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以前没有手机的时候,爱情会不会没有现在这么简易? 音讯不畅,就有了阻隔,爱情的滋味里也有了等待和猜测,这也就有了厚度。 跟爱的人约会,然后等在约会的地点,他如果迟到了或是失约了,除了站在原地胡 思乱想,就不能有其他作为了。这种胡思乱想滋养着爱情中必不可少的不安。 不像现在,一个叫做手机的小东西可以随时随地找到对方。没有时空阻隔,也 就没有了难度,没有了不安,男女之间的情感也就稀薄了许多。 但这是常态恋情的不妙,不是我的不妙。我的不安和难度却是来自手机。我把 那个人的手机号码从储存里删掉了。但是,那个号码已经在我脑子里生了根。经常, 我摁出那个号码,却不敢去摁拨出键,只是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号码,心乱如麻, 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我从来记不住电话号码的,再熟的号码也得翻本儿,或是从 手机里调储存。但是,这个号码刻在我脑子里。我总是忘不了这个号码,我知道, 如果忘记了,就意味着得救了。 看着那个号码发呆的时候,我会想,此时此刻,他是否正在接听另外一个电话? 一天之中,他会接听多少个电话?别人可以坦然地不假思索地和这个号码接通,然 后,说话,然后收线,就像我和其他号码之间那么坦然和不假思索。 有时,终于,我看着那个号码摁了拨出键——“对方正在通话中”,我长出一 口气,一下就轻松了。他挺好,在忙。我知道这个就行了。有一次,我拨他的手机, 却总是被告知对方已经关机。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看着外面好端端的天空, 正是中午,走廊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同事们陆续去吃午饭了。我一下就慌了,于是, 不停地拨,不停地被告知“机主已经关机”。电脑女声柔和亲切。我完全六神无主 了,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和一个人断了音讯居然这么容易,这么突如其来。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镇定,然后,竭力控制了十五分钟,再拨——“对方正在对话 中”。眼泪终于畅快地流了出来,我笑了,几乎蹦了起来。这是最好的,跟中了彩 似的。我怎么那么走运,如果这一拨正好拨通了,我该怎么办?能说什么? 那一天我都非常愉快。没有哪句话比“对方正在通话中”更甜蜜了。 赵啦啦和我打完电话之后,怕被逮住似的一通快摁,拨了夏城南的手机号。这 号码从白梅写给她之后已经记得烂熟了。 “喂——”通了。 她听到这一声“喂”,心跳加速。自己居然真是会紧张啊。她很吃惊,对自己 很吃惊。这声“喂”听不出任何故人的痕迹。很多人的这一声“喂”都是一样的, 没有嗓音的区别,也没有个人特点。 绝不能做掐掉电话这种事。很傻很文艺腔。 赵啦啦问:“是夏城南吗?”虽然完全不知道打这个电话究竟要对他说什么。 “我是。您哪位?”看来上一句自己的问语也跟“喂”一样,很多人的声音都 是一样的,没有区别。何况是一个八年没有联系的旧情人。 赵啦啦第一个念头居然想说“你猜我是谁?”但没有这样做。多少岁的人了, 还让人猜谜?念头归念头,但这种肉麻的事情小时候都没试过,现在更不可能了。 “我是赵啦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你收到我寄到出版社的信了?”他说。 “对。” “那早该打电话来了。” “编辑那里耽误了一阵子,我才看到。再说,才打听到你的手机。” 夏城南不说话。 赵啦啦也不说话。以前他也是经常就不说话了。很是不理解这种人,别人说一 件事总是需要回答的,但有的人,比如夏城南,就可以以沉默作答。在常情中,沉 默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天赋和勇气?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对别人的话,回答不上 来也要支吾几句,虽然事后责怪自己词不达意言多必失,但事到临头总是没有保持 沉默的定力。 这次的通话质量很高,能清晰地听到夏城南的呼吸声。想来他还是在抽烟吧。 抽烟的人,呼吸比较重。现在他的呼吸好像比以前更重了。男人随着岁数增长呼吸 声也会加重,女人相反,老女人气若游丝。 赵啦啦发现跟以前一样,是抗不过夏城南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就是真 理。她先说话了。 “你的信怎么不署名呢?还搞匿名信这玩意儿?” “你一看就知道是我写的,没必要署名。” “要是我没收到呢?” “没收到就算了呗,也不是什么好要紧的。” 赵啦啦气紧。这个薄幸的冷淡的从容不迫的家伙。这么多年后通的第一次电话, 他居然如此寒冷。赵啦啦想,我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就是一个多年以前陪他睡觉 的傻女孩? 赵啦啦往车窗外瞧了一眼,雪停了。车流完全停止挪动了。天色很暗,但很多 车子干脆熄了大灯。跑不起来,一直开着大灯只能空耗电瓶。她换了只手拿手机, 也把大灯熄了。恨意袭击过来,突然有了想说的话。 “听说你结婚了?” “是。” “你曾经对我发誓你不会结婚的。” “我说过这话吗?”夏城南的声音一下子显得很不耐烦了,还有一些恼怒。其 实,赵啦啦也不知道夏城南是否发过这样的誓言。好像没有吧,因为完全想不起来 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但为什么,赵啦啦总是觉得这是夏城南曾经 说过的一句话。也许有一个解释吧,那就是赵啦啦一直希望能得到这么一个许诺, 希望到后来,似乎它就是真的了。就像谎言说久了就成真一样。 “那天的事想起来了吧?在建国门,那个饭店门口有个叫花子,唱《学习雷锋 好榜样》——”赵啦啦已经顾不得自己的恍惚了,她顺手牵了个约会记忆出来。 “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是吧?”夏城南不吃这一套。 “对,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那我们按成年人的方式了断。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是不是?你得把这事了了,是不是?你给我许诺你不结婚,然后我陪你睡了两年, 让你白睡了两年,你——” “嘿,我说,你别这样,怎么这么疯啊?” “我他妈就这样。我他妈就疯。我要是早点会发疯,你丫能这么称心如意?告 诉你夏城南,我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