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儿当空挂,高来高往的较劲过后,大地恢复一片平静—— 只除了采凡震天价响的哭声以外。 卫勋风在最快的时间里,将她塞入自己的怀中,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把她的哭 声藏起来、不被人听到似的。 “别哭,嘘,别哭。”他安抚着,姿态非常笨拙。 从来没有想到,采凡从酝酿哭意到泪泉喷涌只需要三次眨眼的时间。在他心 目中,采凡等于淘气、等于倔强、等于好强,却从来没有等于哭泣过。 但是她哭了,因为他而哭,来势汹汹的泪水让他手忙脚乱。 “别哭了。” “这都是你的错,就连害我哭了也都是你的错!”她一边哭嚷,一边捶他, 心儿其实乱成一团,汹涌的泪意也完全出乎她意料。 她的心里其实很慌、很急。本来只是好奇,为什么一连几天见不到他,没想 到却亲眼见到银光闪烁的大刀划过他的手臂,将他划出一道血口子。 那一瞬间像走过炼狱,空中洒落他的血,红艳艳的,她的心儿像要从口中跃 出。 瞧见那一幕,她的心情一下子从轻松欢乐变质为震惊担忧。 “你让我担心、让我害怕;就连伤在你身上,却让我隐隐感到疼痛,也都是 你的错!”采凡哭叫着,毫不保留她的心情。 她与他感同身受,他犯疼、她也跟着不好受! 卫勋风露出微笑,为了这个,他可以心甘情愿地领下任何罪名。 “我承认,这些的确都是我的错。” 谁知道他此言一出,采凡反而哭得更凶,张牙舞爪的气势都软了下来。 “对不起,其实是我不对。”先前嘴硬的说词,都只是为了掩饰心头的惶惑。 她没有尝过如此煎熬的感觉,所以一时失了主意,胡乱说话。“我应该知道,娘 和大哥不让我靠近这一带,一定是有他们的理由。” 她低垂着小脑袋,吸泣地忏悔。 “为什么我这么不听话?为什么我硬要唱反调?”她回想刚才的情景。“如 果我不出现、不让你分神,也许你已经抓到了辛霸,也许你——也许你就不会受 伤了。” 她跳起身来,猛然想起应该先为他包扎伤口才对! 卫勋风按下她。 “你还在流血。” “不打紧,死不了。” 他的怒气全消,想到采凡异于平常的反应都是为了他,一颗心便为她而柔软, 潇洒的笑容再度扬上他嘴角。“你不必自责。” “为什么?” 她仰起满是清泪的小脸。因为很少哭泣,所以对脸上凉凉的感觉感到十分陌 生。 “想找我、想见我、为我心疼,这只是代表你爱我而已。”他自傲兼而得意 地宣布。 像平地响起一声闪雷,采凡惊讶不已。“我……爱你?” “是的,你爱我。” 他比她更早识穿她的心。她的性格还活蹦乱跳,像个孩子般地不解人间复杂 事,但是情感却悄悄地成熟了。 如果不是爱情,她不会想他、念他、腻着他;如果不是爱情,她不会心疼他 的伤;如果不是爱情,她不会只因为心慌意乱,就对他乱闹脾气—— 都是因为爱情,她有了又甜又酸又苦又涩的小女人味道,从无到有,从清淡 渐渐变得浓郁。 “我爱你?”采凡歪着头思索,眼泪已经悄然止住。 这听起来并不讨厌,相反的,在听到这句话时,她的唇角还会不自觉地扬起。 他待她极好,虽然偶尔会把她激得蹦蹦跳,但他总是负起让她重拾笑颜的责 任。和他在一起,愉悦与笑容半点不缺。难道这就是爱? 她不了解“爱”的意思,以她孩儿般的小脑袋大概想上一辈子也想不透,但 是她知道,她的确喜欢和他在一起,也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那你呢?”她担忧地看着他,一方面是介意他的回答,一方面则是忧心他 的伤势。他是逞强还是怎么着,为什么不肯快些去包扎? 卫勋风潇洒一笑。好现象,她也在意起他的感受。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会给她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他发现了她的心意,她也 该来探寻他的。“你总会知道的。” 采凡嘟着嘴,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催问。她的眼中只有他的伤,血还沽沽 流着呢。 “你可以处理伤口了吗?”她烦恼地问。 卫勋风看了一眼伤口,虽然血流不少,但那只是皮肉伤,擦了药便不碍事。 “你愿意帮我擦药?” 采凡没有回答,她只是把卫勋风往房里一推,迳自去取来金创药,开始动作。 ☆☆☆ 知道硬撑下去讨不了好,辛霸负伤逃回客栈,肩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传闻中,卫勋风出任赏金猎人,即便布告上悬赏的对象死捉或活逮都可以, 但他却不曾杀过或重挫过任何一个人,即便对方罪大恶极。 据说,这是因为他认定自己是个赏金猎人,只负责把人犯逮捕归案,却不代 表他有权定人生死。 因此,他每次出猎,都只用最轻微却分量足够的手段控制住人犯,然后便将 人犯送回官府。 正因为如此,辛霸在货真价实的疼痛中感到极度错愕:当一个美貌的姑娘出 现时,卫勋风居然把他的肩膀掐出血洞来。他居然下了这么重的手! 这意味着什么? 是代表那个姑娘很重要,还是卫勋风不愿意伤及无辜的立场很坚定? “辛大哥,你回来了,情况如何?”卫函禧,一直守在升远客栈的上房里, 知道辛霸这一天就要去寻卫勋风晦气,说什么都要等到他回来。 辛霸看了他一眼。 这个神似书生的公子说也奇怪,不但知道卫勋风人在哪里,还妥善照料他之 前的伤势。看来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正被官府通缉的危险身份。 “你到底是谁?” “辛大哥为什么有此一问?” “这份恩情,辛某想要回报。” “不用了,家父说过,施恩不望报。”卫函禧道貌岸然地拒绝。老实说,他 只想快点让卫勋风被收拾,其他狗屁恩怨一概不理。“辛大哥如愿收拾了卫勋风 吗?” “没有。”如今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没有?卫函禧眼睛一眯,有丝不快。“辛大哥还会再接再厉吗?” “当然,至死方休。”辛霸不死心地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卫函禧的心思跑远了,都在盘算着卫勋风什么时候死,如果迟了一些会不会 碍了他娶君采凡的大计,就连实话不知不觉地溜出口都一无所觉。 “说到底,都是我们卫家人得罪了你,所谓大义灭亲嘛,我当然得把他交给 你处置。” 他一心以为是卫勋风与人结仇,压根儿没有想到,眼前的男人竟是货真价实 的土匪头子。 “卫家人?”辛霸眯起了眼睛,已经截取到最重要的字眼。“大义灭亲?” 卫函禧看着他,赫然被他充满仇恨之火的眼神给吓着。他刚刚说了什么? “辛……辛大哥?” “原来卫勋风是你家的人,你倒是很有用途。”刚才的猜测很快就得到验证 的机会。 “如果卫勋风真的不忍伤及无辜,那么拿你去要胁他,结果会怎么样?” “不、不,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好。”卫函禧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 青。“他不会为了我,把他自己交出来……” 或许卫勋风还会很高兴,让他代为受死呢! “原来,你们还是亲兄弟!”辛霸绽开一个野蛮的笑容,没想到他们的血缘 关系那么亲近。 “放过我!你抓了我也威胁不了他的,再说我对你有恩哪。”卫函禧急切地 找脱身的借口。“你瞧,我们兄弟的感情真的很差,否则我明知道你要杀他,又 为何要救你?” “别忘了,是你自己说过施思不望报。”辛霸冷冷地把话砸回他头上。“现 在给我闭嘴!你们兄弟感情好不好,我不在乎。挟持了你,如果卫勋风买帐,算 我赚到,他若不买帐,多杀你一个也费不了我多少力!” 卫函禧浑身一瘫。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转眼间,他竟然从恩人的身份,沦落为生命堪虞的肉票! ☆☆☆ “出来,卫勋风,你给我出来!” 辛霸没有想过要去包扎疗伤,明察暗访了卫勋风那么久,就是等着复仇的一 刻。 当他知道手中其实有卫函禧这号筹码,他马上折返将军府,吼叫的声音比劈 雷更响。 他不想再等了!两败俱伤就两败俱伤,就算俱亡也无所谓。一个没有属下的 寨主活着也没有意义,不如痛痛快快地与夺去一切的仇人战死,好过落魄后半辈 子。 于是,在东方渐露鱼肚白时,他再度回来叫阵。 卫勋风在采凡的协助之下,将伤口料理好。还来不及多说些什么,采凡便昏 沉沉地睡去了。 他看着她像孩子般天真的睡颜,许久许久,直到辛霸前来叫阵,他才抬起若 有所思的眼睛,为采凡盖好锦被,提起到往院落处掠去。 他一出面,就看到辛霸手抓着卫函禧,挺立在院中。 叫阵的声响过大,君府之前已设下的戒备线再次发挥作用,没有人众闻声而 来,只有君设阳与君老夫人赶来了解情况。 “卫勋风,出来!”辛霸虎吼着。 他露出笑意,徐步走出,看着辛霸狰狞的面月。“这不出来了吗?”‘ 他微微一笑,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辛霸,却没有注意到他刚才仔细阖上的门 扉此时却拉开一条小缝。 他使了个眼色,不希望君设阳与君老夫人插手。 “辛寨主去而又返,是还有什么指教吗?”他嘲弄地笑问着,一双黝亮的黑 眸往卫函禧瞅去,心下有了几分猜测。 他从君家派去监视卫函禧的人口中得知,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把辛霸当老 丈人似地捧着,无条件供他吃穿,还延请良医用上好的药给他治伤。 他敢说,卫函禧不知道辛霸是何许人物。要是知道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 子,欺善怕恶如卫函禧绝对碰都不敢碰他衣角一下。 “卫勋风,救我——救我——”他虚弱地叫着,受制于辛霸的身躯像条破抹 布。 如今,为了保命,“身分”已然成了不得不揭穿的秘密,即便君设阳与君老 夫人在场,他也豁出去了。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并没有半分诧异的神情。 反而是卫勋风的房门又比方才滑开了一些,像有人躲在门后面偷听的样子。 “他是你的同胞手足。”辛霸眯起眼,探看卫勋风的反应。 “是啊!”他愉快地承认,尽情椰榆。“不知道是他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 “他喊你大哥。”辛霸侧着头,想要看出他笑脸下隐藏的是什么。 “论兄弟排行,他的确该喊我一声大哥,不过他向来偏好连名带姓地叫我。” 卫勋风笑着叙述,没把卫函禧强烈的颤抖当回事。 “如果你要他活命,最好用你自个儿的命来换。” “换?”卫勋风好笑地横他一眼。“难道他没告诉你,我们的感情差到极点? 从小,他不断排挤我;及长,他甚至冒顶我的身分,想要抢走我的新娘。” 他的房门口滑得更开,一张震惊已极的美丽小脸出现在门后。 “我为什么要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家产让他,可以;从小订了娃娃亲的娘子 让他接手,免谈——” “卫勋风!”卫函禧吓得都快尿裤子。“救我!我保证不碰君采凡,不打她 的主意。”关于那个用烂番茄砸他的女人,叫他签下老死不相往来的切结书,他 都愿意。 “还是不行。”卫勋风亲切地望着他,眼眸里有调侃,也有要他自作自受的 认真。“亲爱的弟弟,是你自己送上辛寨主的门前,你必须自己解决。” “话不用说得那么轻松,我这就杀了他。”看他怎么因应! 辛霸眸中闪过杀机,暗忖多杀一个和少杀一个没有分别。他举起大刀来,准 备一刀劈碎卫函禧的天灵盖,却发现手臂已然虚软无力。 被卫勋风掐穿的肩膀,血量流失得惊人,他连筋脉都发麻,甭提解决卫函禧。 卫函禧看不出他力道已失,还以为自个儿真的要小命休矣,吓得闭紧双眼。 只有卫勋风一眼看出他的窘状,他自若地一笑,从一开始就没有怕过辛霸还 有造孽的能力。 “辛寨主,保留一分力气是一分。”见卫函禧吓得浑身发抖,已经得到教训, 他淡淡地将矛头指回自己身上。“你的肩伤已经太严重,勉强跟我一战或者还有 胜算;如果你打算杀了他,绝对没有余力跟我过招。” 那掐出来的五个血洞,是他当上赏金猎人以来出过最重的手;他制伏再凶悍 的恶徒向来都是点到为止,能以巧劲擒住人,就绝不使出杀招。 但是,当他看见辛霸将主意打在采凡身上,打算伤害她的时候,那一刹那他 失去了理智,他的身手运转得比脑子更快,在下一瞬间,内力灌透他的指尖,他 已经掐穿了辛霸的肩。 如此激烈的动作令辛霸很惊讶,他亦然;但就算愕然、就算意会到他做了什 么,他还是不曾撤手。 因为他不让采凡受任何伤害,一点点都不! “好,你找死,我奉陪!”辛霸脑子一转,登时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他松开对卫函禧的箝制,将他往旁边一踹,卫函禧立刻滚到一旁,像个懦夫 一样地哭泣。 卫勋风迎向他,拔出长剑。 该是彻底收拾黑水寨余孽的时候了! 虽然辛霸有如困兽,不要命地使出各种杀招,但卫勋风总能以最轻巧的招式 抵御。他悠然地只守不攻,虽然辛霸不断逼他出手,他却悠游于刀光剑影间,耗 掉他所有的力气。 终于,辛霸不支,颓然地倒在地上。 现在,只消小小的一拳就能送他入黑甜乡,稳当地交给衙门裁治、结案。 卫勋风正打算上前执行这个微不足道的任务,一种奇特的感觉却驱使他回头。 就连一直都没插手、没出声的君设阳与君老夫人也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后—— “采凡。”他旋过身,发现夜里才为他擦过药,最后因困倦而睡倒在他房里 的采凡,不知何时竟来到他身后。 她的眼神有些古怪,轮流地看着他与倒地哭泣的“卫勋风”。 卫勋风没有思及其他,他只是很单纯地想到—— “对了,采凡,你不是要和我一起擒住辛霸?这个让他晕过去的拳头,就让 你出!” 采几笔直地走过去,伸出的右手终于握出了正确无比的拳头。她轻轻一击, 辛霸便陷入无边的昏迷。 然后,她回过头来,困惑与怀疑交织在她脸上,她神情古怪地问道:“师父, 为什么辛霸叫你‘卫勋风’?” ☆☆☆ 卫勋风呆住了,货真价实地呆住了。 他没有想到采凡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没有预料到当辛霸叫阵时,将会揭穿 身分变换的事情;他也还没有设想到,如果采凡发现他就是卫勋风,会有什么反 应。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却发现了——而他不想再隐瞒下去。 他是卫勋风,是和她订下娃娃亲的男子;他靠自己的能耐赢得她的喜爱,是 世界上最有资格得到她的人。他有什么好隐瞒的? “因为,”他直视着她复杂的双眸。“我就是卫勋风。” 采凡的身子轻晃着,好像有些重心不稳的样子。 她眨了眨眼睛,指着那个倒在地上哎哎乱叫的倒楣书生。“那他是谁?” “卫函禧。”他轻声地回答,采凡过于平静的反应让他感觉不妙。 “他是你弟弟?” “是。” 采凡低头思索,她渐渐从一堆迷乱中理出头绪。 卫函禧顶替了“卫勋风”的名号,招摇进府,以她未来的夫婿自居;而正牌 的卫勋风却成了她的武术师父,和她朝夕相处,感情渐入佳境。 这其中,很难不让人嗅闻到阴谋诡计的味道。 “娘、大哥,你们一点都不惊讶吗?”她转向自家亲人,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却全无惊愕的表情。“难道说,你们早就知道这件事?” 闻言,倒在地上的卫函禧突然僵直身子,他惊慌地看了看周遭,赶紧连滚带 爬地逃走,心知李代桃僵之计被揭穿,自己又这般狼狈,下场一定很惨。 他再也不敢想要攀龙附凤,马上逃之夭夭。 “采凡,你听娘说——听娘说——”君老夫人讷讷地开口。 女儿是她所出,她怎么会不清楚她的心性? 被蒙在鼓里那么久,采凡当然会有所不满。不妙的是,她向来心口如一,高 兴便笑、生气便同,这会儿她无风也无浪,只怕已经气极,才会如此反常。 “你们联手来欺骗我?”采凡提高音调,不信任地看着他们三个人。 最疼她的娘、最爱管她也最宠她的大哥,还有陪她玩、陪她闹、逗她开怀的 他——卫、勋、风,他们联手骗了她! 为什么要欺骗她? 怕是她拒嫁的态度一直很明显,所以他们才出此策,让冒牌的卫勋风招走她 全部的厌恨情绪,然后再让正牌的卫勋风亲近她,达成娃娃亲的最终目的。 她看着卫勋风那张向来满不在乎的俊脸,扬起一丝丝担心,突然大喊:“可 恶!你使手段算计我。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 欺骗让过往的欢笑变成了可笑,一句句愚蠢的话现在想起来真让人想跳江。 唉,瞧你多上道!“卫勋风”要是能像你这样,那就好喽!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才是“卫勋风”。 她那时为什么要说这么大胆的话?采凡在心里呻吟,小脸迅速胀红。他听了 有什么感觉?他偷笑吗?他高兴吗?他是不是觉得她很好笑? 可恶! 暴怒的火花直勾勾地喷向他面门,采凡红着脸,瞪着几个时辰前还让她心跳 怦怦的俊颜,而后头也不回地跑开。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