终古!说起来,真令人发指心碎啊!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点幼 稚的心灵怎能经这般无可比拟的刺激”我真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疯癫,我还能一直 活到现在。 原来我去后不久,刘老太爷派一些伙计们到我家来挑课租。他们如狼似虎的拿 着扁担稻箩跑到我家来,不问我家愿意与否,就下手向谷仓中量谷。我母亲起初只 当他们是抢谷的强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刘老太爷的伙计。她本是一个弱女子,至 此也忍不得不向他们大骂了。病在床上的父亲见着如此的情形,于是连气带痛,就 大叫一声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母亲见着父亲死去,环顾室内的物品狼藉,以 为没有再活着的兴趣,遂亦在父亲的面前用剪刀刺喉而自尽了。 当刘老太爷的伙计们挑谷出门,高唱快活山歌的时候,就是我父母双双惨死的 时候。人世间的黑暗和狠毒,恐怕尽于此矣! 我好容易把医生请到了,实只望我父亲还有万一全愈的希望。又谁知医生还未 请到家,他已含冤地逝去;又谁知死了一个父亲还不算,我母亲又活活地被逼而自 尽。唉!人世间的凄惨,难道还有过于这种现象的么? 我一进家门,就知道发生了事变。及到屋内见着了母亲的惨状,满地的血痕, 我的眼一昏,心房一裂,就晕倒在地,失却了一切的知觉。此时同我一起来我家的 K医生,大约一见势头不好,即逃之夭夭了。” 这是一场完全表现出人间黑暗的悲剧。 晕倒过后,我又慢慢地苏醒过来。一幅极凄惨的悲景又重展开在我的面前,我 只有放声的痛哭。唉!人世间的黑暗,人们的狠毒,社会的不公平,公理的泯灭…… 维嘉先生!请你想想我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没有 经验,少经世故,忽然遇着这么大的惨变,这是如何的沉痛啊!我现在想想,有时 很奇怪,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骇死,急死,或哭死。倘若我当时骇死,或急死,或哭 死,倒也是一件对于我很幸的事情。说一句老实话,在现在的社会中,到处都是冷 酷的,黑暗的,没有点儿仁爱和光明,实在没有活着做人的趣味。但是,维嘉先生, 不幸到现在我还没有死,我还要在这种万恶的社会中生存着。万恶的社会所赐与我 的痛苦和悲哀,维嘉先生,就是你那一枝有天才的大笔,恐怕也不能描写出来万分 之一啊!万恶的社会给与我的痛苦愈多,更把我的反抗性愈养成得坚硬了——我到 现在还是一个飘泊的少年,一个至死不屈服于黑暗的少年。我将此生的生活完全贡 献在奋斗的波浪中。 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死尸,简直无所措手足,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个十 五六岁的小孩子,遇着这种大惨变,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幸亏离我家不远的有一位 邻家,当时邻家王老头子大约知道我家发生惨变,于是就拿着拐杖跑到我家看看到 底是什么一回事。他一看见我家内的情形,不禁连哭带哼地说了一句: “这是我们耕田的结果!……” 当时王老头子,他是一个很忠实的老农夫,指点我应当怎么办,怎么办。我就 照着他老人家的指点,把几个穷亲戚,穷家族,请了来商量一商量。当时我的思想 注重在报仇,要同刘老太爷到县内去打官司。大家都摇头说不行,不行:刘老太爷 的势力浩大,本县县知事都怕他——每任县知事来上任时,一定先要拜访拜访他, 不然,县知事就做不安稳;一个小百姓,况且又是他的佃户,如何能与他反抗呢? “这也是命该的。” “现在的世界,哪有我们穷人说理的地方!倒不如省一件事情,免去一次是非 的好。里外我们穷人要忍耐一点。” “汪中,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何是刘老太爷的对手?你的父母被他弄死,已经 是很大的不幸,你千万再不要道他的毒手了!” “我的意思,不如碰他一下也好——” “算了罢,我们现在先把丧事治好了要紧。” “…………” 大家七嘴八舌,谁也找不出一个办法。 维嘉先生!父母被人害了,而反无一点声诉的权利,人世间的黑暗难道还有过 于此者?我一想起来现在社会的内情,有时不禁浑身发抖,战栗万状。倘若我们称 现世界为兽的世界,吃人的世界,我想这并不能算过火。我们试一研究兽类的生活, 恐怕黑暗的程度还不及人类啊! 结果,大家都主张不与刘老太爷打官司,我当时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也不能有 什么违拗。 于是,于是我的父母,我的可怜的父母,就白白地被刘老太爷逼死了!……何 处是公理?何处是人道?维嘉先生!对于弱者,对于穷人,世界上没有什么公理和 人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很详细,你大约不以为言之过火罢。唉!我真不愿 意多说了,多说徒使我伤心啊! 六 丧事匆匆地办妥。有钱的人家当然要请和尚道士到家里念经超度,还要大开什 么吊礼;但是,我家穷得吃的都没有,哪还有钱做这些面子?借货罢,有谁个借给 我们?——父母生前既是穷命,死后当然也得不着热闹。民国四年九月十五日,几 个穷亲族冷清清地,静悄悄地,抬着两口白棺材,合埋在乱坟山的东南角。 于是黑暗的人间再没有他俩的影迹了——他俩从此她却人间的一切,永远地, 永远地脱离了一切痛苦…… 维嘉先生,我飘泊的历史要从此开始了。父母在时,他俩虽是弱者,但对于我 总是特加怜爱的,绝不轻易加我以虐待。他俩既死了,有谁个顾及一个零丁的孤子? 有谁个不更加我以白眼呢?人们总是以势利为转移,惯会奉承强者,欺压弱者。维 嘉先生!我又怎能脱离这弱者的遭遇呢?父母生前为人们所蹂躏,父母死后,一个 孤苦的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受人们的躁随更不足怪了!我成了一个孤苦而无人照顾的 孩子。 伏着新坟痛哭,痛哭一至于无声无力而啜泣。热泪涌透了新坟,悲哀添加了夕 阳的黯淡,天地入于凄凉的惨色。当时会有谁个了解这一个十五六岁小孩子的心境, 谁个与他表一点人类的同情,谁个与他一点苦痛中的安慰,谁个为他洒一点热泪呢? 他愈悲哀则愈痛哭,愈痛哭则愈悲哀,他,他真是人世间不幸的代表了! 维嘉先生!你当然是很知道的,在现代的社会中,穷孩子,特别是无父母的穷 孩子,是如何受人们的欺侮。回忆过去十年中的生活,我真是欲哭无泪,心神战栗。 我真了解了穷孩子的命运!倘若这个命运是上帝所赐与的,那我就将世界的穷孩子 召集在一起,就是不能将上帝——害人的恶物——打死,也要骂得他一个头昏目眩! 人们或者说我是上帝的叛徒,是啊!是啊!我承认,我承认我是上帝的叛徒…… 当晚从新坟回来之后,一个人——此时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睡在床上, 又冷清,又沉寂,又悲哀,又凄惨,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想想这里,想想那 里,想想过去,想想将来,不知怎么办才好。继续读书罢,当然是没有希望了。耕 田罢,我年纪轻了,不行。帮人家放牛罢,喂,又要不知如何受主人的虐待。投靠 亲族罢,喂,哪个愿意管我的事?自杀罢,这个,恐怕不十分大好受。那末,到底 怎么办泥?走什么路?向何处去?到处都不认识我,到处都没有我的骨肉,我,我 一个小孩子怎么办呢? 维嘉先生!我当时胡思乱想的结果,得着了一条路,决定向着这一条路上走。 你恐怕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一条路是什么路。 我生性爱反抗,爱抱不平。我还记得我十三岁那一年,读《史记》读到《朱家 郭解传》,不禁心神向往,慨然慕朱家郭解之为人。有一次先生问我:“汪中!历 史上的人物,据你所知道的,哪一个最令你钦佩些?” “我所佩服的是朱家郭解一流人物。也许周公,孔子,庄周……及各代所谓忠 臣义将有可令人崇拜的地方,但是他们对于我没有什么趣味。”我回答先生说。 “朱家郭解可佩服的在什么地方?”先生很惊异地又问我。 “他们是好汉,他们爱打抱不平,他们帮助弱者。先生!我不喜欢耀武扬威有 权势的人们,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尊敬圣贤,我专佩服为穷人出气的……” 我说到这里,先生睁着两只大眼向我看着,似觉很奇怪,很不高兴的样子。他 半晌才向我哼了一句: “非正道也!” 维嘉先生!也许我这个人的思想自小就入于邪道了,但是既入于邪道了,要想 改人正道,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到现在总未做过改入正道的念头,大约将 来也是要走邪道到底的。但是,维嘉先生!我现在很希望你不以为我是一个不走正 道的人,你能了解我,原谅我。倘若你能与我表一点同情,则真是我的万幸了! 民国四年,我乡土匪蜂起,原因是年年天旱,民不聊生,一般胆大的穷人都人 于土匪的队伍,一般胆小一点的穷人当然伏在家中挨饿。闻说离我家约四十余里远 有一桃林村,村为一群士匪约百余人所盘据。该一群土匪的头目名叫王大金刚,人 家都说他是土匪头目中的英雄:他专门令手下的人抢掠富者,毫不骚扰贫民,并且 有一些贫民赖着他的帮助,得以维持生活。他常常说:“现在我们穷人的世界到了, 谁个不愿意眼睁睁地饿死,就请同我一块儿来!我们同是人,同具一样的五官,同 是一样地要吃,同是一样的肚皮,为什么我们就应当饿死,而有钱的人就应当快活 享福呢?……”这一类的话是从别人口中传到我的耳里,无论真确不真确,可是我 当时甚为之所引动。就是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这位土匪头目的话,我虽未见过他 一面,但我总向他表示无限的敬意。喂!维嘉先生!我说到此处,你可是莫要害怕, 莫要不高兴我崇拜土匪!我老实向你说,我从未把当土匪算为可耻的事情,我并且 以为有许多土匪比所谓文质彬彬,或耀武扬威的大人先生们好得多!倘若你以为当 土匪是可耻的,那末,请你把土匪的人格低于大人先生的人格之地方指示出来!我 现在很可惜不能亲身与你对面讨论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你是一个有反抗性的诗人, 我相信你的见解不至于如一般市侩的一样。你的见解或同我的一样。喂!维嘉先生! 一我又高攀了。哈哈! 上边我说胡思乱想的结果,得着了一条路。维嘉先生!你现在大约猜着了这一 条路是什么路罢?这一条路就是到桃林村去入伙当土匪。我想当土匪的原因:第一, 我的身量也很长了,虽然才十六岁,但是已经有当土匪的资格了;第二,无路可走, 不当土匪就要饿死;第三,王大金刚的为人做事,为我所敬仰,我以为他是英雄; 第四,我父母白白地被刘老太爷害死,此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我向王大金刚说 明这种冤屈,或者他能派人来刘家老楼,把刘老太爷捉住杀死。有了这四种原因, 我到桃林村入伙的念头就坚定了。 “到桃林村入伙去!” 打算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即检点一点东西随身带着,其余的我都不问了,任 它丢也好,不丢也好。到桃林村的路,我虽未走过一次,但是听人说过,自以为也 没甚大要紧。当我离开家门,走了几步向后望时,我的泪不觉涔涔地下了! “从此时起,你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父母生前劳苦的痕迹,我儿时的玩具, 一切一切,我走后,你还能保存么?……此后我是一个天涯的孤子,飘泊的少年, 到处是我的家,到处是我的寄宿地,我将为一无巢穴的小鸟……你屋前的杨柳啊! 你为我摇动久悬的哀丝罢,你树上的雀鸟啊!你为我鸣唱飘泊的凄清罢!我去了……” 将好到桃林村的路,要经过乱坟山的东南角,我当时又伏在新坟上为一次辞别 的痛哭。东方已经发白了。噪晓的鸟雀破了大地沉寂,渐渐地又听着牧歌四起—— 这是助不幸者的痛苦呢,抑是为飘泊少年的临别赠语?维嘉先生!你想想我这时的 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你知道你俩的一个孤苦的儿子现在 来与你俩辞别么?你俩的儿子现在来与你俩辞别,也许是这最后的……永远的……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也许这一去能够成全我的痴念,能 够为你俩雪一雪不世的冤屈,也许你俩的敌人要死在我手里,也许仇人的头颅终久 要贡献在你俩的墓前;也许…… “但是,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也许你俩的儿子一去不复还, 也许你俩的儿子永远要飘流在海角天边,也许你俩的儿子永远再不来瞻拜墓前…… “…………” 七 黑云渐渐密布起来了。天故意与半路的孤子为难也似的:起初秋风从远处吹来 几点碎雨,以为还没有什么,总还可以走路的;谁知雨愈下愈大,愈下愈紧,把行 路孤子的衣履打得透湿,一小包行李顿加了很大的重量。临行时忘却随身带一把伞, 不但头被雨点打得晕了,就是两眼也被风雨吹打得难于展开。 “天哪!你为什么这么样与我为难呢?我是一个不幸的孤子,倘若你是有神智 的,你就不应加我以这样的窘迫。” “这四周又没有人家,我将如何是好呢?我到何处去?……难道我今天就死于 这风雨的中途么……可怜我的命运呀!” “天哪!你应睁一睁眼啊!……” 我辞别了父母之墓,就开步向桃林村进行。本来我家离桃林村不过四十余里之 遥,半日尽可以到了;可是,一则我从未走过长路,出过远门,二是我身上又背着 一小包行李,里边带着一点吃食的东西,虽然不大重,但对于我——一个十六岁的 读书学生,的确是很重的了;因此,我走了半天,才走到二十多里路。路径又不熟, 差不多见一个人问一个人,恐怕走错了路。临行时,慌里慌张地忘却带雨伞,当时 绝未料及在路中会遇着大雨。谁知天老爷是穷人的对头,是不幸者的仇敌,在半路 中竟鬼哭神号地下了大雨。维嘉先生!请你想一想我当时在半路中遇雨的情况是什 么样子!我当时急得无法哭起来了。哭是不幸者陷于困难时的唯一表示悲哀的方法 啊。 我正一步一步带走带哭的时候,忽听后面有脚步声,濮池濮池地踏着烂泥响。 我正预备回头看的时候,忽听着我后面喊问一声:“那前边走的是谁呀!请停一步……” 听此一喊问,我就停着不动了。那人打着雨伞,快步走到我面前来,原来是一个五 十余岁的,面貌很和善的老头儿。他即速把伞将我遮盖住,并表示一种很哀悯的情 态。 “不幸的少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我到桃林村去;不幸忘却带伞,现在遇着雨了。” “我家离此已经不远了,你可以先到我家避一避雨,待天晴时,然后再走。你 看好不好?” “多谢你老人家的盛意!我自然是情愿的!” 我得着了救星,心中就如一大块石头落下去了。当时我就慢慢地跟着这一位老 头儿走到他的家里来。可是,刚一到了他家之后,因为我浑身都淋湿了,如水公鸡 也似的,无论如何,我是支持不住了:浑身冻得打战,牙齿嗑着达达地响。老头儿 及他的老妻——也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太婆——连忙将我衣服脱了,将我送上床躺着, 用被盖着紧紧地,一面又烧起火来,替我烘衣服。可是我的头渐渐大起来了,浑身 的热度渐渐膨胀起来了,神经渐渐失却知觉了——我就大病而特病起来了。我这一 次病的确是非常严重,几乎把两位好意招待我的老人家急得要命。在病重时的过程 中,我完全不知道我自己的状况及他俩老人家的焦急和忙碌;后来过了两天我病势 减轻的时候,他俩老人家向我诉说我病中的情形,我才知道我几番濒于危境。我对 于他俩老人家表示无限的感激。若以普通惯用的话来表示之,则真所谓“恩同再造” 了。 我的病一天一天地渐渐好了。他俩老人家也渐渐放心起来。在病中,他俩老人 家不愿同我多说话,恐怕多说话妨害我的病势。等到我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他俩 才渐渐同我谈话,询问我的名姓和家室,及去桃林村干什么事情。我悲哀地将我的 家事及父母惨死的经过,一件一件向他俩诉说,他俩闻之,老人家心肠软,不禁替 我流起老泪来了;我见着他俩流起泪来,我又不禁更伤心而痛哭了。 “你预备到桃林村去做什么呢?那里有你的亲戚或家门?……那里现在不大平 安,顶好你莫要去,你是一个小孩子。” 问我为什么到桃林村去,这我真难以答应出来。我说我去找亲戚及家门罢,我 那里本来没有什么亲戚和家门;我说我去人伙当土匪罢,喂,这怎能说出呢?说出 来,恐怕要……不能说!不能说!我只得要向这俩老人家说慌话了。 “我有一位堂兄在桃林村耕田,现在我到他那儿去。老爹爹!你说那里现在不 平安,到底因为什么不平安呢?莫不是那地方有强盗——” “强盗可是没有了。那里现在驻扎着一连兵,这兵比强盗差不多,或者比强盗 还要作恶些。一月前,不错,桃林村聚集了一窝强盗,可是这些强盗,他们并不十 分扰害如我们这一般的穷人。现在这些官兵将他们打跑了,就在桃林村驻扎起来, 抢掠不分贫富,弄得比土匪强盗还利害!唉!现在的世界——” 我听老头儿说到这里,心里凉了半截。糟糕!入伙是不成的了,但是又到何处 去呢?天哪!天哪!我只暗暗地叫苦。 “现在的世界,我老实对少先生说,真是弄到不成个样子!穷人简直不能过日 子!我呢?少先生!你看这两间茅棚,数张破椅,几本旧书,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一个二十余岁的儿子。没有法想,帮人家打长工;我在家教一个蒙馆以维持生活, 我与老妻才不至于饿死;本来算是穷到地了!但是,就是这样的穷法,也时常要挨 受许多的扰乱,不能安安地过日子。 “我教个小书,有许多人说我是隐士,悠然于世外。喂!我是隐士?倘若我有 权力,不满少先生说,我一定要做一番澄清社会的事业。但是,这是妄想啊!我与 老妻的生活都难维持,还谈到什么其他的事业。 “少先生!我最可惜我的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念了几年书,又纯洁,又忠实, 又聪明,倘若他有机会读书,一定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因为家境的逼迫,他不得 已替人家做苦工,并且尝受尽了主人的牛马般的虐待。唉!说起来,真令人……” 老头儿说到此地,只是叹气,表现出无限的悲哀。我向他表示无限的同情,但 是这种同情更增加我自身的悲哀。 王老头儿(后来我才晓得他姓王)的家庭,我仔细打量一番,觉着他们的布置 上还有十分雅气,确是一个中国旧知识阶级的样子,但是,穷可穷到地了。我初进 门时,未顾得着王老头儿的家庭状况,病中又不晓得打量,病好了才仔细看一番, 才晓得住在什么人家的屋子里。 老夫妻俩侍候我又周到,又诚恳。王老头儿天天坐在榻前,东西南北,古往今 来,说一些故事给我听,并告诉了我许多自己的经验,我因之得了不少的知识。迄 今思之,那一对老人家的面貌,待我的情义,宛然尚在目前,宛然回旋于脑际。但 是,他俩还在人世么?或者已经墓草蓬蓬,白骨枯朽了…… 当时我病好了,势不能再常住在王老头儿夫妻的家里,虽然他俩没有逐客的表 示,但是我怎忍多连累他俩老人家呢?于是我决定走了。临行的时候,王老头儿夫 妻依依不舍,送一程又一程,我也未免又洒了几点泪。他俩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 含糊地答应: “到……到城里去。” 其实,到什么地方去呢?维嘉先生!何处是不幸者的驻足地呢?我去了!但是 到什么地方去呢?…… 八 离了王老头儿家之后,我糊里糊涂走了几里路,心中本未决定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罢,我没有家了;到桃林村去罢,那里王大金刚已不在了,若被不讲理的官兵 捉住,倒不是好玩的;到城里去罢,到城里去干什么呢?想来想去,无论如何想不 出一条路。最后我决定到城里去,俟到城里后再作打算。我问清了路,就沿着大路 进行。肩上背着一个小包里带着点粮,还够两天多吃,一时还不至于闹饥饿。我预 备两天即可到城里,到城里大约不至于饿死。 天已经渐渐黑了。夕阳慢慢地收起了自己的金影,乌鸦一群一群地飞归,并急 噪着暮景。路上已没有了行人。四面一望,一无村庄,二无旅店——就是有旅店, 我也不能进去住宿,住宿是要有钱才可以的,我哪有钱呢?不得已还是低着头往前 走。走着,走着,忽看见道路右边隐隐约约似觉有座庙宇,俄而又听着撞钟的声音 ——叮当,叮当的响。我决定这是一座庙宇,于是就向着这座庙宇走去。庙宇的门 已经闭了,我连敲几下,小和尚开门,问我干什么事,我将归宿的意思告诉他。他 问了老和尚的意思,老和尚说可以,就指定我在关帝大殿右方神龛下为我的宿处。 大殿内没有灯烛,阴森森,黑漆漆地有鬼气,若是往常,你就打死我也不敢在这种 地方歇宿,但是现在一则走累了,二则没有别的地方,只得将就睡去。初睡的时候, 只听刺郎刺郎的响,似觉有鬼也似的,使我头发都竖了起来。但是因为走了一天的 路,精神疲倦太甚,睡神终久得着胜利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好梦方浓的时候,忽然有人把我摇醒了。我睁眼一看,原来 一个胖大的和尚和一个清瘦的斯文先生立在我旁边,向我带疑带笑地看。 “天不早了,你可以醒醒了,这里非久睡之地,”胖和尚说。 “你倒像一个读书的学生,为什么这样狼狈,为什么一个人孤行呢?你的年纪 还不大罢?”清瘦的斯文先生说。 我只得揉揉眼起来,向他们说一说我的身世,并说我现在成一个飘流的孤子, 无亲可投,无家可归。至于想到桃林村入伙而未遂的话,当然没有向他们说。他俩 听了我的话之后,似觉也表示很大的同情的样子。 “刘先生!这个小孩子,看来是很诚实的,我看你倒可以成全他一下。你来往 斯文之间,出入翰墨之家,一个人未免有点孤单,不如把他收为弟子或做收书童, 一方面侍候你,二方面为你的旅伴。你看好不好呢?”胖和尚向着清瘦的斯文先生 说。 “可是可以的,他跟着我当然不会饿肚子,我也可以减少点劳苦。但不知他自 己可愿意呢?清瘦的斯文先生沉吟一下回答胖和尚说。 我听了胖和尚的话,又看看这位斯文先生的样子,我知道这位斯文先生是何等 样的人了——他是一个);D馆的先生。维嘉先生!川馆先生到处都有,我想你当然 知道是干什么勾当的。当时我因为无法可想,反正无处去,遂决定照着胖和尚的话, 拜他做老师,好跟着他东西南北鬼混。于是就满口应承,顺便向他磕一个头,就拜 他为老师了。斯文先生喜欢的了不得,向胖和尚说了些感激成全的话。胖和尚分付 小和尚替我们预备早饭,我就大大的饱吃了一顿。早饭之后,我们向胖和尚辞行, 出了庙门;斯文先生所有的一切所谓的文房四宝,装在一个长布袋里,我都替他背 着。他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行。此后他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今天到某秀才家里写 几张字画,明天到某一个教书馆里谈论点风骚,倒也十分有趣。我跟着他跑了有四 个多月的光景,在这四个月之中,我遇着许多有趣味的事情。我的老师——斯文先 生——一笔字画的确不错,心中旧学问有没有,我就不敢说了。但我总非常鄙弃他 的为人:他若遇着比自己强的人,就恭维夸拍的了不得;若遇着比自己差的人,就 摆着大斯文的架子,那一种态度真是讨厌已极!一些教蒙馆的先生们,所伯的就是 川馆先生,因为川馆先生可以捣乱,使他们的书教不成。有一些教蒙馆的先生们见 着我们到了,真是战战兢兢,惶恐万状。我的这位老师故意难为他们,好藉此敲他 们的竹杠——他们一定要送我们川资。哈哈!维嘉先生!我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情, 真是要发笑了。中国的社会真是无奇不有啊! 倘若我的老师能够待我始终如一,能够不变做老师的态度,那末,或者我要多 跟他一些时。但是他中途想出花头,变起卦来了。我跟他之后,前三个月内,他待 我真是如弟子一般,自居于老师的地位;谁知到了最后一个多月,他的老师的态度 渐渐变了:他渐渐同我说笑话,渐渐引诱我押戏;我起初还不以为意,谁知我后来 觉着不对了,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勾当——他要与我做那卑污无耻的事情……我既 感觉着之后,每次夜里睡觉总下特别的戒备,虽然他说些调戏的话,我总不做声, 总不回答他。他见我非常庄重,自己心中虽然非常着急,但未敢居然公开地向我要 求,大约是不好意思罢。 有一晚,我们宿在一个小镇市上的客店里。吃晚饭时,他总是劝我喝酒,我被 劝得无法可想,虽不会喝,但也只得喝两杯。喝了酒之后,我略有醉意,便昏昏地 睡去。大约到十一二点钟的光景,忽然一个人把我紧紧地搂着,我从梦中惊骇得一 跳,连忙喊问:“是谁呀?是谁呀?”“是我,是我,莫要喊!”我才知道搂我的 人是我的老师。 “老师!老师!你怎么的了?你怎么……” “不要紧,我的宝宝!我的肉!你允许我,我……” “老师!这是什么话,这怎么能行呢!” “不要紧,你莫要害怕!倘若你不允许我,我就要……” 他说着就要实行起来。我这时的羞忿,真是有地缝我都可以钻进去!但是,事 已至此,怎么办呢?同他善说,教他把我放开罢,那是绝对没有效果的。幸亏我急 中生出智来,想了一个脱逃的方法。 “好!老师!我顺从你,我一定顺从你。不过现在我要大便,等我大使后,我 们再痛痛快快地……你看好不好?” “好!好!快一点!” 他听到我顺从他的话,高兴的了不得,向我亲几个嘴,就把我放开了。我起来 慌忙将上下衣服穿上,将店门开开,此时正三月十六,天还有月亮,我一点什么东 西都没带,一股气跑了五六里。我气喘喘地坐在路旁边一块被露水浸湿的石头上休 息一下。自己一个孤凄凄地坐着,越想越觉着羞辱,越想越发生愤恨,我不禁又放 声痛哭了。 “天哪!这真是孤子的命运啊!” “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可知你俩所遗留下来的一个苦儿今天受这般的羞 辱么?” “唉!人们的兽行……” 当时我真悲哀到不可言状!我觉着到处都是欺侮我的人,到处都是人面的禽兽…… 能照顾我的或者只有这中天无疵暇的明月,能与我表同情的或者只有这道旁青草内 蛐蛐的虫声,能与我为伴侣的或者只有这永不与我隔离的瘦影。 九 自从那一夜从客店跑出之后,孑然一身,无以为生;环顾四周,无所驻足。我 虽几番欲行自杀的短见,但是求生之念终战胜了求死之心。既然生着,就要吃饭, 我因此又过了几个月乞儿的生活。今日破庙藏身,明夜林中歇宿,受尽了风雨的欺 陵,忍足了人们的讥笑。在这几个月中,从没吃过一顿热腾腾的白饭,喝过一碗干 净净的清茶。衣服弄得七窟八眼,几几乎把屁股都掩盖不住。面貌弄得瘦黑已极, 每一临水自照,喂,自己不禁疑惑自己已入鬼籍了。维嘉先生!我现在很奇怪我虽 然没有被这种乞儿的生活糟蹋死!每一想起当年过乞儿生活的情形,不禁又要战栗 起来。好在因为有了几个月乞儿的经验,我深知道乞儿的生活是如何的痛苦,乞儿 的心灵是如何的悲哀,乞儿的命运是如何的不幸…… 维嘉先生!人一到穷了,什么东西都要欺侮他。即如狗罢,它是被人家豢养的 东西,照理是不应噬人的,但是它对于叫化子可以说种下了不世的深仇,它专门虐 待叫化子。有一次我到一个村庄去讨饭,不料刚一到该村庄的大门口,轰隆一声, 从门口跑出几只大狗来,把我团团地围住,恶狠狠地就同要吃我也似的,真是把我 骇得魂不附体!我喊着喊着,忽然一条黑狗呼池向我腿肚子就是一下,把我腿肚子 咬得两个大洞,鲜血直流不止。幸亏这时从门内出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 把一群恶兽叱开,我才能脱除危险,不然,我一定要被它们咬死了。小姑娘看着我 很可怜的,就把我领到屋里,把母亲喊出来,用药把我的伤包好,并给了我一顿饭 吃。 维嘉先生!到现在我这腿肚上被狗咬的伤痕还在呢。这是我永远的纪念,这是 不幸者永远的纪念…… 叫化子不做贼,也是没有的事情。维嘉先生!倘若你是叫化子,终日讨不到饭 吃,同时肚子里饿得枯里枯里地响,你一定要发生偷的念头,那时你才晓得做贼是 不得已的,是无可奈何的。但是没有饿过肚子的人,不知饿肚子的苦楚,一定要说 做贼是违法的,做贼是不道德的——叫化子做贼,叫化子就是最讨厌的东西。 有一天,半天多没有讨到饭吃,肚子实在饿得难过;我恰好走到一块瓜田里, 那西瓜和甜瓜一个一个的都成熟了,我的诞水不觉下滴,我的肚子一定要逼迫我的 手摘一个来吃。当伸手摘瓜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是害怕:倘若被瓜主人看见了,我 一定不免要受一顿好打。但是肚子的权威把害怕的心思压下去了,于是我就偷摘了 一个甜瓜和一个西瓜。我刚刚将瓜摘到手里,瓜棚子里就跑出来了两个人,大声喊 着: “你还不把瓜放下!你这小子胆敢来偷我们的瓜呀!你大约不要命了,今天我 们给你一个教训……” 他俩喊着喊着就来捉我,我丢了瓜就跑,可是因为肚子太空了,没有点儿力气 跑,我终被捉住,挨了一次痛打。维嘉先生!偷两个瓜算什么,其罪就值得挨一次 痛打么?为什么肚子饿了,没有吃瓜的权利?为什么瓜放在田里,而不让饿肚子的 人吃?为什么瓜主人有打偷瓜人的权利?维嘉先生!你可以回答我的这些问题么? 我在乞儿生活上所受的痛苦太多了,现在我不愿一件一件地向你说,空费了你 的时间。人世间不幸的真象,我算深深地感觉,深深地了解了。我现在坐在这旅舍 的一间房里,回忆过去当乞儿的生活,想像现在一般乞儿的情况,我的心灵深处不 禁起伏着无限的悲哀。维嘉先生!哪一个是与我这种悲哀共鸣的人呢? 请君一走到街里巷间,看一看那囚首丧面衣衫褴褛的乞儿——他们代表世界的 悲哀,人间的不幸。你且莫以为这是不必注意的事,他们是人类遗弃的分子! 人总还是人啊!他们的悲哀与不幸,什么时候才能捐除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 进入快乐和幸福的领域?倘若人间一日有它们的存在,我以为总不是光明的人世! 或者有一些人们以为现在所存在的一切,是很可以令人满意的了,不必再求其他; 我以为这些人们的生活状况,知识和经验,大约是不允许他们明白我所说的事情, 或者他们永远不愿意明白…… 维嘉先生!我写到这里,我又怕起来了,怕你厌烦我尽说这一类的话。但是, 维嘉先生!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地向你这般说——我的心灵逼迫我要 向你这样叨叨絮絮地说。或者你已经厌烦了,但是,我还请你忍耐一下,继续听我 的诉说。 一○ H城为皖北一个大商埠,这地方虽没有W埠的繁盛,但在政治文化方面,或较W埠 为重要。军阀,官僚,政客,为H城的特产,中国无论哪一处,差不多都没有此地产 的多——这大约因为历史的关系。维嘉先生!你大约知道借外兵打平太平天国的李 大将军,开鱼行的王老板,持斋念佛的段执政……这些有名人物罢?这些有名人物 的生长地就是H城。 这是闲话,现在且向你说我的正事。 我过着讨饭的生活,不知不觉地飘流到H城里来。在城里乞讨总是给铜钱——光 绪通宝——的多,而给饭的少。在乡间乞讨就不一样了,大概总是给米或剩饭,差 不多没有给钱的。在城里乞讨有一种好处,就是没有狗的危险。城里的狗固然是有, 但对于叫化子的注意,不如乡间狗对于叫化于注意的狠。这是我的经验。 一日,我讨到一家杂货店叫瑞福祥的,门口立着一个五十几岁的胡子老头儿, 他对我仔细地看一看,问我说: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你姓什 么?是哪里人氏?” 我听了他的话,不禁悲从中来,涔涔地流下了泪。“年轻轻的什么事不能做, 为什么一定要讨饭呢?”这句话真教我伤心极了!我是因为不愿意做事而讨饭么? 我做什么事情?谁个给我事情做?谁个迫我过讨饭的生活?我愿意因讨饭而忍受人 们的讥笑么?我年轻轻的愿意讨饭?我年轻轻的居然讨饭,居然受人们的讥笑…… 哎哟!我无涯际的悲哀向谁告诉呢?天哪!唉!…… 老头儿见我哭起来了,就很惊异,便又问道: “你哭什么呢?有什么伤心事?何妨向我说一说呢?” 我就一五一十地又向他述了我的身世及迫而讨饭的原因。我这样并不希望他能 怜悯我,搭救我,不过因为心中悲哀极了,总是想吐露一下,无论他能了解和表同 情与否,那都不是我所顾到的。并且我从来就深信,要想有钱的人怜悯穷人,表同 情于穷人——这大半是幻想,是没有结果的幻想。也许世界上有几个大慈大悲的慈 善家,但是,我对于他们是没有希望的。维嘉先生!这或者是我的偏见,但是,这 偏见是有来由的。 老头儿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一个学生,又见我很诚实,遂向我提议,教我在 他柜上当学徒。他说,他柜上还可以用一个人,倘若我愿意,他可以把我留下学生 意,免得受飘零的痛苦。他并说,除了吃穿而外,他还可以给我一点零用钱。他又 说,倘若我能忠心地做事,诚实地学好,他一定要提拔我。他还说其他一些别的好 话头……我本知道当学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或者竟没过乞儿生活的自由,但是因 过乞儿生活所受的痛苦太多了,也只得决定听老头儿的话,尝一尝当学徒的滋味。 于是我从乞儿一变而为学徒了。 这是八月间的事。 老头儿姓刘,名静斋,这家杂货店就是他开的。杂货店的生意,比较起来,在 H城里可以算为中等,还很兴盛。柜上原有伙友两位,加上我一个,就成为三个人了。 可是我是学徒,他俩比我高一级,有命令使唤我的权利。有一个姓王的,他为人很 和善,待我还不错;可是有一个姓刘的——店主人的本家——坏极了!他的架子, 或者可以说比省长总长的架子都要大,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坏,我有点不好,他就说 些讥笑话,或加以责骂——我与他共了两年事,忍受了他的欺侮可真不少!但是怎 么办呢?他比我高一层,他是掌柜先生,我是学徒…… 维嘉先生!学徒的生活,你大约是晓得的。学徒第一年的光阴差不多不在柜上 做事情,尽消磨在拿烟倒茶和扫地下门的里面。学徒应比掌柜的起来要早,因为要 下门扫地,整理一切程序。客人来了,学徒丝毫不敢待慢,连忙同接到天神的样子, 恭恭敬敬地拿烟倒茶,两只手儿小心了又小心,谨慎了又谨慎,生怕有什么疏忽的 地方。掌柜先生对待学徒,就同学徒比他小几倍的样子。主人好的时候,那时还勉 强可以;倘若主人的脾气也不好的时候,那时就叫着活要命,没有点儿舒服的机会。 我的主人,说一句实在话,待我总算还不错,没有什么过于苛待的地方。 总共我在瑞福祥当了两年学徒,这两年学徒的生活,比较起来,当然比乞儿的 生活好得多。第一,肚子不会忍饿;第二,不受狗的欺侮;第三,少受风雨的逼迫。 有闲工夫时,我还可以看看书,写写字,学问上还有点长进。自然我当时所看的书, 都只限于旧书,而没有得到新书的机会。 在两年学徒的生活中,我又感觉得商人的道德,无论如何,是不会好的——商 业的本身不会使商人有好的道德。商人的目的当然是要赚钱,要在货物上得到利润, 若不能得到利润,则商业就没有存在的可能。因为要赚钱,是凡可以赚钱的方法和 手段,当然都是要尽量利用的;到要利用狡猾的方法和手段来赚钱,那还说到什么 道德呢? 有一次,一个乡下人到我们店里来买布,大约是替姑娘办嫁妆。他向我们说, 他要买最好的花洋标;我们的刘掌柜的拿这匹给他看,他说不合式;拿那匹给他看, 他说也不好;结果,给他看完了,总没有一匹合他的意。我们的刘掌柜的急得没法’, 于是向他说,教他等一等;刘掌柜到后边将给他看过的一匹花洋标,好好用贵重的 纸包将起来,郑重其事地拿出来给乡下人看,并对乡下人道: “比这一匹再好的,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你也找不出来。这种花洋标是美国 货,我们亲自从上海运来的。不过价钱要贵得多,恐怕你不愿出这种高价钱……” 乡下人将这匹用好纸包着的花洋标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觉很喜欢的样子, 连忙说道: “这匹东西好,东西不错!为什么你早不拿出来呢?我既然来买货,难道我还 怕价钱高么?现在就是这一匹罢,请先生替我好好地包起来,使我在路上不致弄绉 了才好!” 我在旁边看看,几几乎要笑起来了。但是,我终把笑忍在肚子里,不敢笑将出 来;倘若把这套把戏笑穿了,我可负不起责任。 维嘉先生!像这种事情多得很呢!我们把这种事情当做笑话看,未始不可;但 是,从此我们可以看出商业是什么东西,商人的道德是如何了。 普通学徒都是三年毕业,或者说出师,为什么我上面说我只过两年学徒的生活 呢?维嘉先生!你必定要发生这种疑问,现在请你听我道来。 一一 维嘉先生!我此生只有一次的恋爱史,然就此一次恋爱史,已经将我的心灵深 处,深深地刻下了一块伤痕。这一块伤痕到现在还未愈,就是到将来也不能愈。它 恐怕将与吾生并没了!我不爱听人家谈论恋爱的事情,更不愿想到恋爱两个字上去。 但是每遇明月深宵,我不禁要向嫦娥悲欷,对花影流泪;她——我的可爱的她,我 的可怜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永远地,永远地辗转在我的心头,往来在我的脑里。 她的貌,她的才,当然不能使我忘却她;但是,我所以永远地不能忘却她,还不是 因为她貌的美丽和才的秀绝,而是因为她是我唯一的知己,唯一的了解我的人。自 然,我此生能得着一个真正的女性的知己,固然可以自豪了,固然可以自慰了;但 是我也就因此抱着无涯际的悲哀,海一般深的沉痛!维嘉先生!说至此,我的悲哀 的热泪不禁涔涔地流,我的刻上伤痕的心灵不禁摇摇地颤动…… 刘静斋——我的主人——有一子一女。当我离开H城那一年,子九岁,还在国民 小学读书;女已十八岁了,在县立女校快要毕业。这个十八岁的女郎就是我的可爱 的她,我的可怜的她,我的不幸的她。或者我辜负她了,或者我连累她了,或者她 的死是我的罪过;但是,我想,她或者不至于怨我,她或者到最后的一刻还是爱我, 还是悬念着这个飘泊的我。哎哟!我的妹妹!我的亲爱的妹妹!你虽然为我而死, 但是,我记得,我永远地为你流泪,永远地为你悲哀……一直到我最后的一刻! 她是一个极庄重而又温和的女郎。当我初到她家的时候,她知道我是一个飘泊 的孤子,心里就很怜悯我,间接地照顾我的地方很多——这件事情到后来我才知道。 她虽在学校读书,但是在家中住宿的,因此她早晚都要经过店门。当时,我只暗地 佩服她态度的从容和容貌的秀美,但绝没有过妄想——穷小子怎敢生什么妄想呢? 我连恋爱的梦也没做过——穷小子当然不会做恋爱的梦。 渐渐地我与她当然是很熟悉了。我称呼她过几次“小姐”。 有一次我坐在柜台里边,没有事情做,忽然觉着有动于中,提笔写了一首旧诗: 此身飘泊竟何之?人世艰辛我尽知。闲对菊花流热泪,秋风吹向海天睡。 诗写好了,我自己念了几遍。恰好她这时从内庭出来,向柜上拿写字纸和墨水; 我见她来了,连忙将诗掩住,问她要什么,我好替她拿。她看我把诗掩了,就追问 我: “汪中!你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这样怕人看?” “小姐,没有什么;我随便顺口诌几句,小姐,没有什么……”我脸红着向她 说。 “你顺口诌的什么?请拿给我看看,不要紧!” “小姐!你真要看,我就给你看,不过请小姐莫要见笑!” 我于是就把我的诗给她看了。她重复地看了几遍,最后脸红了一下,说道: “诗做的好,诗做的好!悲哀深矣!我不料你居然能——” 她说到此很注意地看我一下,又低下了头,似觉想什么也似的。最后,她教我 此后别要再称呼她为小姐了;她说她的名字叫玉梅,此后我应称呼她的名字;她说 她很爱做诗,希望我往后要多做些;她说我的诗格不俗;她又说一些别的话。维嘉 先生!从这一次起,我对于她忽然起了很深的感觉——我感觉她是一个能了解我的 人,是一个向我表示同情的人,是我将来的…… 我与她虽然天天见面,但是谈话的机会少,谈深情话的机会更少。她父亲的家 规极严,我到内庭的时候少;又更加之口目繁多,她固然不方便与我多说话,我又 怎敢与她多亲近呢?最可恨是刘掌柜的,他似觉步步地监视我,似觉恐怕我与她发 生什么关系。其实,这些事情与他什么相关呢?他偏偏要问,偏偏要干涉,这真是 怪事了! 但是,倘若如此下去,我俩不说话,怎么能发生恋爱的关系呢?我俩虽然都感 觉不能直接说话的痛苦,但是,我俩可以利用间接说话的方法——写信。她的一个 九岁的小弟弟就是我俩的传书人,无异做我俩的红娘了。小孩子将信传来传去;并 不自知是什么一回事,但是,我俩藉此可以交通自己的情怀,互告中心的衷曲—— 她居然成了我唯一的知己,穷途的安慰者。我俩私下写的信非常之多,做的诗也不 少;我现在恨没有将这些东西留下——当时不敢留下,不然,我时常拿出看看,或 者可以得到很多的安慰。我现在所有的,仅仅是她临死前的一封信——一封悲哀的 信。维嘉先生!现在我将这一封信抄给你看看,但是,拿笔来抄时,我的泪,我的 悲哀的泪,不禁如潮一般地流了。 亲爱的中哥! 我现在病了。病的原因你知道么?或者你知道,或者你也不知道。医生说我重 伤风,我的父母以为我对于自己的身体太不谨慎,一般与我亲近的人们都替我焦急。 但是,谁个知道我的病源呢?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病,但是, 我没有勇气说,就是说出也要惹一般人的讥笑耻骂——因此,我绝对不说了,我绝 对不愿意说了。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爱做勉强的事情。我的父母并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与 王姓子订婚,但是,他俩居然与我代订了。现在听说王姓今天一封信,明天也是一 封信,屡次催早日成结婚礼,这不是催早日成结婚礼,这是催我的命!我是一个弱 者,我不敢逃跑,除了死,恐怕没有解救我的方法了! 中哥!我对于你的态度,你当然是晓得的:我久已经定你是我的伴侣,你是唯 一可以爱我的人。你当然没有那王姓子的尊贵,但是,你的人格比他高出万倍,你 的风度为他十个王姓子的所不及……中哥!我亲爱的中哥!我爱你!我爱你!…… 但是,我是一个弱者,我不能将我对于你的爱成全起来;你又是一个不幸者, 你也没有成全我俩爱情的能力。同时,王姓总是催,催,催……我只得病,我只有 走入死之一途。我床前的药——可惜你不能来看——一样一样地摆满了。但是它们 能治好我的病么?我绝对不吃,吃徒以苦人耳! 中哥!这一封信恐怕是最后的一封信了!你本来是一个不幸者,请你切莫要为 我多伤心,切莫要为我多流泪!倘若我真死了,倘若我能埋在你可以到的地方,请 你到我的墓前把我俩生前所唱和的诗多咏诵两首,请你将山花多采几朵插在我的坟 顶上,请你抚着我的坟多接几个吻;但是,你本来是一个不幸者,请你切莫要为我 多伤心,切莫要为我多流泪! 中哥!我亲爱的中哥!我本来想同你多说几句话,但是我的腕力已经不允许我 多写了!中哥!我亲爱的中哥!…… 妹玉梅临死前的话 一二 维嘉先生!这一封信的每一个字是一滴泪,一点血,含蓄着人生无涯际的悲哀! 我不忍重读这一封信,但是,我又怎么能够不重读呢?重读时,我的心灵的伤处只 是万次干番地破裂着…… 我接了玉梅诀别的信之后,不知道如何处置是好。难道我能看着我的爱人死么? 难道只报之以哭么? 玉梅是为着我而病的,我一定要设法救她;我一定要使我的爱人能做如愿以偿 的事情;我一定使她脱离王姓魔鬼的羁绊;啊,倘若我不能这样做,则枉为一个人 了,则我成为一个负情的人了!我一定…… 王氏子是一个什么东西?他配来占领我的爱人?他配享受这种样子的女子—— 我的玉梅?我哪一件事情不如他?我的人格,我的性情,我的知识,我的思想…… 比他差了一点么?为什么我没有权利来要求玉梅的父亲,使他们允许我同玉梅订婚? 倘若我同玉梅订了婚,则玉梅的病岂不即刻就好了么?为父母的难道不愿意子女活 着,而硬迫之走入死路么?倘若我去要求,或者,这件事—— 喂!不成!我的家在什么地方?我的财产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所处的是什么地 位?我是一个飘泊的孤子,一个寄人篱下的学徒,我哪有权利向玉梅的父母要求呢? 听说王氏子的父亲做的是大官,有的是田地金钱,所以玉梅的父亲才将自己的女儿 许他;而我是一个受人白眼的穷小子,怎能生这种妄想呢?况且婚约已经订了,解 约是不容易的事,就是玉梅的父亲愿意将玉梅允许我,可是王姓如何会答应呢?不 成!不成! 但是,玉梅是爱我的,玉梅是我的爱人!我能看着她死么?我能让她就活活地 被牺牲了么?…… 我想来想去,一夜没曾睡眠;只是翻来覆去,伏着枕哭。第二天清早起来,我 大着胆子走向玉梅的父母的寝室门外,恰好刘静斋已经起床了。他向我惊异地看了 一下,问我为什么这末样儿大清早起来找他;于是我也顾不得一切了,将我与玉梅 的经过及她现在生病的原因,详详细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听了我的话后,颜 色一变,又将我仔细浑身上下看了一下,只哼了一声,其外什么话也没说。我看着 这种情形,知道十分有九分九不大妥当,于是不敢多说,回头出来,仍照常执行下 门扫地的事情。 这一天晚上,刘静斋——玉梅的父亲——把我叫到面前,向我说了几句话: “汪中,你在我这里已经两年了,生意的门道已经学得个大概;我以为你可以 再往别处去,好发展发展。我这里现下用人太多,而生意又不大好,不能维持下去, 因此我写了一封介绍信,将你介绍到W埠去,那里有我的一个朋友开洋货店,他可以 收容你。你明天就可以动身;这里有大洋八元,你可以拿去做盘费。” 刘静斋向我说了这几句后,将八元大洋交给我,转身就走了。我此时的心情, 维嘉先生,你说是如何的难受啊!我本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刘静斋辞退我,并 不是因为什么生意不好,并不是因为要我什么发展,乃是因为我与他的女儿有这末 一层的关系。这也难怪他——他的地位,名誉,信用……比他女儿的性命更要紧些; 他怎么能允许我的要求。成全女儿的愿望呢? 这区区的八元钱就能打发我离开此地么?玉梅的命,我对于玉梅的爱情,我与 玉梅的一切,你这八元钱就能驱散而歼灭了么?喂!你这魔鬼,你这残忍的东西, 你这世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你的罪恶比海还深,比山岳还高,比热火还烈! 玉梅若不是你,她的父母为什么将她许与王姓子?我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无权利要 求刘静斋将自己的女儿允许我?玉梅何得至于病?我何得至于飘流?我又何得活活 看着自己的爱人走入死路,而不能救呢?喂!你这魔鬼,你这残忍的东西,你这世 界上一切黑暗的造成者啊! 我将八元钱拿在手里,仔细地呆看了一忽,似乎要看出它的魔力到底在什么地 方藏着。本欲把它摔去不要了,可是逐客令既下,势不得不走;走而无路费,又要 不知将受若何的蹂躏和痛苦;没法,只得含着泪将它放在袋里,为到W埠的路费。 我走了倒无甚要紧,但是玉梅的病将如何呢?我要走的消息,她晓得了么?倘 若她晓得,又是如何地伤心,怕不又增加了病势?我俩的关系就如此了结了么? 玉梅妹啊!倘若我能到你的床沿,看一看你的病状,握一握你那病而瘦削的手, 吻一吻你那病而颤动的唇,并且向你大哭一场,然后才离开你,才离开此地,则我 的憾恨也许可以减少万分之一!但是,我现在离开你,连你的面都不能一见,何况 接吻,握手,大哭……唉!玉梅妹啊!你为着我病,我的心也为你碎了,我的肠也 为你断了!倘若所谓阴间世界是有的,我大约也是不能长久于人世,到九泉下我俩 才填一填今生的恨壑罢! 这一夜的时间,维嘉先生,纵我不向你说,你也知道是如何地难过。一夜过了, 第二天清早我含着泪将行李打好,向众辞一辞行,于是就走出H城,在郊外寻一棵树 底下坐一忽儿。我决定暂时不离开H城,一定要暗地打听玉梅的消息:倘若她的病好 了,则我可以放心离开H城;倘若她真有不幸,则我也可以到她的墓地痛哭一番,以 报答她生前爱我的情意。于是我找了一座破庙,做为临时的驻足地。到晚上我略改 一改装,走向瑞福祥附近,看看动静,打听玉梅的消息。维嘉先生!谁知玉梅就在 此时死了!棺材刚从大门口抬进去,念经的道士也请到了,刘家甚为忙碌。我本欲 跑将进去,抱着玉梅的尸痛哭一番,但是,这件事情刘家能允许么?社会能答应么? 唉!我只有哭,我只有回到破庙里独自一个人哭! 第三日,我打听得玉梅埋在什么地方。日里我在野外采集了许多花草,将它们 做成了一个花圈;晚上将花圈拿在手里,一个人孤悄悄地走向玉梅棺墓安置的地方 来。明月已经升得很高了,它的柔光似觉故意照着伤心人抚着新坟哭。维嘉先生! 我这一次的痛哭,与我从前在父母坟前的痛哭,对象虽然不一样,而悲哀的程度, 则是一样的啊!我哭着哭着,不觉成了一首哀歌——这一首哀歌一直到现在,每当 花晨月夕,孤寂无聊的时候,我还不断地歌着: 前年秋风起兮我来时, 今年黄花开兮聊死去。 鸳鸯有意成双飞, 风雨无情故折翼。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江河有尽恨无底。 天涯飘泊我是一孤子。 妆阁深沈你是一淑女。 只因柔意怜穷途, 遂把温情将我许。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自伤身世痛哭你! 谨将草花几朵供灵前。 谨将热泪三升酬知己。 此别萍踪无定处, 他年何时来哭你? 吁嗟乎!玉梅妹! 你今死, 为何死? 月照新坟倍惨凄! 一三 巢湖为安徽之一大湖,由H城乘小火轮可直达W埠,需时不过一日。自从出了玉 梅的家之后,我又陷于无地可归的状况。刘静斋替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教我到W埠去; 若我不照他的话做罢,则势必又要过乞儿的生活。无奈何,少不得要拿着信到W埠去 走一趟。此外实没有路可走。 我坐在三等舱位——所谓烟篷下。坐客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甚为 拥挤;有的坐着打瞌睡,一声儿不响;有的晕船,呕吐起来了;有的含着烟袋,相 对着东西南北地谈天。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境遇,但总没有比我 再苦的,再不幸的罢。人群中的我,也就如这湖水上被秋风吹落的一片飘浮的落叶; 落叶飘浮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我难道与它有两样的么? 这一天的风特别大,波浪掀涌得很高,船乱摇着,我几乎也要呕吐起来。若是 这一次的船被风浪打翻了,维嘉先生,则我现在可无机会来与你写这一封长信,我 的飘泊的历史可要减少了一段;我也就要少尝些社会所赐给我的痛苦。但是,维嘉 先生,这一次船终没被风浪所打翻,也就如我终未为恶社会所磨死;这是幸福呢, 还是灾祸呢?维嘉先生!你将可以教我? 船抵岸了;时已万家灯火。W埠是我的陌生地,而且又很大,在晚上的确很难将 刘静斋所介绍的洋货店找着,不得已权找一家小旅馆住一夜,第二日再打算。一个 人孤寂寂地住在一间小房间内,明月从窗外偷窥,似觉侦察飘泊的少年有何种的举 动。我想想父母的惨死,乞讨生活的痛苦,玉梅待我的真情,玉梅的忧伤致死,我 此后又不知将如何度过命运……我想起了一切,热泪又不禁从眼眶中涌出来了。我 本不会饮酒,但此时没有解悲哀的方法,只有酒可以给我一时的慰藉;于是我叫茶 房买半斤酒及一点饮酒的小菜——我就沉沉地走入醉乡里去。 第二日清早将房钱付了,手提着小包儿,顺着大街,按着介绍信封面上所写的 地址找;好在W埠有一条十里大街,一切大生意,大洋货店,都在这一个长街上,比 较很容易找着。没有两点钟,我即找到了我所要找到的洋货店——陶永泰祥字号。 这一家洋货店,在W埠算是很大的了;柜上所用的伙友很多。我也不知道哪一个 是主人,将信呈交到柜上,也不说别的话。一个三十几岁的矮胖子,从椅子上站起 来,将信拆开看了一遍。维嘉先生!你知道这个看信的是谁?他是我将来的东家, 他是洋货店的主人,他是你当学生会长那一年,要雇流氓暗杀学生!尤其要暗杀你 的陶永清。维嘉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当学生会长时代的生活呢?你知不知道 现在提笔写长信给你的人,就是当年报告陶永清及其他商人要暗杀你们学生的人呢? 说起往事来,维嘉先生!你或者也发生兴趣听啊! 陶永清问明我的身世,就将我留在柜上当二等小伙友。从此,我又在W埠过了两 年的生活。这两年小伙友的生活,维嘉先生,没有详细告诉你的必要。总之,反正 没有好的幸福到我的命运上来:一切伙友总是欺压我,把我不放在眼里,有事总摊 我多做些;我忍着气,不愿与他们计较,但是我心里却甚为骄傲,把他们当成一群 无知识的猪羊看待,虽然表面上也恭敬他们。 当时你在《皖江新潮》几几乎天天发表文章,专门提倡新文化,反对旧思想: “我恰好爱看《皖江新潮》,尤其爱看你的文章,因之,你的名字就深印在我的脑 际了。我总想找你谈话,但因为我们当伙友的一天忙到晚,简直没有点闲工夫;就 是礼拜日,我们当伙友的也没有休息的机会;所以找你谈话一层,终成为不可能的 妄想了。有几次我想写信请你到我们的店里来,可是也没有写;伙友伏在柜抬上应 注意买货的客人,招待照顾生意的顾主,哪里有与他人谈话的机会?况且你当时的 事情很忙,又加之是一个素不知名的我写信给你,当然是不会到我的店里来的。 一日,我因为有点事情没有做得好,大受东家及伙友们的责备,说我如何如何 地不行;到晚上临睡的时候,我越想越生气,我越想越悲哀,不禁伏枕痛哭了一场。 自叹一个无家的孤子,不得已寄人篱下,动不动就要受他人的呵责和欺侮,想来是 何等的委屈!一天到晚替东家忙,替东家赚钱,自己不过得一个温饱而已;东家连 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无异将我如牛马一般的看待,这是何等的不平啊!尤可恨的, 有几个同事的伙友,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帮助东家说我的坏话,而完全置同事间的 情谊于不顾。喂!卑贱!狗肺!没有良心!想得着东家的欢心,而图顾全饭碗么? 唉!无耻……你们也如我一样啊!空替东家拚命地赚钱,空牛马似的效忠于东家! 你们不受东家的虐待么?你们不受东家的剥削么?何苦与我这弱者为难啊?何苦, 何苦…… 这时我的愤火如火山也似地爆裂着,我的冤屈真是如太平洋的波浪鼓荡着,而 找不出一个发泄的地方!翻来覆去,无论如何,总是睡不着。阶前的秋虫只是卿卿 地叫,一声一声地真叫得我的肠寸寸断了。人当悲哀的时候,几几乎无论什么声音, 都足以增加他悲哀的程度,何况当万木寥落时之秋虫的声音?普通人闻着秋虫的叫 鸣,都要不禁发生悲秋的心思,何况我是人世间的被欺侮者呢?此外又加着秋风时 送落叶打着窗棂响;月光从窗棂射进来,一道一道地落在我的枕上;真是伤心的情 景啊!反正是睡不着,我起来兀自一个人在阶前踱来踱去,心中的愁绪,就使你有 锋利的宝剑也不能斩断。仰首看看明月,俯首顾顾自己的影子,觉着自己已经不立 足在人间了,而被陷在万丈深的冰窟中。忽然一股秋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又重行回到床上卧下。 这一夜受了寒,第二日即大病起来,一共病了五天。病时,东家只当没有什么 事情的样子,除了恨少一个人做事外,其他什么请医生不请医生,不是他所愿注意 的事情。可是我自己还知道点药方——我勉强自己熬点生姜水,蒙着头发发汗,病 也就慢慢好了。我满腔的愤气无处出,一夜我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提笔写了一封信 给你,诉一诉我的痛苦。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忘了写自己的通信地址,不然,我为什 么没接到你的覆信呢?维嘉先生!你到底接着了我的信没有?倘若你接到了我这一 封信,你当时看过后就撕毁了,还是将它保存着呢?这件事情我倒很愿意知道。隔 了这许多年,我自己也没曾料到我现在又写这一封长信给你;你当然是更不会料到 的了。我现在提笔写这一封信时,又想起那一年写信给你的情形来:光阴迅速,人 事变化无常,我又不禁发生无限的感慨了! 一四 维嘉先生!我想起那一年W埠学生抵制日货的时候,不禁有许多趣味的情形,重 行回绕在我的脑际。你们当时真是热心啊!天天派人到江边去查货,天天派人到商 店来劝告不要卖东洋货,可以说是为国奔波,不辞劳苦。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 学生跪下来向我的东家陶永清磕头,并且磕得仆通仆通地响。当时我心中发生说不 出的感想;可是我的东家只是似理不理的,似乎不表现一点儿同情。还有一次,一 个学生——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来到我们的店里,要求东家不要再卖东洋货,说 明东洋人如何如何地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应当自己团结起来……我的东家只是不允: “倘若你们学生能赔偿我的捐失,能顾全我的生意,那我倒可以不卖东洋货, 否则,我还是要卖,我没有法子。” “你不是中国人么?中国若亡了,中国人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说什么损失,生 意不生意呢?我们的祖国快要亡了,我们大家都快要做亡国奴了,倘若我们再不起 来,我们要受朝鲜人和安南人的痛苦了!先生!你也是中国人啊!……” 他说着说着,不觉哭起来了;我的东家不但不为所动,倒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我在旁边看着,恨不得要把陶永清打死!但是,我的力量弱,我怎么能够…… 也难怪陶永清不能答应学生的要求。他开的是洋货店,店中的货物,日本货要 占十分之六七;倘若不卖日本货,则岂不是要关门么?国总没有钱好,只要赚钱, 那还问什么国不国,做亡国奴不做亡国奴?维嘉先生!有时我想商人为什么连点爱 国心都没有,现在我才知道:因为爱钱,所以便没有爱国心了。 可是当时我的心境真是痛苦极了!天天在手中经过的差不多都是日本货,并且 一定要卖日本货。既然做了洋货店的伙友,一切行动当然要受东家的支配,说不上 什么意志自由。心里虽然恨东家之无爱国心,但是没有法子,只得厚着面皮卖东洋 货;否则,饭碗就要发生问题了。或者当时你们学生骂我们当伙友的没有良心,不 知爱国……可是我敢向你说一句话,我当时的确是有良心,的确知道爱国,但是因 为境遇的限制,我虽有良心,而表现不出来;虽知爱国,而不能做到,可是也就因 此,我当时精神痛苦得很啊! 那一天,落着雨,街上泥浆甚深;不知为什么,你们学生决定此时游行示威。 W埠的学生在这次大约都参加了,队伍拖延得甚长,队伍前头,有八个高大的学生, 手里拿着斧头,见着东洋货的招牌就劈,我们店口的一块竖立的大招牌,上面写着 “东西洋货零趸批发”,也就在这一次亡命了。劈招牌,对于商店是一件极不利的 事情,可是我当时见着把招牌劈了,心中却暗暗地称快。我的东家脸只气得发紫, 口中只是呼,但是因为学生人多势众,他也没有敢表示反抗,恐怕要吃眼前的亏。 可是他恨学生可以说是到了极点了! 当晚他在我们店屋的楼上召集紧急会议,到者有几家洋货店的主人及商务会长。 商务会长是广东人,听说从前他当过龟头,做过流氓;现在他却雄霸W埠,出入官场 了。他穿着绿花缎的袍子,花边的裤子,就同戏台上唱小旦的差不多,我见着他就 生气。可是因为他是商务会长,因为他是东家请来的,我是一个伙友,少不得也要 拿烟倒茶给他吃。我担任了布置会场及侍候这一班浑帐东西的差使,因之,他们说 些什么话,讨论些什么问题,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地。首由陶永清起立,报告开会的 宗旨: “今天我把大家请来,也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现在要讨论一个对付学生的办法。 学生欺压我们商人,真是到了极点!今天他们居然把我们的招牌也劈了;这还成个 样子么?若长此下去,我们还做什么买卖?学生得寸进尺,将来恐怕要把我们制到 死地呢!我们一定要讨论一个自救的方法——” “一定!一定!” “学生闹得太不成个样子了!一定要想方法对付!” “我们卖东洋货与否,与他们什么相干?天天与我们捣乱,真是可恨已极!” “依永清你的办法怎样呢?” “大家真都是义(?)愤填胸,不可向迩!一个老头子只气得摸自己的胡子; 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也乱叫“了不得”。陶永清看着大家都与他同意,于是便又接 着严重地说: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学生对待我们的手段既然很辣,那我们对于他们 还有什么怜惜的必要?我们应采严厉的手段,给他们一个大亏吃,使他们敛一敛气 ——”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想,怎么啦,这小子要取什么严厉的手 段?莫不是要——不至于罢?难道这小子真能下这样惨无人道的毒手…… “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我们要先把几个学生领袖制伏住,其徐的就不成 问题了。学生闹来闹去,都不过是因为有几个学生领袖撑着;倘若没有了领袖,则 学生运动自然消灭,我们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了。依我的意思,可以直接雇 几个流氓,将几个学生领袖除去——” 我真是要胆战了!学生运动抵制日货,完全是为着爱国,其罪何至于死?陶永 清丧尽了良心,居然要雇流氓暗杀爱国的学生,真是罪不容诛啊!我心里打算,倘 若我不救你们学生,谁还能救你们学生呢?这饭碗不要也罢,倒是救你们学生的性 命要紧。我是一个人,我绝对要做人的事情。饿死又算什么呢?我一定去报告! “你们莫要害怕,我敢担包无事!现在官厅方面也是恨学生达了极点,决不至 于与我们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会长先生!但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小旦派头的商务会长点头称是,众人见会长赞成这种意见,也就不发生异议。 一忽儿大家就决定照着陶永清的主张办下去,并把这一件事情委托陶永清经理,而 大家负责任。我的心里真是焦急得要命,只是为你们学生担心!等他们散会后,我 即偷偷地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来到你的学校里找你;恰好你还未睡,我就把情事 慌慌忙忙地告诉你;你听了我的话,大约是一惊非同小可,即刻去找人开会去了。 话说完后,我也即时仍坐人力车回来,可是时候已晚,店门早开了;我叫了十几分 钟才叫开。陶永清见了我,面色大变,严厉地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知道他已明 白我干什么去了,就是瞒也瞒不住;但我还是随嘴说,我的表兄初从家乡来至W埠, 我到旅馆看他,不料在他那儿多坐了一回,请东家原谅。他哼了几声,别的也没说 什么话。第二天清早,陶永清即将我帐算清,将我辞退了。 维嘉先生!我在W埠的生活史,又算告了一个终结。 一五 满天的乌云密布着,光明的太阳不知被遮蔽在什么地方,一点儿形迹也见不着。 秋风在江边上吹,似觉更要寒些,一阵一阵地吹到飘泊人的身上,如同故意欺侮衣 薄也似的。江中的波浪到秋天时,更掀涌得厉害,澎湃声直足使伤心人胆战。风声, 波浪声,加着轮船不时放出的汽笛声,及如蚂蚁一般的搬运夫的咕唷声,凑成悲壮 而沉痛的音乐;倘若你是被欺侮者,倘若你是满腔悲愤者,你一定又要将你的哭声 渗入这种音乐了。 这时有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倚着等船的栏杆,向那水天连接的远 处怅望。那远处并不是他家乡的所在地,他久已失去了家乡的方向;那远处也不是 他所要去的地方,他的行踪比浮萍还要不定,如何能说要到什么地方去呢?那漠漠 不清的远处,那云雾迷漫中的远处,只是他前程生活的像征——谁能说那远处是些 什么?谁能说他前程的生活是怎样呢?他想起自家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热泪又 涔涔地流下,落在汹涌的波浪中,似觉也化了波浪,顺着大江东去。 这个少年是谁?这就是被陶永清辞退的我! 当陶永清将我辞退时,我连一句哀求话也没说,心中倒觉很畅快也似的,私自 庆幸自己脱离了牢笼。可是将包袱拿在手里,出了陶永清的店门之后,我不知道向 哪一方向走好。漫无目的地走向招商轮船码头来;在趸船上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 好。兀自一个人倚着等船的栏杆痴望,但是望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出来。维嘉先 生!此时的我真是如失巢的小鸟一样,心中有说不尽的悲哀啊! 父母在时曾对我说过,有一位表叔——祖姑母的儿子——在汉城X街开旅馆,听 说生意还不错,因之就在汉城落户了。我倚着趸船的栏杆,想来想去,只想不出到 什么地方去是好;忽然这位在汉城开旅馆的表叔来到我的脑际。可是我只想起他的 姓,至于他的名子叫什么,我就模糊地记不清楚了。 或者他现在还在汉城开旅馆,我不妨去找找他,或者能够把他找着。倘若他肯 收留我,我或者替他管管帐,唉,真不得已时,做一做茶房,也没什么要紧……茶 房不是人做的么了人到穷途,只得要勉强些儿了! 于是我决定去到汉城找我的表叔王—— 喂!维嘉先生!我这一封信写得未免太长了!你恐怕有点不耐烦读下去了罢? 好!我现在放简单些,请你莫要着急! 我到了汉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的表叔找着。当时我寻找他的方法, 是每到一个旅馆问主人姓什么,及是什么地方人氏——这样,我也不知找了多少旅 馆,结果,把我的表叔找着了。他听了我的诉告之后,似觉也很为我悲伤感叹,就 将我收留下。可是帐房先生已经是有的,不便因我而将他辞退,于是表叔就给我一 个当茶房的差事。我本不愿意当茶房,但是,事到穷途,无路可走,也由不得我愿 意不愿意了。 维嘉先生!倘若你住过旅馆,你就知道当茶房是一件如何下贱的勾当!当茶房 就是当仆人!只要客人喊一声“茶房”,茶房就要恭恭敬敬地来到,小声低语地上 问大人老爷或先生有什么分付。我做了两个月的茶房,想起来,真是羞辱得了不得! 此后,我任着饿死,我也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唉!简直是奴隶!…… 一天,来了一个四十几岁的客人,态度像一个小官僚的样子,架子臭而不可闻。 他把我喊到面前,叫我去替他叫条子——找一个姑娘来。这一回可把我难着了:我 从没叫过条子,当然不知条子怎么叫法;要我去叫条子,岂不是一件难事么? “先生!我不知条子怎样叫法,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怎么!当茶房的不晓得条子怎样叫法,还当什么茶房呢!去!去!赶快去替 我叫一个来!” “先生!我着实不会叫。”: 这一位混帐的东西就拍桌骂起来了;我的表叔——东家——听着了,忙来问什 么事情,为着顾全客人的面子,遂把我当茶房的指斥一顿。我心中真是气闷极了! 倘若东家不是我的表叔,我一定忍不下去,决要与他理论一下。可是他是我的表叔, 我又是处于被压迫的地位的,那有理是我可以讲的…… 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再当茶房了;还是去讨饭好!还是饿死也不要紧……这种 下贱的勾当还是人干的么?我汪中虽穷,但我还有骨头,我还有人格,哪能长此做 这种羞辱的事情!不干了!不干了!决意不干了! 我于是向我的表叔辞去茶房的职务;我的表叔见我这种乖僻而孤傲的性情,恐 怕于自己的生意有碍,也就不十分强留我。恰好这时期英国在汉城的T纱厂招工,我 于是就应招而为纱厂的工人了。维嘉先生!你莫要以为我是一个知识阶级,是一个 文弱的书生!不,我久已是一个工人了。维嘉先生!可惜你我现在不是对面谈话, 不然,你倒可以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衣服,看看我的态度,像一个工人还是像一 个知识阶级中的人。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工人的样儿…… T纱厂是英国人办的,以资本家而又兼着民族的压迫者,其虐待我们中国工人之 厉害,不言可知。我现在不愿意将洋资本家虐待工人的情形一一地告诉你,因为这 非一两言所能尽;并且我的这一封信太长了,若多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所 以我就把我当工人时代的生活简略了。将来我有工夫时,可以写一本“洋资本家虐 待工人的记实”给你看看,现在我暂且不说罢。 一六 江水呜咽, 江风怒号; 可怜工人颈上血, 染红军阀手中刀! 我今徘徊死难地, 恨迢迢, 热泪涌波涛。 ——“江岸” 喂!说起来去年江岸的事情,我到如今心犹发痛! 当吴大军伐掌权的时候,维嘉先生,你当然记得:他屠杀了多少无罪无辜的工 人啊!险矣哉,我几乎也把命送了!本来我们工人的性命比起大人老爷先生的,当 然要卑贱得多;但是,我们人始终是属于人类罢,难道我们工人就可以随便乱杀得 么?唉!还有什么理讲……从那一年残杀的事起后,我感觉得工人的生存权是没有 保障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如鸡鸭牛豕一般地受宰割。 当时京汉全路的工人,因受军伐官僚的压迫,大罢工起来了。我这时刚好在T纱 厂被开除出来。洋资本家虐待中国工人,维嘉先生,我已经说过,简直不堪言状! 工资低得连生活都几几乎维持不住,工作的时间更长得厉害——超过十二点钟。我 初进厂的时候,因为初赌气自旅馆出来,才找得一个饭碗,也还愿意忍耐些?可是 过了些时日之后,我无论如何,是再不能忍耐下去了。我于是就想方法,暗地里在 工人间鼓吹要求增加工资,减少工作时间……因为厂中监视得很厉害,我未敢急躁, 只是慢慢地向每一个人单独鼓吹。有一些工人怕事,听我的说话,不敢加以可否, 虽然他们心中是很赞成的;有一些工人的确是被我说动了。不知是为着何故,我的 这种行动被厂主查觉了,于是就糊里湖涂地将我开除,并未说出什么原故。一般工 友们没有什么知识,见着我被开除了,也不响一声,当时我真气得要命!我想运动 他们罢工,但是没有机会;在厂外运动厂内工人罢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与江岸铁路分工会的一个办事人认识。这时因在罢工期间,铁路工会的事务 很忙,我于是因这位朋友的介绍,充当工会里的一个跑腿——送送信,办办杂务。 我很高兴,一方面饭碗问题解决了,胜于那在旅馆里当茶房十倍;一方面同一些热 心的工友们共事,大家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什么权利的争夺,虽然事务忙些,但总 觉得精神不受痛苦。不过我现在还有歉于心的,就是当时因为我的职务不重要,军 伐没有把我枪毙,而活活地看着许多工友们殉难!想起他们那时殉难的情形,维嘉 先生,我又不禁悲忿而战栗了! 我还记得罢工第三日,各工团派代表数百人,手中拿着旗帜,群来江岸慰问, 于是在江岸举行慰问大会,我那时是布置会场的一个人。首由京汉铁路总工会会长 报告招待慰问代表的盛意,并将此次大罢工的意义和希望述说一番。相继演说的有 数十人,有痛哭者,有愤著者,其激昂悲壮的态度,实可动天地而泣鬼神。维嘉先 生!倘若你在场时,就使你不憎恶军代,但至此时恐怕也要向被压迫的工人洒一掬 同情之泪了。最后总工会秘书李振英一篇的演说,更深印在我的脑际,鼓荡着在我 的耳膜里: “亲爱的同志们!我们此次的大罢工,为我国劳动阶级命运之一大关键。我们 不是争工资争时间,我们是争自由争人权!倘若我们再不起来奋斗,再不起来反抗, 则我们将永远受不着人的待遇。我们是自由和中国人民利益的保护者,但是,我们 连点儿集会的自由都没有……麻木不仁的社会早就需要我们的赤血来德染了!工友 们!在打倒军伐的火线上,我们应该去做勇敢的先锋队。只有前进啊!勿退却啊!” 李君演说了之后,大家高呼“京汉铁路总工会万岁!中国劳动阶级解放万岁! 全世界劳动者联合起来啊!”一些口号,声如雷动,悲壮已极!维嘉先生!我在此 时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喊叫,连嗓子都喊叫得哑了。后来我们大队游行的时候,我 只听着人家喊叫什么打倒军代,劳动解放……而我自己喊叫不出来,真是有点发急。 这一次的游行虽然经过租界。但总算是平安地过去了。 但又谁知我们群众游行的时候,即督军代表与洋资本家在租界大开会议,准备 空前大屠杀的时候! 萧大军伐派他的参谋长(张什么东西,我记不清楚了)虚诈地来与我们工会接 洽,意欲探得负责任人的真相,好施行一网打尽的毒手。二月七日,总工会代表正 欲赴会与张某开谈判,时近五点多钟,中途忽闻枪声大作,于是江岸流血的惨剧开 幕了!张某亲自戎装指挥,将会所包围,开枪环击。可怜数百工友此时正在会所门 口等候消息,躲避不及;又都赤手空拳,无从抵御!于是被乱枪和马刀击死者有三 四十人,残伤者二百馀人。呜呼,惨矣! 我闻着枪声,本欲躲避,不料未及躲避,就被一个凶狠的兵士把我捉住了。被 捉的工友有六十人,江岸分会正执行委员长林祥谦君也在内。我们大家都被缚在电 杆上,忍受一些狼心狗肺的兵士们的毒打——我身上有几处的伤痕至今还在!这时 夭已经很黑了。张某——萧大军伐的参谋长——亲自提灯寻找林祥谦君。张某将林 君找着了,即命刽子手割去绳索,迫令林君下“上工”的命令,林君很严厉地不允。 张乃命刽子手先砍一刀,然后再问道: “上不上工?” “不上!绝对不上!” 这时林君毫不现出一点惧色,反更觉得有一种坚决的反抗的精神。我在远处望 着,我的牙只恨得答答地响,肺都气得炸了!唉!好狠心的野兽!……只见张某又 命砍一刀,怒声喝道: “到底下不下命令上工?” 这时张某的颜色——我实在也形容不出来——表现出世间最恶狠的结晶,最凶 暴的一切!我这时神经已经失去知觉了,只觉得我们被围在一群恶兽里,任凭这一 群恶兽乱吞胡咬,莫可如何。我也没有工夫怜惜林君的受砍,反觉得在恶兽的包围 中,这受砍是避不了的命运。林君接着忍痛大呼道: “上工要总工会下命令的!今天既是这样,我们的头可断,工是不可上的!不 上工!不上……工! 张某复命砍一刀,鲜血溅地,红光飞闪,林君遂晕倒了。移时醒来,张某复对 之狞笑道: “现在怎样?” 这时我想将刽子手的刀夺过来,把这一群无人性的恶兽,杀得一个不留,好为 天地间吐一吐正气!但是,我身在缚着,我不能转动……又只见林君切齿,但声音 已经很低了,骂道: “现在还有什么可说!可怜一个好好的中国,就断送在你们这般混帐忘八蛋的 军伐走狗手里!” 张某等听了大怒,未待林君话完,立命枭首示众。于是,于是一个轰轰烈烈的 林祥谦君就此慷慨成仁了!这时我的灵魂似觉茫茫昏昏地也追随着林君而去。 林君死后,他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父及他的妻子到车站来收殓,张某不许,并 说了许多威吓话。林老头儿回家拿一把斧头跑来,对张某说道: “如不许收尸,定以老命拚你!” 张某见如此情况,才不敢再行阻拦。这时天已夜半了,我因为受绳索的捆绑, 满身痛得不堪言状,又加着又气又恨,神经已弄到毫无知觉的地步。 第二日醒来,我已被国在牢狱里。两脚上了镣,两手还是用绳捆着。仔细一看, 与我附近有几个被囚着的,是我工会中的同事;他们的状况同我一样,但静悄悄地 低着头。 一七 牢狱中的光阴,真是容易过去。我初进牢狱的时候,脚镣,手铐,臭虫,虱子, 污秽的空气,禁卒的打骂……一切行动的不自由,真是难受极了!可是慢慢地慢慢 地也就成为习惯了,不觉着有什么大的苦楚。就如臭虫和虱子两件东西,我起初以 为我从不被禁卒打死,也要被它们咬死;可是结果它们咬只管咬我,而我还是活着, 还是不至于被咬死。我何尝不希望它们赶快地给我结果了性命,免得多受非人的痛 苦?但是,这种希望可惜终没有实现啊! 工会中的同事李进才恰好与我囚在一起。我与他在工会时,因为事忙,并没有 谈多少话,可是现在倒有多谈话的机会了。他是一个勇敢而忠实的铁路工人,据他 说,他在铁路上工作已经有六七年了。我俩的脾气很合得来,天天谈东谈西——反 正没有事情做——倒觉也没甚寂寞。我俩在牢狱中的确是互相慰藉的伴侣,我倘若 没有他,维嘉先生,我或者久已寂寞死在牢狱中了。他时常说出一些很精辟的话来, 我听了很起佩服他的心思。有一次他说: “我们现在国在牢狱里,有些人或者可怜我们;有些人或者说我们愚蠢自讨罪 受;或者有些人更说些别的话……其实我们的可怜,并不自我们入了牢狱始。我们 当未入牢狱的时候,天天如蚂蚁般地劳作,汗珠子如雨也似地淋,而所得的报酬, 不过是些微的工资,有时更受辱骂,较之现在,可怜的程度又差在哪里呢?我想, 一些与我们同一命运的人们,就假使他们现在不像你我一样坐在这污秽阴凄的牢狱 里,而他们的生活又何尝不在黑暗的地狱中度过!汪中!反正我们穷人,在现代的 社会里,没有快活的时候!在牢狱内也罢,在牢狱外也罢,我们的生活总是牢狱式 的生活……” “至于说我们是愚蠢,是自讨罪受,这简直是不明白我们!汪中!我不晓得你 怎样想;但我想,我现在因反抗而被囚在牢狱内,的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现 在虽然囚在牢狱内,但我并不懊悔,并不承认自己和行动是愚蠢的。我想,一个人 总要有点骨格,决不应如牛猪一般的驯服,随便受人家的鞭打驱使,而不敢说半句 硬话。我李进才没有什么别的好处,惟我的浑身骨头是硬的,你越欺压我,我越反 抗。我想,与其卑怯地受苦,不如轰烈地拚它一下,也落得一个痛快。你看,林祥 谦真是汉子!他至死不屈。他到临死时,还要说几句硬话,还要骂张某几句,这真 是够种!可惜我李进才没被砍死,而现在国在这牢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讨厌……” 李进才的话,真是有许多令我不能忘却的地方。他对我说,倘若他能出狱时, 一定还要做从前的勾当,一定要革命,一定要把现社会打破出出气。我相信他的话 是真的,他真有革命的精神!今年四月间我与他一同出了狱。出狱后,他向C城铁路 工会找朋友去了,我就到上海来了。我俩本约定时常通信的,可是他现在还没有信 给我。我很不放心,听说C城新近捕拿了许多鼓动罢工的过激派,并枪毙了六七个— —这六七个之中,说不定有李进才在内。倘若他真被枪毙了,在他自己固然是没有 什么,可是我这一个与他共患难的朋友,将何以为情呢! 李进才并不是一个无柔情的人。有一次,我俩谈到自身的家世,他不禁也哭了。 别的也没有什么可使我系念的,除开我的一个贫苦的家庭。我家里还有三口人 ——母亲,弟弟和我的女人。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不久我接着我弟弟的信说, 母亲天天要我回去,有时想我的很,使整天地哭,她说,她自己知道快不久于人世 了,倘若我不早回去,恐怕连面也见不着了。汪中!我何尝不想回去见一见我那白 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可怜的母亲!但是,现在我囚在牢狱里,能够回去么?幸亏 我家离此有三百多里路之遥,不然,她听见我被捕在牢狱内,说不定要一气哭死了。 “弟弟年纪才二十多岁,我不在家,一家的生计都靠着他。他一个人耕着几亩 地,天天水来泥去,我想起来,心真不安!去年因为天旱,收成不大好,缴不起课 租,他被地主痛打了一顿,几几乎把腿都打断了!唉!汪中!反正穷人的骨肉是不 值钱的…… “说起我的女人,喂,她也实在可怜!她是一个极忠顺的女子。我与她结婚才 满六个月,我就出门来了;我中间虽回去一两次,但在家总未住久。汪中!我何尝 不想在家多住几天,享受点夫妻的乐趣?况且我又很爱我的女人,我女人爱我又更 不待言呢!但是,汪中你要晓得,我不能在家长住,我要挣几个钱养家,帮助帮助 我的弟弟。我们没有钱多租人家田地耕种,所以我在家没事做,只好出来做工—— 到现在做工的生活,算起来已经八九年了。这八九年的光阴,我的忠顺的女人只是 在家空守着,劳苦着……汪中!人孰无情?想起来,我又不得不为我可怜的女人流 泪了!” 李进才说着说着,只是流泪,这泪潮又涌动了无家室之累,一个孤零飘泊的我。 我这时已无心再听李进才的诉说了,昏昏地忽然瞥见一座荒颓的野墓——这的确是 我的惨死的父母之合葬的墓!荒草很乱杂地丛生着,墓前连点儿纸钱灰也没有,大 约从未经人祭扫过。墓旁不远,静立着几株白杨,萧条的枝上,时有几声寒鸦的哀 鸣。我不禁哭了! 我的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你俩的一个飘泊的儿子,现在犯罪了,两脚钉 着脚镣,两手圈着手铐,站立在你俩的墓前。实只望为你俩伸冤,为你俩报仇,又 谁知到现在啊,空飘泊了许多年,空受了许多人世间的痛苦,空忍着社会的虐待! 你俩看一看我现在的这般模样!你俩被恶社会虐待死了,你俩的儿子又说不定什么 时候被虐待死呢!唉!爸爸!妈妈!你俩的墓草连天,你俩的儿子空有这慷慨的心 愿…… 一转眼,我父母的墓已经变了——这不是我父母的墓了;这是——啊!这是玉 梅的墓。当年我亲手编成的花圈,还在墓前放着;当年我所痛流的血泪,似觉斑斑 点点地,如露珠一般,还在这已经生出的草丛中闪亮着。 “哎哟!我的玉梅呀! 李进才见着我这般就同发疯的样子,连忙就问道: “汪中!汪中!你,你怎么啦? 李进才将我问醒了。 一八 时间真是快极了!出了狱来到上海,不觉又忽忽地过了五六个月。现在我又要 到广东入黄埔军官学校去,预备在疆场上战死。我几经忧患徐生,死之于我,已经 不算什么一回事了。倘若我能拿着枪将敌人打死几个,将人类中的蠢贼多铲除几个, 倒也了却我平生的愿望。维嘉先生!我并不是故意地怀着一腔暴徒的思想,我并不 是生来就这样的倔强;只因这恶社会逼得我没有法子,一定要我的命——我父母的 命已经被恶社会要去了,我绝对不愿意再驯服地将自己的命献于恶社会!并且我还 有一种痴想,就是:我的爱人刘玉梅为我而死了,实际上是恶社会害死了她;我承 了她无限的恩情,而没有什么报答她;倘若我能努力在公道的战场上做一个武士, 在与黑暗奋斗的场合中我能不怕死做一位好汉,这或者也是一个报答她的方法。她 在阴灵中见着我是一个很强烈的英雄,或者要私自告慰,自以为没曾错爱了我…… 今天下午就要开船了。我本想再将我在上海五六个月的经过向你说一说,不过 现在因时间的限制,不能详细,只得简单地说几件事情罢: 到上海不久,我就到小沙渡F纱厂工会办事,适遇这时工人因忍受不了洋资本家 的虐待,实行罢工;巡捕房派巡捕把工会封闭,将会长C君捉住,而我幸而只挨受红 头阿三几下哭丧棒,没有被关到巡捕房里去。我在街上一见着红头阿三手里的哭丧 棒,总感觉得上面革集着印度的悲哀与中国的羞辱。 有一次我在大马路上电车,适遇一对衣服漂亮的年少的外国夫妇站在我的前面; 我叫他俩让一让,可是那个外国男子回头竖着眼,不问原由就推我一下,我气得要 命,于是我就对着他的胸口一拳,几几乎把他打倒了;他看着我很不像一个卑怯而 好屈服的人,于是也就气忿忿地看我几眼算了。我这时也说了一句外国话You are savage animal①;这是一个朋友教给我的,对不对,我也不晓得。一些旁观的中国 人,见着我这个模样,有的似觉很惊异,有的也表示出很同情的样子。 ①英语,意即:你是个野蛮的动物。 有一次,我想到先施公司去买点东西,可是进去走了几个来回,望一望价钱, 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穷小子可以买得起的。看店的巡捕看我穿得不像个样,老在走来 走去,一点东西也不买,于是疑心我是扒手,把我赶出来了。我气得没法,只得出 来。心里又转而一想,这里只合老爷,少爷,太太和小姐来,穷小子是没有分的, 谁叫你来自讨没趣—— 阿!维嘉先生!对不起,不能多写了——朋友来催我上船,我现在要整理行装 了。我这一封信虽足足写了四五天,但还有许多意思没有说。维嘉先生!他日有机 会时再谈罢。 再会!再会! 汪中 十三年十月于沪上旅次。 维嘉的附语 去年十月间接着这封长信,读了之后,喜出望外!窃幸在现在这种委靡不振的 群众中,居然有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青年。我尤以为幸的,这样一个勇敢的青年, 居然注意到我这个不合时宜的诗人,居然给我写了这一封长信。我文学的才能虽薄 弱,但有了这一封信为奖励品,我也不得不更发奋努力了。 自从接了这一封信之后,我的脑海中总盘旋着一个可歌可泣可佩可敬的汪中, 因之天天盼望他再写信给我。可是总没有消息——这是一件使我最着急而引以为不 安的事情! 今年八月里我从北京回上海来,在津浦车中认识了一位L君。L君为陕西人,年 方二十多岁,颇有军人的气概,但待人的态度却和蔼可亲,在说话中,我得知他是 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于是我就问他黄埔军官学校的情形及打倒陈炯明、刘震军等 的经过。他很乐意地前前后后向我述说,我听着很有趣。最后我问他,黄埔军官学 校有没有汪中这个学生?他很惊异地反问我道: “你怎么知道汪中呢?你与他认识么?” “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与他是朋友,并且是交谊极深的朋友! 我于是将汪中写信给我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L君听了我的话后,叹了口气,说 道: “提起了汪中来,我心里有点发痛。他与我是极好的朋友,我俩是同阵入军官 学校的——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听了“已经死了”几个了,悲哀忽然飞来,禁不住涔涔地流下了泪。唉!人 间虽大,但何处招魂呢?我只盼望他写信给我,又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想起来他临死的情状,我悲哀与敬佩的两种心不禁同时发作了。攻惠州城 的时候,你先生在报纸上大约看见了罢,我们军官学校学生硬拚着命向前冲,而汪 中就是不怕死的一个人。我与他离不多远,他打仗的情况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地。他 的确是英雄!在枪林弹雨之中,他毫没有一点惧色,并大声争呼‘杀贼呀!杀贼呀! 前进呀!……’我向你说老实话,我真被他鼓励了不少!但是枪弹是无灵性的,汪 中在呼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声中,忽然被敌人的飞弹打倒了——于是 汪中,汪中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L君说着说着,悲不可仰。我在这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好。这时已至深夜,明月一 轮高悬在天空,将它的洁白的光放射在车窗内来。火车的轮轴只是轰隆轰隆地响, 好像在呼喊着: 光荣!光荣!无上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