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晚上八点,赵啦啦终于回到了家。很险,油箱已经没油了,警示红灯亮的时候, 她正好把车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赵啦啦算了算,还可以开几公里,明天一早上班 加油还可以。加油站不远,就一站地的样子。 大雪后的城市有一种清冽的气味和同样清冽的模样,很好闻也很好看。赵啦啦 进屋后开了窗户,让那股雪后的气息进来。她没开灯,站在窗前,并不觉得冷。从 窗口可以看见一角立交桥,立交桥像是臃肿了许多,橘黄色的光把桥身上下的雪镀 成蛋塔的颜色,她甚至觉得已经嗅到了蛋塔特有的焦糖的气味。 关上窗,赵啦啦听到肚子里大叫了好几声。真是饿得够呛,在车上呆了差不多 五个小时。本来应该在小区门口的小馆吃了再上来,但想着没电了的手机,想尽快 回家充电,也就径直上来了。 给手机插好充电器,然后开机。 家里有吃的,挂面、鸡蛋,还有一棵白菜和几个西红柿,足够做一碗舒舒服服 的汤面了。烧水的时候,她去看了两次手机,以为自己可能不小心弄到了振动挡。 强迫症又来了。 水烧开,把挂面放下去的一瞬间,她被一种屈辱感给突然袭击了。袭击来得很 猛,手抖了一下,挂面撒了一些在锅的外面。怎么居然会等他再来电话?他不可能 再来电话的,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要是没有什么应酬,他现在应该正和妻子在 一起。 赵啦啦熟悉这种感觉。自从和王健翻脸分手之后,这些年里,她跟一个有妇之 夫交往过。应该说,当初是喜欢的,但因为对这个男人之后的记忆实在不舒服,她 便说服自己用“交往”这个词来界定那段感情。那段感情有一点让赵啦啦记忆深刻, 那就是从一开头,打电话的时间就是有规定的,他可能在家和肯定在家的时候,她 绝不能主动去电话。同样,她也不会接到电话。 这种感觉就是屈辱。产生屈辱感其实要不了什么大事,就是一些细小的水滴在 心上,而你觉得这水不那么干净,有点黏糊糊的。为什么当情人的女人最后都要进 入一个丧心病狂的地步,就是那种细微的屈辱感堆积起来了,最后,它活了,呼啦 一下扑过来,女人就疯了。 但在我看来,这种屈辱感简直太小儿科了。如果这叫做屈辱,那我遭受的是什 么?我的邮件已经写了四个月了,我的骚扰电话也已经打了有一个月了。我不知道 该怎么办?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我打不过,我撤还不行吗?趁着月黑风高,咱跑了, 咱不守这阵地了,不行吗?可是,在别人那里叫分手吧,我却跟这个词沾不上边。 是我上赶着要和他上床的,是我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直到把这个词说 得麻木,跟嚼过的甘蔗屑一样。可我怎么撤啊?谁给我命令撤呢?这阵地是我自己 要守的。那么,我就守下去吧,说不定哪天敌人疏忽了伸个懒腰,把身子露在壕沟 外面,那时,我就一枪撂了他。 赵啦啦跟我说她的屈辱。我听得五脏六腑都泡在了醋里。这像一个穿着棉鞋的 女人对另一个光着脚的女人说,你看,我今年冬天没钱买一双靴子。 我对着镜子看我自己。镜子里面的女人眼睛里闪出的是一种亢奋的光,嘴唇似 乎比以前薄了,脸颊也瘦削了好多。不用称体重我也知道自己瘦了很多。 巫婆聚 会时有人问我吃了什么减肥药。 镜子里的这个女人,她还是叫周晓,从表面上讲,她还是如同以往一样的活, 上班、下班,和同事聊天,和朋友聚会,听到好玩的段子大笑,人前从不流泪,她 晚上一点前入睡,睡前看十几页书。她还买了几件新衣服,一件烟灰色的大衣,两 件毛衣,酒红色的和黑色的,还有一条黑色的薄呢西裤。她又买了两双靴子。柜子 里已经有差不多十双靴子了。周末和母亲通通电话,告诉母亲自己很好,已经存了 不少钱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可以买房子了。身体很好,经常都煲仔鸡当归汤喝。 问弟弟是不是懂事点了,不那么混账了。母亲从来不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想来 她知道女儿有积蓄、有仔鸡当归汤喝就行了。母亲自己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也和父 亲通通电话,很多时候是父亲的妻子先接的,然后热情地喊父亲,快来快来,晓晓 的电话。 这个周晓,我喜欢她,也痛恨她。她永远也不会发疯,她最多只是把自己憋死。 赵啦啦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夏城南那里体会到婚外恋的屈辱。他是一个旧人,他 甚至从和她第一次上床后就宣称他们之间不是恋爱。他叫做“搭档”。后来这几年 才有另外一个比较正式的词出现,叫做“性伙伴”。 赵啦啦也一直用“搭档”这个词来说服自己。那个时候,太爱他,除了顺从他 没有其他的办法得到他。那时还小,得意忘形的事情很多,“搭档”就“搭档”吧, 不过就是一个说法而已,而且,这说法还蛮别致的。在自己的感觉里和别人的眼中, 他们是一对璧人,招来无数羡慕的或嫉恨的眼光。在羡慕和嫉恨的强光里出出进进, 犹如置身正午的太阳下面,没有一丝屈辱的阴影。 到了一九九三年,赵啦啦开始长成一个女人,很多青春期鲜亮的念头都像一次 性成像的那种照片,渐渐地黑了,模糊了。赵啦啦开始承受不起“性伙伴”这玩意 儿了。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名不正言不顺。这个时候,王健承诺,说:“我这辈 子就想和你结婚。”王健把一切安排好了,先到了美国,然后很快地帮赵啦啦办好 自费留学的手续。赵啦啦想了一晚上就决定了——到美国去,读书,奔前程,嫁给 王健。王健比赵啦啦大五岁,两人的父亲是同事,也是朋友,彼此家境知根知底门 当户对。王健从赵啦啦上大学后就开始追她,不紧不慢但持之以恒地追。他是一个 在生活中极聪明极务实的人。当他给她办手续的时候,他已经在美国取得了硕士学 位,在华尔街一家证券公司任职了,也就是说,他是在美国站住了脚才来迎娶她的。 这样的人,长得不起眼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赵啦啦在一九九三年秋天飞到美国去了, 和夏城南一刀两断。 赵啦啦走之前约夏城南见了一次面。在咖啡馆。她残存了一点希望,希望能在 这个时候,夏城南良心突然发现,然后挽留她。说不定还会发生比较美妙的情况, 他也许说,对不起,啦啦,我一直不知道我其实是爱你的,但现在我知道了。赵啦 啦都想好了怎么说,她想她应该轻轻地摇摇头,眼睛里含着眼泪,微笑着说,可是, 你知道得太晚了。 赵啦啦给我讲这个段子时,她自己笑得打跌。真是个段子。这个段子应该说没 有什么创意,像我和赵啦啦这种深受廉价的抒情主义毒害的女人,都会制造出这样 的段子来。 赵啦啦接着说:“后面你应该知道吧,他祝我一路平安。我不甘心,当时还蒙 头蒙脑地问了一句话:‘夏城南,你说,我们还能见面吗?’跟任何时候一样,他 把嘴闭得紧紧的,生怕说了什么就让我逮住把柄似的。那个场面真是悲惨啊,我坐 在那里哭,他坐在那里看着旁边的植物,抽烟,一言不发。后来我上飞机的时候, 一想起这个场面就哭,一直哭到美国。王健接到我的时候,我的眼睛都是肿的。” 当然,赵啦啦没想到的是,她一九九四年春天就卷了铺盖回国了。在美国山穷 水尽,再不回来就只好卖春了。怀揣着绝望的爱情浪迹在异国他乡的那种壮丽的理 想很快就灰溜溜地破灭了。 这个下雪的晚上,赵啦啦坐在桌边,端着碗,边吃面边盯着手机看。然后,她 把手机关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充电的小格子来回跳着,非常欢快。 凭什么他夏城南也可以给我这种屈辱的感觉?赵啦啦被这个念头给笼罩住了。 现在人年龄大了,想想当年那份“搭档”的应诺,就开始想不开了。对夏城南的恨 意是两人分手之后这几年一点点培养起来的。但是,这个晚上的那种屈辱感是新鲜 的,刚刚才从地里长出来的。她第一次感觉另外一个女人已经进入了自己的生活之 中。半个月前白梅讲过何丹之后,她其实并没有把这个女人和她自己联系在一起。 但是,这个晚上,这碗面吃下肚以后,赵啦啦觉得和何丹接上了头。赵啦啦已经可 以肯定,当年“搭档”的缘由和今天新鲜的屈辱,全部来自她。 赵啦啦拿起座机的话筒,拨了夏城南的手机号。直觉告诉她这个电话肯定不是 夏城南接。她甚至不希望夏城南接。 “喂。” “喂。”果然,是女人接的。 “您好!请问,这是夏城南的手机吗?” “是的。请问您哪位?”她的普通话有明显的南方口音,声音比较低,但不难 听。 “哦,那他——,请问您哪位啊?” “我是他妻子。请问您哪位?”她微微地加重了语气。 一定要问找丈夫的女 人“您哪位”的妻子,一般说来比较厉害,也比较紧张。她不放松,他们夫妻之间 的关系也一定不是那种放松的关系。 “哟,他结婚啦?我是他大学同学,请问他在吗?” “他现在在洗澡。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或者您留个名字和电话,待会儿我 让他打过来。”她非常警惕,但教养还算不错,比较得体。 “我叫赵啦啦。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明天我再和他联系吧。好,再见。” “对不起,等等,你叫赵啦啦?请问,你是不是就是千百魅?” “是啊。” “我读过你的小说《挥泪》。” “是吗?那谢谢你。” “你和夏城南是大学同学?我看你的简历上说不是学英语的吗?” “我和他同一级的,不同专业。” “哦,是这样。再见。” “再见。哦,等等,请问您怎么称呼?” “何丹。人可何,丹青的丹。” “那,打扰了,再见。” “不客气,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