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用水来保护自己,用水来挡开水。他依靠危险,在危险中休息。淹没万物 的海,是他在自身和淹没之间惟一的所有。 那可以毁灭他的深渊轻轻支撑着他。”这是罗伯特·弗兰西斯的句子。喜欢吗? 你不会喜欢的。我知道。 昨晚你走了后,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你。你走得很快,几步就上了你的车, 然后,车也很快,一溜烟儿就没影了,像个劫匪逃离现场。 你当然知道回头看一下就可以看到我趴在三楼的阳台上。你知道我在那里。当 然,你也知道你不能这么做,因为你不愿意那样做。 这是我第五次趴在栏杆上看你一溜烟儿逃离现场了。 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知道你不爱任何人。知道了这一点后,我就找到了弗兰 西斯的这个句子。我决定了,我要用你对我的不爱来滋养我对你的爱。 ——发出去的邮件节录之二 赵啦啦回家连鞋都没换就奔到书柜前拿出《挥泪》。P32~P36?是哪一 段呢? …… 暗的灯光下,南的身体像流淌着一层金黄色的蜜。他是修长的,结实的,他的 神情有一种很微妙的但竭力掩饰的羞涩和对灯光的敏感。 我知道他是处男。只有处男的身上才会有这样的蜜一样的光彩。一旦这个夜晚 过去,他的皮肤上就会覆上一层很淡很淡的蛋青色。这种颜色,只有对男人的身体 有着深刻的了解和理解能力的女人才能发现,比如我。 我褪下了身上裹着的大毛巾,向南走过去。心中的爱情和成就感让我步履飘忽, 像踩在云端之上。南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被占有的恐惧和盼望,非常性感。 …… 赵啦啦合上书,愣愣的。 这部分文字大概有四五千字。她自认为写得很美, 当然也有点色情,不,应该说写得很性感。 夏城南。这个名字一直放在心的底部,但很多年都没有完整地浮上来了。每次 她想到这个人,就一个“南”字。这个字既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来处。一个来自南 方的男人。写《挥泪》的时候,“南”这个名字不假思索地就用了,他只出现在小 说的前三分之一,然后,因女主人公的出国而退场。是的,名字有所指,背景也交 代得比较实在——北京某大学新闻学院88级,毕业后供职于北京某大报——跟夏 城南认识的人或者知道夏城南和她那一段的人,应该一眼就可以辨识出原型来。 他居然就看到了。他一向是不看小说的,更别说一本言情小说。 她写女主人公获得“南”的初夜那一部分时,的确有一种炫耀的成分。爱慕夏 城南的女人很多,而他的初夜是给她的,是她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这些年来的写 作,似乎所有的炫耀都用于有影响的这部《挥泪》上了。她在这本书的封面勒口上 用了自己的照片,前面两部小说都没用作者照。《挥泪》上的作者简历也比以往写 实得多: 千百魅,本名赵啦啦。一九七〇年出生于北京。一九九二年毕业于北京某大学 外语系英国文学语言专业。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三年在北京某外企供职。一九九四 年至一九九八年,分别在广州、南京、深圳游荡打工。一九九九年回京定居,供职 于某电视制作机构。一九九六年起开始小说创作,中短篇小说散见全国报刊。出版 有长篇小说《夜之魅惑》和《苔藓》。 也许,就是想被熟人看到吧,特别想被当年的那些情敌们看到,但她没有企盼 夏城南有可能也读到这本书。 如果事先想象他是一个读者,赵啦啦说她会写成另外一个样子。她在《挥泪》 里把夏城南写成了一个羞涩的被动的甚至某些地方很圣洁的男孩。她与他之间泪水 盈盈的爱情相当凄楚,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悲剧。而事实呢? 如果知道他要看这本小说的话,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这么便宜他的。 赵啦啦把信拿给我看,一字一句地斟酌。她是这样做的,把夏城南的信复印了, 然后在每一句后面写上她的内容。信中每一句的空隙不大,她就支在外面写,然后 圈起来,一个箭头指明归在哪句的后面。整张纸被她这样一弄,乱成一锅粥,有一 股疯劲儿。 我没想到夏城南的字这么难看。 多年不见,你好! 八年多不见。我是一九九三年秋天走的。你记得清楚是几年不见了吗?多半 记不住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拜读了你的大作《挥泪》。 还是不看小说。偶然的机会拜读,那一定是身边的女人推荐的,推托不了, 顺便翻翻,一翻觉得眼熟,然后就整个拜读了。身边的女人?女友还是老婆?谁可 以成为你的女友或者老婆呢? 我是外行,不便评价。 很客气。也是实话。 但我很吃惊。吃惊一,你原来一直在国内; 这有什么好吃惊!在美国混不下去嘛。 吃惊二,是你在书中P32~P36的内容。这些内容对我来说是一种困扰。 对,这是最关键的。如果我把你一出场就写成一个你希望扮演的情场老手, 那也许就不是一种困扰了。或者说,那会是另外一种困扰。推荐书的女友或老婆多 多少少会认出你来的,因为醋意把书扔在你脸上,这也是可能的。这情形倒是很好 玩。不过,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你的脾气!如果没怎么变的话,没有女人敢。准 确地说,没有一个爱你的女人敢。你会改变吗?会为了谁改变吗?你的爱情总是给 了什么人的,全的满的一滴都没有洒出来的爱情,给了某一个我至今也不知对象的 女人。 我记得一个香港女作家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不管背后发生什么事,只要不现 世,便高贵三分。 (这是李碧华的话。还看李碧华?很奇怪啊。男人几乎都不看李碧华的,心虚, 然后因为心虚而讨厌她。) 我很赞同这句话。你以为呢? (我也赞同这句话。但和你的赞同没有关系。我没有现世,只是贩卖了一些东 西。写小说总得贩卖一些东西,这是情理之中的。李碧华的话是针对演艺圈说的, 男明星和女明星翻脸之后,召见记者或者干脆开新闻发布会,痛斥对方不义,甚至 连细节也和盘端出以证明自身操行良好对方举止不端。我跟这个词不沾边的。而你 我,背后能发生什么事?除了上床。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确没有任何高贵可言。 因为爱你,就一次次不要爱情和你上床。虽说我也享受,但从性质上讲,我们是不 对等的,我是做爱,你是泄欲。跟我这样的旧情人谈高贵) 希望你以后更加成功,但同时不要侵犯他人。 (成不成功那是另外一说了。一个写言情小说的,成功是什么意思,不就书卖 得火点钱挣得多点吗?怕我不高贵地继续写你?我和你之间就那点事,《挥泪》已 经写完了,歪曲事实过分美化地写完了。再写,就是真相了。真相不会侵犯你吗? 祝一切安好! 不,这下不可能安好了。我会去找你的。我们当面了断吧。 我问赵啦啦:“你准备把这个寄出去?” 她天真地一笑,“当然要誊一遍。” 我脑子突然走到一边去了。真是女作家,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废话?她说得太 多了,而我一点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突然觉得那个把我搞蒙了的人好像还是蛮 有道理的。话语本身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它们只是一种麻药一样的东西,让你的 感觉发生错觉。当你需要错觉时,那就说话吧,写字吧。突然我又一下子有了那种 回过神来的感觉,妈的,我被他洗了脑吗?怎么会这样残酷无情地对待我朋友的痛 苦? 夏城南的信让我脑袋发闷,他的语气有责备,甚至是轻蔑,但没有丝毫的感动 和怀想。我把那张疯纸扔给赵啦啦,说,你如果想犯贱,就把这玩意儿寄出去。 赵啦啦呆子一样地看到那张纸飘起来,然后落到地上,落到我扔的一个烟头旁 边。她站起来,然后蹲下去,没有捡那张纸,捡的是那个烟头。她把烟头放到我桌 上的烟灰缸里,然后走过去,又蹲下去,用那张疯纸收拾零散的烟灰。她嘟囔着说, 你应该有一个原则,不管什么样的心情,都不要把烟头往地板上扔。然后,她抬起 头看我,还是很天真地笑,说,我怎么寄,我根本不知道往哪儿寄? 我突然觉得,赵啦啦的那张脸跟我等他走后进卫生间洗漱时在镜子里见到的我 的脸一模一样,这张脸的名字可以叫爱情,也可以叫犯贱。在那一刻这个念头之后, 紧接着,我闻到了我和他在床上分泌出的那种气息。我很想叫一声,啦啦,别去。 但我觉得这句话太像台词了,所以,我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