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采凡的闺房外,一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在翠儿离开后直起身。 屋里传出的笑闹声,令他不悦地皱起眉,眼神中净是怨忿之色,他不晓得行 迹已经落入监视者的眼中,转身大步离去。 一刻钟之后,他在凉亭里找到了他要见的人。 “卫贤任,今天没出去逛逛?”君老夫人好整以暇地品茗,看到他有几分阴 森的眼神。 “怎么不说话?” 他袍袖一拂,刻意斯文地说道:“小侄在想,该如何不失礼数地开这个口。” “有话就说,不必多所顾忌。”卫函禧踌躇的神色令她无端想发笑。 这辈子,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她的性子烈起来像把火,一有不顺心,来 势汹汹的质问便迸出口,片刻都忍不得,总是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取胜。 然而,卫府让卫函禧冒名顶替这件事,因为事有前兆,她破例地忍耐又忍耐, 总算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情。 “那小侄就不客气直问了。君姑娘是小侄的未婚妻吧?” “嗯,采凡是‘卫贤侄’的未婚妻。”君老夫人模棱两可地应着。 “相邀在她十八岁生辰时来拜访,就是要讨论婚事如何筹办?” “没错。” “为何小侄搅扰已久,却还没有言及婚事?”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他曾经以为是被人识破了冒顶的身份,但是这府里除了 君采凡之外,每个人都对他客客气气,没有异状。 他原本盘算,如果被识穿身份,正好挑明讲开两府合婚带来的效益,劝君府 改择他为婿,但眼下的情况却让他迷惑了。 他再呆也知道,情况不明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让卫贤侄受委屈,真是抱歉。” 君老夫人缓缓地说着。 借着延缓的步调,她思索了许多事。 让卫函禧住下,目的在耍弄卫府。后来,看到卫勋风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反 而容易让采凡接纳,对于冒名顶替的事,君老夫人反而没有那么愤怒了。 若不是卫府耍了这一记花枪,两个姻缘早订的年轻人也不会这么快熟稔。 怒气消了一半,她就想到,卫府同君府并没有非置对方于死地的深仇大恨, 顶多心结有点多。采凡与勋风缠搅着,不啻也在给卫函禧一段时间考量,他最好 知难而退。 “你要多担待,我想让她在出阁之前,多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段日子里,麻烦他也想想,见高拜、见低踩实在不是个好习惯。 “……是。”卫函禧忍气应着。 他本来以为,可以从君老夫人这边下手,早点将模糊不清的情况解决掉。 现在看来,他必须要靠自己去解决了。 为了完完整整得到卫府的继承权,他一定要不计一切地把卫勋风击倒,一定! ☆☆☆ 夜半时分,君府却热闹非常。 “哇!”细微的惊叹声片刻都没有停过,从东掠到西。“哇!”随着庞大黑 影的移动,又从西掠到南。 “要再快一点吗?” 服务精神颇佳的男子问道。 黑暗间,吞咽口水的声音格外清楚,有人正在大开眼界,迭声发出惊呼。 “哇!”回答之前,娇脆的嗓音忍不住又低呼了一声。“不用,以后你还有 很多机会可以献宝,麻烦你先维持‘低速飞行’的品质,让我过过瘾就好。” 宽阔的胸膛传来了低沉的笑意。 “别笑,当心被听见。”粉拳捶上他胸口。“现在我们掉转回书楼,探探情 况。” “遵命。” 黑影往书楼的方向掠去,惊叹声也随之移去。 书楼里,一盏亮晃晃的烛火摇曳著,黑影掠过去,在屋檐停下来。 影子突然一分为二,高大结实与娇小玲珑—— “奇怪,大哥这两天怎么了?” 被环着肩保护着的采凡,疑惑地低头看着透到楼外的淡淡烛光。 “我记得以前一到天黑,他就会马上回栖凤阁和嫂子腻在一起啊!” “也许最近他们吵架了。” “才不会,我大哥对嫂子多好啊,连大气都不敢吭一下。” “那就是他最近有事,必须挑灯夜战。”他的口气不知怎地,像隐藏了笑意。 “真是的!好不容易找来高手、瞒过翠儿,以为铁定进得了书楼,偏偏大哥 来个通宵办公。” 采凡惋惜地说着。“连办了几天,可怜嫂子在栖凤阁里独守空闰。” 也可怜了她和她的活动轿夫兼师父,几天下来,夜深露重还在这里守株待兔, 想做的事情没一样成功,闲话倒是串了不少。 她叹了一声,却没有撤退的意思。 “为什么要潜入书楼?”卫勋风领着她坐在屋脊。 “因为要看书啊!” 采凡得意洋洋地介绍。“你不知道,我大哥的书楼可是个藏宝窟,里面有许 多地形阵势图与兵法书,那些可都是宝贝哩!” 她沙沙地说着,压低了声音,星光将她眸中热切的小火苗照得亮晶晶。 “那些资料是大哥耗费多年工夫收齐。如果说天底下有一个地方,配称得上 是‘将军速成学苑’,肯定非大哥的书楼莫属。”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卫勋风懒懒地伸个懒腰。“那关你什么事?” “我要读兵书呀!” “读兵书做什么?” 她一脸的受不了。“既然我乘夜来朝拜‘将军速成学苑’,当然是想当将军 喽。” 他佯作出被吓坏的神情。“容我提醒你,你早就许了娃娃亲了。” “那又怎么着?” “将军梦何时圆?” 想到她那瞥脚的工夫,连三脚猫都不如,要他点头答应这小妮子去送死,那 是门儿都没有的事! 她一脸不在乎。 “当作没有那门亲事,不就结了?” 卫勋风眉一扬,有点不高兴。“是男人的,就绝对不允许自己被‘形同虚设 ’。” “奇怪了,又不是你被‘形同虚设’,你抗议个什么劲儿?”采凡继续道: “你看看‘卫勋风’的样子,能嫁吗?”她和大部分君家人一样,都被蒙在 鼓里,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夫婿。“一副文诌诌的样子,看了就恶心, 我不喜欢书生。” 卫勋风窃笑。 “我偷偷跟你说哦。” 采凡秘密地低下头,卫勋风凑了过来。“每次看到他,我的感觉都不大好, 好像他曾经欺负过我似的,拳头和脚底都特别痒……” 卫勋风好整以暇地板起脸。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娘家还偷懒?你夜里净身,应该多加强这两个部位 的清洁才是。” 她不客气地赏他一肘子。“你说到哪里去了?”难堪死了,被人怀疑不爱干 净是很大的耻辱!“我是说,我一见到他,就特别想打他!” “还是别了吧!”卫勋风慢条斯理地劝着。 他一脸的莫测高深,就让人觉得他是心里有鬼。“为什么?” “被一个只提过毛笔的书生打败,那多糗!”他故意逗她,想看她眼底的火 花。 “谁说我会打输他?我准能把他揍得扁扁的!”再赏他一肘子。 “话说回来,娘也真够意思。之前我们有过协议,万一‘卫勋风’是个之乎 者也的臭书生,就随我怎么欺负他都好,她真的遵守协议耶!” “哦?” “就连大哥也没再管过我,翠儿有时好像也会被他们有意无意地支开。”采 凡这才想起有些不对劲。“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大概是她一天没被骂,就一天不舒坦,她真的觉得家人最近的反应都很诡异 耶! 没有人来找碴,那她预备好的悔过书不都白写了? 卫勋风没在意她的疑惑,重心只摆在一个地方。“为什么不把娃娃亲放在心 上?” “刚刚不都说过了吗?只要一想到‘卫勋风’是书香门第出品,就觉得他不 中用、靠不得,没想到他还真的不拆不扣是个书生样。” “你以前没见过卫勋风吗?”他明知故问,想知道她健忘到什么程度。 连她的手跟脚都隐约记得欠揍的卫函禧,为什么她圆溜溜的小脑袋,就是记 不住他?真没道理! “谁说没有?听说我小时候很爱缠着他呢!”凡耸耸肩。“不过,再看看现 在的‘卫勋风’,我实在很难想像,我小时候真的会跟这样的人交好。” 卫勋风微微一笑。 说她不长记性,把他忘得干净,她倒还是能用感觉来辨认出他和卫函禧的不 同。 采凡搔搔头,看着依然不灭的烛光。“甭说了,我看今晚也潜不进书楼,不 如你再使轻功,带我兜一圈,大家好回去睡大头觉?” 说得真不客气,敢情她已经把他当作她的“兜圈工具”?“不成,我累了, 要休息。” 采凡叉起腰。“才兜几圈就想休息?人家江湖上的大侠都不喊累,也不会抱 怨。” “不只‘江湖上的大侠’,就连‘说书先生口中的大侠’也都可以十天十夜 不睡觉。”卫勋风打了个大阿欠,存心要打破她对英雄豪杰的仰慕美梦。“很抱 歉,我只是‘你眼前的大侠’,难免比较不济事。” “你怎么赖皮成这样?”她气得嘶声大叫。 “得罪之处,多多包涵。” 他抱拳,微俯下身,谢罪。 在她动作时,一张沾着墨迹的纸头从他襟边溜出来,引起了采凡的注意。 “等等!那是什么?” 她一把抽出来。仗着有他的保护,坐在屋脊上的她一点都不怕重蹈掉下树去 的覆辙。 悬赏! 危害民间的黑水土匪寨已破,唯寨主辛霸负伤脱逃。为免扰乱民生,若有人 能将辛霸擒住——活见人、死见尸,重赏酬金三千两! “喂,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有到处乱揭布告的坏习惯耶。”她频频对他皱 眉。“你不知道,贴布告是给人看,不是给你揭好玩的吗?” 卫勋风不言语,眸底藏着神秘的笑意,像是被她看去了这布告也莫可奈何。 采凡没有记取教训,把他的花招百出记在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这是不 是一个预谋。 她只是侧着头,想一想,再想一想。“不对,揭布告代表你要应这份活儿。” 她想到这家伙莫名其妙成了她师父的过程,猛然一弹手指。“难道说……你要去 抓这个贼?” 这也太刺激了吧!采凡用惊愕的眼神瞪著他。 他悠然笑着,讳莫如深地看着她,许久、许久,久到让采凡都深深相信,她 已经窥破了他毕生最大的秘密,令他面临人生重大的危机。 “你……”他的眼神中,好像有着困扰——采凡如是解读。“别多管。” 卫勋风将她揽在身侧,使出轻功飞檐走壁,将这个眼睛与脑袋都溜溜乱转的 小妮子送回睡房去。 离去前,他默默地朝书楼里的人影说声抱歉。听说,那书案上、烛光下,佯 装看书却睡得口水猛流的家伙,不是护国大将军君设阳,而是君设阳的属下燕石。 若不是他来友情客串,他不会和采凡有好几个午夜谈心的机会,感谢他之余。 他也对自己佩服得不得了,毕竟想出这点子的就是他,卫勋风! ☆☆☆ 到底那张布告代表什么意义?会不会是一场华丽又刺激的冒险? 从早到晚,不管走路或吃饭,采凡的脑子里颠来覆去都是这个疑问。 偏偏她得不到解答! 她那师父说好听点是神秘莫测,说难听是小气巴啦,说什么也不肯吐露布告 的相关消息,光说没事、没事。可这两天又见他勤加练习击剑,心里的猜测就更 落实了几分。 他一定是想自己去抓辛霸! 喝!这么好玩的事,怎么可以不算她一份?采凡当下决定,她要跟到底! 她使出蛮缠法,天天都追着他跑,以防他趁她一个不注意,就自己跑去玩; 她意志之坚定,即使是翠儿对她失望已极,扑倒在地上,含着泪瞅她,她都不在 乎! “你又坐在我们口干么?”门扉一开,卫勋风笔直的长腿差点顿到她后脑勺。 她理直气又壮。“监视你。” “监视也要讲点技巧。”卫勋风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别做得这么明显,大家会以为你暗恋我。” “无所谓啦。”采凡摆了摆手,压根儿不觉得这个说法招她讨厌。 被人家以为她暗恋师父,总比老是被拿来跟“卫勋风”送作堆的好。 “我有所谓!”一个不请自来的嗓音突然插入他们的谈话之中。 卫函禧从外头走了过来,一身的书生长袍让采凡瞧了就皱眉,一脸“伸张未 来夫婿主权”的表情,更让她不悦。 他虽然暂居在君家,可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呀!“你来做什么?” “君姑娘,你就快进我卫家的门了,这样成天跟着男人跑,你好意思吗?” 卫函禧仗着“冒牌夫婿”的威风,声色俱厉地斥责。 他试过了,既然君老夫人那边,得不到任何有用的帮助,让他早点得到这个 丫头、管住她,那他就亲自出马驯服她;挟着卫府的威风,他有信心,他摆得平 君家与君采凡。 卫勋风一脸浓浓兴味地看着他们俩,在采凡看来,他像是随时要夺门而出, 敲锣打鼓地召人来看戏。 “对了,你们是‘未婚夫妻’。你们说话,我闪一边去。”他笑容可掬,只 是那笑中有一抹嘲讽的味道。 “喂,你休想作壁上观!”采凡喊着。“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你答应了她什么?” 卫函禧瞪着他,不解他有什么厉害之处,能让君采凡信服得妥妥贴贴。 “对呀,我答应过什么了?”卫勋风也一脸“求知受教”的神情。 采凡真想捶昏他! 他们朝夕相处也有一阵子了,难道她讨厌“卫勋风”这件事对他来说,还是 闻所未闻的消息吗?他这个做师父的,怎么就不知道先摆平小徒的困扰? 采凡嗔了他一记,没好气的说道:“你同意过我提的规矩——包括上次没说 的第二点。” 卫勋风摸摸下巴,故作思索状,从眼角瞄到卫函禧的神色从威风赐教变得有 些担心。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规矩的内容是什么?” “不可以合着我家人的意,把我推给‘卫勋风’。”采凡振振有辞地说着。 之前忌惮翠儿而不敢说的规矩,如今脱口得很顺溜。“而且,如果我要欺负 他,你必须鼎力相助。” 卫勋风再一次赞叹命运的奇妙,同时也太感谢那向来不具手足之情的家伙, 抢先帮他挡下这些灾厄。 想一想,万一他当时就应了“卫勋风”这个缺,如今还要吃多少不必要的苦 头? 卫函禧脸色一白,嘴唇有些不争气地轻抖。 “啊,原来我早就同意过这种不人道的规矩了呀!” 卫勋风转向卫函禧的表情,一脸的遗憾与抱歉。“你要我怎么做?” “帮我看住他。我那边还有几颗发了绿霉的顶级烂番茄,之前舍不得丢,就 是猜到有派上用场的时候。”采凡已经决定快马加鞭去取来。 卫勋风马上献上好计,与她一搭一唱,默契就像天生一样自然。 “发了霉的烂番前又臭又不好拿,你还不如去厨房要几颗臭鸡蛋。” 他对卫函禧亲切地微笑。“臭鸡蛋打在他身上,再把他绑到太阳下曝晒两个 时辰,保证连臭豆腐见到他都甘拜下风。” 说着,他当真长腿一迈,要去揪住卫函禧。 “你……你们好样儿的!” 卫函禧想起之前被砸了烂番茄,报销一袭上好绸料书生袍的惨痛过往。 那一天真是太令人咬牙切齿了!他风风光光地来,却被烂水果砸得狼狈不堪。 衣服报销事小,面子让人踩着才是事大! 哼!就别让他冒顶身份的诡计得逞,否则成了他娘子的君采凡,这辈子就只 有吃烂番茄配臭鸡蛋的分儿了! 卫函禧在卫勋风出手擒住之前,悻悻然地转身走开。 卫勋风一时兴起,拾起一颗小石子,暗施巧劲、射向他腿弯。 砰咚一声,卫函禧立时跪在地上,摔了个不知不觉。 “是君姑娘特别恩准我这么做的,别怨我哪!”他相当“亲切”地讲解,以 行动诠释“公报私仇”的真义。 卫函禧站起身,怒瞪他一眼,夹着尾巴就逃出去了。 “啧,我娘都没来管我了,他倒是训得很顺口!” 采凡看着他拍拍掌,一派悠闲得意的模样,突然叹了一口气。“唉,瞧你多 上道!‘卫勋风’要是能像你这样,那就好喽!”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