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些年来,赵啦啦老是跟一帮人一起喝醉,醒来心里像一片戈壁,又干又空还 粗拉拉的。 那两年她和夏城南在一起,有不少喝高的日子。他和酒也很亲近。特别是毕业 了工作之后,两人手上都有了点余钱,约会时四目一对,就知道彼此都想喝酒了。 喝二锅头,然后钩肩搭背地走在夜色里。 那次在地铁等车。夏城南靠着柱子,仰着头说: “赵啦啦,你要是个男的,我们可以成一对老伙计,一起喝到老死。” “我不是男的也可以一起喝到老死啊。” 夏城南转过身子尽力抱住柱子,做努力往上爬的样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 “你肯定听过侯宝林那段喝醉酒的相声。真有想像力,顺着手电筒的光柱往上 爬?亏那老头儿想得出来。我从小就喜欢听相声,我喜欢听北京话。我们成都的曲 艺我最恨了,有一种叫金钱板,那声音有一股叶子烟的味道,还有那个像只母鹅在 叫唤的四川清音,每句唱完都哦哦哦地停不下来,我最烦了。所以我要到北京来, 我喜欢说普通话,我喜欢地铁,我喜欢在长安街上骑车,我喜欢二锅头,我喜欢冬 天每天都是大太阳,我喜欢——” “喜欢一个叫赵啦啦的北京姑娘?” “对。”夏城南大声地答道。 “喜欢赵啦啦,爱赵啦啦,要娶赵啦啦?” “对。” “今儿晚上就想搂着赵啦啦一起睡?” “对。” 赵啦啦对我说,那个晚上,她没有夏城南喝得多。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 当时的话。她说:“当时我从后面抱着夏城南,夏城南抱着柱子,两个人像两只贴 在一起的树熊。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搂在一起睡。夏城南住的是单位单身宿舍,一屋 两人住。我住在父母家里。深夜两点两人终于各回各的地儿。” 我不是从赵啦啦的这段叙述中才知道夏城南这个人的。我早知道这个人,在认 识了赵啦啦之后我就知道了。 如果我能预见到夏城南和把我搞蒙的那个人是灵魂上的双胞胎的话,我也许不 会介入这个故事,我其实已经没有能力帮助我的朋友了。我被那个把我搞蒙的人弄 得苟延残喘。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蒙的,那也就简单了,但是, 我会在应该睡着的时候转过神来。我躺在那里,清醒地问自己:可不可以不爱他? 答案是:当然可以。如果我抱着这个答案准备睡,我的眼睛就闭不上。于是我给自 己另外一个答案:继续爱他,虽然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爱了,但还是继续爱他。有了 这个答案,我的眼睛马上就闭上了。如果我再想另外一个问题:他爱我吗?我的脑 袋就会疼起来。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不问自己这个问题的。 赵啦啦说:“现在想来,那天晚上如果有一个房间,有一张床,我们就可以相 拥而睡了。准确地说,我从来没和夏城南一起睡过觉。是睡觉而不是做爱。相偎相 依地抱在一起,不冲动不发情,只是亲人一般或者说是像两只小狗一般地彼此以身 体慰藉。” 我的一个同事说过一句话:“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更想的不是 和他做爱,而是和他睡觉。” 我和这个同事之间没有熟到可以谈论这种话题的地步,她是突然这么说的,我 和她一起在等电梯;电梯从二十八楼缓缓往下走;我看着小红灯倒数着一个个数字。 她就站在我旁边,先说,今天真他妈冷。她平常不是一个习惯说粗口的女人。我看 了她一眼,她的黑眼圈非常刺眼,明显地睡眠不足,或者纵欲过度。然后,她说了 这话。 和徐正伟拉倒当然不是因为夏城南。夏城南早就不在赵啦啦的生活里面了。他 只是过去的一个背影。但是,夏城南好几次出现在了赵啦啦最近的梦里。很短促的。 比如,她梦见自己在地铁等车,四周黑乎乎的,一个男人走过来,问,有火吗?她 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手枪打火机,对着他,“砰”,扣了扳机,火苗腾地燃起来,男 人的脸亮了,是夏城南。她叫道,啊!夏城南!男人点燃了烟,眯着眼,问,你叫 我?认错人了吧?她仔细一看,果然不是,只是很像。还有一次,梦见夏城南在街 上跑,后面有人追。她坐在风筝上跟着,喊,夏城南,夏城南,抓住那根绳子,上 来,快上来。夏城南抬起头,她仔细一看,也不是夏城南,是一个涂了一脸油彩的 男人,男人咧嘴一笑,傻×,这是拍电影呢。她问,拍什么电影?你是谁啊?男人 说,我是夏城南。 梦见夏城南如果说跟徐正伟没有关系,那就跟夏城南自己有关系。 他又回来了? 赵啦啦的笔名叫千百魅。曾经有一个女歌星叫千百惠,她觉得这名字很别致, 于是沿用了。我对此表示反对,我觉得这个名字,怎么说呢,好像有一种婊子味。 她说,一个写言情小说的女作家,笔名就是店招,店招轻佻点,有什么不行? 前段时间,赵啦啦到出版社领版税。拿到那封信时,对自己的笔名有了一种新 的兴趣。信是请出版社责编周晓转的。请我转的信有十几封,我特意挑出这封信拿 在手上晃悠,很好玩似的笑。赵啦啦前后看了一下信封,不知何故。我指着说: “干百魅,这个男人很直接哦。” 仔细看,“千”写成了“干”。 赵啦啦笑,对我说:“未必是男人哦。” “你说,这个笔名是不是比较容易让人这么——干?”她问我。 我也笑,用笔杆打了一下赵啦啦的脸。这女人身上总带一点粗鲁的劲头,喜欢 这些噱头。 信好像很短,信封捏在手上很薄。在收到的所有读者来信里,这么薄的信是少 有的。给她写信的读者一般都要写写自己的爱情故事,说千百魅写的就是她(他)。 她已经出了三本小说了,前两本《夜之魅惑》、《苔藓》市场反应平淡,第三本《 挥泪》不错,首印一万五千册后,又加印了两次,一次八千册,一次五千册。她这 次来领第二次加印的版税。钱到手的感觉很是充实,作者的版税和编辑的奖金,她 和我都很享受。 赵啦啦边和我说着话边撕开信封口。她说,突然有一个感觉从心头一掠而过, 就像一个影子倏地划了过去,待抬头看时也不知刚才是什么东西过去了。认识的人 里好像有谁写字的时候“千”和“干”是区别不出来的? 看了信,她的脸突然就白了。 她急忙抓起信封看,嘟囔着,是他,夏城南。她说,他原来就习惯把“千”上 的那一撇写成一横。有一次陪他去取钱,营业员让他重填取款单,就是说他把“壹 仟元整”中的“仟”写成了单人旁加一个“干”字。说没有这个字。那天赵啦啦跟 营业员还吵了几句。夏城南制止了她,取一张新的取款单重填。夏城南对她说,人 难免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信封上没有落地址。她看邮戳。我也仔细看。邮戳很模糊,但看得出来寄发地 点是成都,时间看不清楚了。她赶紧问我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我想了想,“一个多 月了吧。可能。” 我看看赵啦啦的脸色,说:“ 我以为就是读者来信,就归置在一块儿等你来 时一起拿走。” 她勉强笑笑,摇头。 我和她合作三年了,从她的第一本小说《夜之魅惑》开始。我们差一岁,赵啦 啦生于一九七〇年五月二十七日,我是一九六九年六月十五日,都是双子座,两面 性很重的人。我们挺合得来,可能就是性格上两面性的特点吧,向外的一点很容易 融合在一起,但朝内收的那一面让我们各自都缩了回去。我判断那封信的内容非同 小可,已经让她心乱如麻,便说,那,再见,再联系。 她说再见。把钱扔进包里,像扔一块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