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当时,赵啦啦说:“我们可以恋爱吗?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老实 说,我爱一个女孩已经爱了很多年了。你别问是谁,我不会告诉你的。所以,我们 之间不可能恋爱。如果今天这事你觉得——” “不要拿今天这事来说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赵啦啦不至于这么没劲儿。我 今天很快活,你很好。我想,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是吗?我会保密的。” “我没要求你保密。” “你不怕你女朋友知道?” “我说我爱一个人,没说我有女朋友。” “夏城南,你心里肯定有一个很大的秘密。你很苦,是吗?是在暗恋谁还是爱 上了别人的老婆?” “都不是。不过,你可以再猜,反正我不会告诉你。” 这段话是在八年前了,但赵啦啦直到现在还可以背出来。现在看来,这段对话 还有点抒情成分。那时夏城南还小,还能轻易使用爱这个词,还能坦率。换到现在, 夏城南肯定不会如此这么说话了。他的说话方式已经完全变了。 赵啦啦明白,自己当然敌不过何丹。她是他的初恋情人,他一直爱的人,现在 还是他的妻子。自己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成都来受这种屈辱?赵啦啦觉得自己就 像一个装满了水的薄薄的塑料袋,颤颤巍巍地拎起来,用一根小铁丝戳一下,就完 蛋了。 夏城南说: “不该告诉她的我都没有告诉她。我连你的名字也没有告诉她。她看了你的小 说,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看。我一看你的书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那样 写?你不是说小说是虚构的,那你为什么不虚构呢?我生气的是,这个世界上那么 多故事可以编,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拿出来卖?” 赵啦啦没有说话。她不想接他的话。他正在说的话跟她正在想的事根本不搭界。 夏城南接着说: “还有好些熟人看到了。就我们系88级就有好几个家伙给我打电话,拿我开 涮。说实话,你这事做得真是差劲儿。过去那些事情,挺好的啊,就我们两个记得, 不好吗?” 赵啦啦抬起头问:“想不想喝酒?” 夏城南愣了一下,“中午喝酒?” “对,我挺想喝的。” 夏城南叫过服务生,问有什么红酒。赵啦啦问有什么白酒。夏城南不容置疑地 说,还是红的吧,然后要了一瓶云南干红。 服务生开了酒后,赵啦啦对他说自己来。她倒了两杯,给夏城南一杯,然后碰 了杯,一口干了,说: “好吧。小说的事是我对不起,我给你道歉。” 夏城南碰了一下她的空杯,也一口干了。 夏城南把两个杯子满上,说:“你回来这么多年,我居然一直不知道。而且我 发现你在同学中人缘好像很差,这么多年也没有人跟我说你的情况。” “我回来这么多年根本就没跟什么人联系过。有什么好联系的?倒是这一年来 在北京遇到了好些老同学,但你已经走了。” “为什么回来?不是去跟那个王什么结婚吗?” “婚没结成,书也没读成,钱也没有了,总之一塌糊涂,所以就回来了。” “怎么回事?” “你可以猜,反正我不会告诉你。”赵啦啦注意看了夏城南的表情,他连眉毛 也没动一下。他早忘了这曾是他的话,她不过还给他而已。男人总是健忘的。 夏城南转着酒杯,咬着嘴唇,默默地看着荡漾的红酒。过了很久,他说: “我没有想到还会见到你。”夏城南说这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夏城南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不说话了,也不看赵啦啦。他旁 若无人地喝着,好像没有赵啦啦这个人。 赵啦啦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她被夏城南的这句话给吓住了。要说,话本身一 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把这话的意思理解为“我很想你”;其实,就是直接说 “我很想你”也没什么,这种话可以对任何一个有过交情并记忆良好的老友说。 赵啦啦每次工作得顺利愉快,收工后有时就跟同事们一个个说:“宝贝,我爱 你。”那次灯光师的女朋友在现场等他,听到了这句话,还跟男友闹了别扭。 如果,夏城南笑眯眯地说:“我爱你。”赵啦啦会顺着这句话打趣下去。如果 两人能够打趣是比较理想的。可是,他的意思可能是说,“我很想你。”她傻在那 里,不知该说什么。一闪神,赵啦啦碰翻了筷子,筷子碰翻了酒杯,她急忙伸手去 挡,却把酒杯直接给挡到桌子下面去了,当的一声,碎了。 夏城南打手势让服务生过来收拾。玻璃碎片扫走,换了筷子,换了酒杯。夏城 南重新给她倒上酒。这一过程,赵啦啦就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终于,她低声说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夏城南有点诧异地看了看赵啦啦,然后说:“说真的,有时候……”他不说了, 停在那里。 “有时候?” “有时候想,那两年,跟你在一起的那两年,真是挺愉快的。没心没肺的。” “是因为跟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在一起?” “我就纳闷,你怎么当上作家了?女作家都是些很神经质很怪的女人,多愁善 感,无事生非。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原来是什么样的我自己知道。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我吗?再说,谁告诉你 女作家就是神经病?” 夏城南笑笑,很勉强的样子。他已经完全掉进了阴沉沉的情绪里,没有一点想 要打起精神的努力。 “夏城南,告诉我,你爱过我吗?”赵啦啦决定把这个难题直接摊给夏城南。 她知道,他不会回答这句话的。 夏城南的表情突然又烦躁又激动。他点了一支烟,吸一口,看一眼烟头,再吸 一口,再看一眼烟头。 他要抵死沉默的。跟赵啦啦判断的一样。 他像是喝多了。他的眼睛里失去了那种笃定从容的东西,变得散乱、忧郁,甚 至有点无赖。他用手去捋头发,捋得乱蓬蓬的。才喝多少酒就不对了?赵啦啦记得 夏城南的酒量至少半斤,还是白的。他撑不住了,比起他进宾馆大堂时,比起他到 饭馆的路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是个心乱如麻的男人,一个沮丧的男人,一个不 快乐的男人。 他过得不好吗?他不是如愿以偿娶了他爱的女人吗? 赵啦啦看着狼狈的夏城南,平静下来。这一道坎,是自己给他设的,还得自己 把他搀过去。那么多年前,她就是一个为他牺牲的人,而且她曾经习惯了这种牺牲。 他们之间一直不对等,但她习惯了屈服的位置。这一刻,赵啦啦决定还是依他,像 很多年前一样,依着他。 “我要回去了,剧组还有事。” 夏城南没有表情地说:“你在成都呆几天?要不要我陪你到哪儿玩?” “不了,我今天晚上的飞机,要赶回去。” “这么忙啊,跟明星似的,赶场走穴。” “我们这就,啊,差不多了,好不好?你快回去吧。不,不,不用送我。我自 己打车回宾馆。你现在酒量不怎么样了,老了。” 夏城南一副急于离开事发现场的模样。他在饭馆门口急急地跟赵啦啦说了声再 见,就转身钻进车里,急急地发动,开走了。他没有摇下车窗跟她再打个招呼。车 窗上贴了防晒膜,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赵啦啦不知道夏城南临走时是不是还看了 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