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爱他的身体。虽然我对他的心一无所知,但是他的身体让我迷乱。我喜欢闻 他头发的味道,喜欢他身体的味道,喜欢他的手,喜欢他全然沉溺于肉欲之中那种 忘我而放肆的神情。那种神情里还有很多很多的痛楚和无助,像一个孩子,让我的 心抽疼不已。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让我对性如此渴慕。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脑子 里是各种各样的性幻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因为过于留神他的一举一动,不 敢把这些性幻想付诸于动作。我们之间是紧张的,因为陌生;也是刺激的,也是因 为陌生。 我曾经叫过他一声“宝贝”,因为那一刻,他正是那种痛楚和无助的神情,让 我难以自持。结果是把他吓了一跳,眼睛里骤然闪出一道拒绝且有些惊恐的光来。 没有人叫过他“宝贝”吗?他没有和女人在床上胡乱叫着一些肉麻得不堪入耳的称 呼来助兴的经历吗? 和他每一次做爱,都差不多的,紧张而刺激。他把自己包裹得跟他的性格一样 紧,又在这种包裹中时不时露出破绽来。每一个破绽被我抓住后,我就会更爱他一 分。 我的爱在对他身体的迷恋中一分一分地堆积起来,比我对他的一见钟情更真实、 更享受。我要这个人爱我,这个呼喊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如果他爱我,他就会彻底放松,他就会在床上给我一个更新的形象。我知道, 那个形象会让我更加神魂颠倒。 他会凝视我。为了更清楚的凝视,他还会轻轻把我拂在脸上的头发掠开。他的 眼神和手都异常温柔。就是这一点我以为他对我是有爱意的。 赵啦啦对我说,夏城南说过,他最喜欢的场所是地铁,陌生、孤独但是温暖。 赵啦啦也喜欢地铁,而且是迷死了地铁。转了一大圈,还是回了北京。北京让 她安心,一方面这是她生长的地方;另一方面,她觉得就是因为北京有地铁,那种 有点脏有点破的地铁。地铁太漂亮,比如上海的,让人就觉得不是个滋味,干干净 净像平面广告上的那些推销饮料、手机、房子、洗发水的靓仔,顺眼倒是顺眼,但 上不了心。她也不喜欢广州的地铁,人多,话也多,还听不明白。她喜欢的地铁是 冷淡的,寂寞的,谁也不搭理谁。特别喜欢北京和纽约的。纽约的地铁还要过瘾一 些,听过很多关于地铁的故事,一个一米九的黑人站在旁边时,她就会丧失现实感, 进入提心吊胆但又心旷神怡的恐怖情节里。 最好的地铁应该是在巴黎。赵啦啦没有去过巴黎,是从法国电影里看的。不是 特吕弗那部著名的《最后一班地铁》,那片子基本上没地铁什么事。是另一部法国 电影,就叫《地铁》。地铁下有一个自由王国,很多对地上秩序不耐烦的家伙聚在 这里,还有一个摇滚乐队。伊莎贝尔·阿佳妮演的那个怪兮兮的美人居然还在这里 找到了爱情。 一个女人应该有一次地铁里的激情行为吧。在地下的一切应该比在地面上癫狂。 那次喝多后,赵啦啦和夏城南在地铁里有一次激情行为。 夏城南和她抱在一起。她的手环在他的腰上,头扎在他的怀里。他很高,她闭 着眼睛,鼻子里满是夏城南的体味。正好一列地铁进站了,轰轰地奔过来。一阵腥 腥的属于地下的风裹过他俩的脚。赵啦啦和夏城南上了车。车厢里除了他们就只有 三个中老年男人,他们似乎都在打瞌睡。赵啦啦一直环在夏城南的腰上,一股股热 流冲击着全身每一个毛孔。她忍不住凑到夏城南的耳边说:“嘿,我想了。怎么办 呢?” 夏城南扳过她潮红的脸。她睁开眼,与他对视。 他凝视着她。长长地凝视着,一言不发。 她看着他的眼睛里那朵暖暖的小火苗。想,这个男人说不爱我,鬼才信呢。 夏城南和赵啦啦缩在车厢的一角里面。那三个男人彼此坐得很近,在车厢的另 一头。这三个人一看就是对身外之事毫无兴趣,要让他们吃惊恐怕得杀人才行。 夏城南说:“这个地方?那,我只能用手,行吗?” …… 赵啦啦竟然大声呻吟起来。地铁里回声荡漾。夏城南赶紧用嘴堵上了她的嘴, 将那种声音强行压了下来。她居然还分神看了一眼远处,果然,那三个人没一个对 他们这对在地铁里做事的男女有丝毫的兴趣。在赵啦啦紧张地一瞄中,正好看到一 个人昏睡着的头撞在立杆上,冬的一声。 酒和爱情的感觉混合在一起,还有夏城南温柔的很在行的手。她现在回想起那 次地铁的事情,都禁不住有点冲动。 赵啦啦现在能不坐地铁就不坐。也说不上触景伤情,坐还是坐了好些次,有两 次就是在当年事发现场的木樨地站上的车,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感的情怀。但是,就 是不太想坐地铁了。进了地铁站,总还是要想起那一幕。第一个念头涌上来的不是 那次的情欲,而是夏城南的凝视。这是他们两人的交往中,夏城南惟一一次凝视她。 他多次上下打量她,和她说话时眼睛看着她,但这些都不是凝视。凝视是对着一个 人的眼睛长久地看,凝视的背后是不言而喻深藏不露的爱情。只有爱一个人,才会 凝视她(他)。 凝视就是通过眼睛把一个人看进去。赵啦啦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惟一一个通过 眼睛看进去的人,就是夏城南。 但被夏城南惟一一次凝视是在他喝多了的时候。 赵啦啦每次回味这段时,临了总有一丝阴影盖下来:彼时彼刻,他是不是把我 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两次见面,你都没有戴我送你的围巾。 我已经在心里为你准备好了很多很多的礼物,但是,第一次的礼物居然是这个 结果,你让我怎么办? 如果你根本不戴围巾,那我也多少有点释然;可是,你戴的,这两次你都戴着 一条深蓝色的条绒围巾。我送的是烟色的羊绒围巾。虽然我送的那条更好更漂亮, 但你,不稀罕。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不爱我。哪怕我再爱你你也不爱我。 但是,为什么我又一直不相信你不爱我呢?我记得你看我的眼神;我记得我把 手放进你的手里时,你紧紧地握住。你的手心很烫,你用指头在我手指上轻轻地滑 动。所以,我不相信你不爱我。 ——发出去的邮件节录之四 北京遇到了一次罕见的事情。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七日这一天,从下午开始,一 场大雪把全北京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停车场。所有的车全都停在了路上,一寸 一寸地挪。 赵啦啦开着车一点点地挪。只能用一挡,起步后就又停下了,连半连动都用不 着。她车上副驾座位上是要拿去送审的节目带子。公司那边,急得要跳楼的潘放在 打了七个电话后也心如止水了,赵啦啦的手机终于安静下来了。 已经在车上两个多小时了。 赵啦啦想象潘放心如止水的样子,他也许瞪着眼睛在发呆吧。他发呆的时候就 会取下眼镜,微微向外凸的近视眼看上去十分无辜。他那模样像是一个莫名其妙挨 了打的人,想不通,但也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潘放跳脚乱吼一阵后,就会是这个 样子。这个样子很好,至少赵啦啦很喜欢。潘放急起来像条疯狗,逮谁咬谁,离得 太近的话,会被他挥舞的胳膊遭个误伤。这种人其实最好接近,也最适合做朋友。 车子都停在路上。这个飞速行进的世界终于在这一刻被禁止了。再急的事再急 的人也只能像潘放那样,呆着,心如止水。如果什么都能像这样被强行禁止一下, 可能大家都会活得幸福一点。这个世界原本没有那么要紧,没有那么着急的。 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地往窗户上扑,天空中飘着一种蛋青色和浅紫色的水雾, 这个下午的北京有一种出奇的美丽。路上是被碾得污黑的雪泥和薄冰。赵啦啦想起 在美国公路上见过的雪。那时正是傍晚,雪大得像小孩巴掌似的往挡风玻璃上扑, 欢快异常。雪都是淡蓝色的,扑在玻璃上,被风一把裹走,像小孩子扑到面前被大 人一把拉开一样。她甚至听到小孩子嘻嘻的笑声。当时的驾车人是她当时的男友王 健,一个她以为可以嫁的人。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冬天,八年前了。 已经有点想不起王健的样子了。当然不是说不认识了,只是,此刻,坐在这里, 赵啦啦觉得的确有点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需要赵啦啦描述一下王 健,她连一些基本元素都说不上来了,长脸?圆脸?方脸?那场公路上遇到的雪在 记忆里倒是非常清晰。人的记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肯定它是个筛子,只是什么 从筛子洞眼里漏出去,什么留下来,完全不是人自己能够把握的。 不知道这场堵车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有人敲车窗,摇下来,是一义交大妈。大 妈急急忙忙地问:“姑娘,车上有没有沙子什么的?” 赵啦啦愣了,“沙子?” “地上都是冰,垫垫好过车啊。” “哦。我有点报纸。” “行啊行啊。” 赵啦啦反身趴到后窗把乱扔在那里的一些报纸归置成小堆递给大妈。待她转回 驾驶座坐定之后,发现左边乳房那里有点钝疼。好像也不是疼,是不舒服。这种情 况时不时出现,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她还没去看医生。咨询过同事。同事说:“可能是小叶增生吧。” “会不会是乳腺癌?” “你这人,喜欢吓自己怎么的。” “我听说没生过孩子的中年妇女最容易得乳腺癌。” 同事笑。不理她。赵啦啦自从过了三十岁就总是自称为中年妇女。女同事们都 说她晦气。她们中间好些人比她大。 左胸真是在疼,还不是简单的不舒服。那种得了绝症的感觉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她属于自我暗示很强的那种女人。但凡女人都容易自我暗示,说得比较专业点是有 灾难性幻想的毛病。赵啦啦属于很过分的那种。比如,在办公室听到救火车拉着警 笛过去,联想不到什么也就没事,要是稍微闪一念头——咦,我今天早上煮完麦片 后关煤气没有——这下就别想再干任何事情了,哪怕她清晰地记得是关了煤气的也 没有用,一定得回去看看。看的结果百分之百什么事都没有。肯定是没事的,因为 她本身就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出门也好,睡觉前也好,门窗水电气总要反复检查才 行。 堵车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我已经很累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已 经有好几个朋友给我打电话叫我不用动地儿了。就在这个时候,赵啦啦给我电话。 她说,她决定现在,在车上,在大雪中,给夏城南打个电话。 她是给我说她的决定。但我知道,她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想到我那些慢条斯 理的骚扰电话。我想起那人永远不变的客气话,对不起,晚一点我给你打过来。多 有礼貌的人啊。这些东西能够落在我身上,凭什么就不能落在她赵啦啦身上?人与 人之间是平等的。我抬头看看窗外的雪,那么妖娆和舒展,像一种幸福。我说,那 你就打吧,此情此景,不打这个电话好像很浪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