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跟你的第一次见面后,好些天,我懊丧两件事,那就是我没注意你抽什么牌子 的烟和没注意你的车牌号。 我能不能在北京的街上正好遇到你的车?如果我知道你抽什么烟,我也许会换 成你那种牌子。 烟的牌子和车牌号码,把你淹在人群里,把你我隔开。我甚至愚蠢到这个地步, 也许就是因为我没能注意并记住,所以,我没能得到你的爱情。 完全可能就是这样的。为什么不了?我可以没有理由地爱上你,也可以是因为 一些非常细微甚至是怪异的原因失去你。 姑姑从大兴回来,在我那里中转休息了一天,然后回杭州去了。 她在那里和她的情人处得怎么样?他看上去好像没有家室,而姑姑是一个老姑 娘。是什么使得两个人不能生活在一起? 姑姑把她的故事告诉了我。 他们在一起十年了。男人前几年离了婚,全部家当给了前妻和小孩,净身出户。 按道理,两个人可以在一起了,当时,前面分离的日子过于绵长,姑姑和那个男人 之间都对在一起生活没有了信心。姑姑在杭州有她的工作、朋友和生活圈子,男人 搬到大兴,大隐隐于野,自我感觉也很舒服。两个人就这么每年见一见,在一起呆 上十天半月的。这些年一般都是男人到杭州去,夏天去,他说喜欢夏天的西湖。这 一次姑姑破例到北京来,是因为我的原因。 我问姑姑:“这样感觉好不好?” 姑姑说:“好,也不好。好的是,没有争吵,没有那些琐碎的东西,两个人都 为这一年一聚提着精神,全力以赴,发挥最好的状态。但是,仔细想想,觉得有点 假,像演员上台似的,似乎再情真意切也是角色的要求。这毕竟不是婚姻,没有夫 妻之间那种血肉相连丝丝入扣的东西。” 我说:“既然这样感觉,那为什么走这些过场?就是不结婚,也可以同居啊。” 姑姑说:“同居跟结婚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和他苦心经营了十年的感情,我 们都怕它被厮守这东西给磨损掉了。两个人一旦朝夕相处,很多东西是无可奈何的。 他是亲身体验过的,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婚姻,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姑姑告诉我,这次到北京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似乎觉得她和他之间已经 快走到头了。在北京冬天清澈淡白的阳光下,两个人的老似乎一下子被放大了许多。 这种老在往年西湖边的湿润中被遮盖了。他们坐在大兴的那个院子里,突然发现无 话可说。没有未来的感情,被凸现出来的老态,没有在一起厮守过的日子,都让这 种无话可说变得非常残酷。阳光下,男人的眼睛是一种浑浊的土黄色,鼻毛好久没 有修剪,从两个鼻孔里支出来。姑姑甚至没办法为他修剪鼻毛,他们之间仪式感太 强了,容不得这些亲昵的还有点邋遢的动作。如果是一个妻子,想都不用想,径直 去做就是了。 姑姑说:“有一天,我和他坐在院子里扎那些干花,他问我想不想喝茶,他去 沏一壶来。我抬头正好和他的眼睛对在一起。我觉得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我 说,我去吧。然后,我进屋,先去照照镜子,我看到我的眼睛跟他是一模一样的。 我有点明白了,我和他之间可能结束了。” 我大不以为然,“姑姑你也太那个了,看一看眼睛,然后做一个决定。这是什 么岁数的人才会干的这种事?” 姑姑笑笑不说话,侧过头去,我发现她红了眼圈。 在这一刻,我发现姑姑并不是我习惯的那个智慧无比的女人,她跟所有在情感 中受困的女人一样,脆弱感性,努力为自己找一个说法,一个借口。 赵啦啦认识陆宁的时候,陆宁正处于挨打的阶段,她那位非常爱她的丈夫时不 时就要甩她一耳光,然后,给她跪下道歉。那是一九九七年,赵啦啦在南京一家出 版公司的时候。 赵啦啦旁观了陆宁婚变的全过程。她也很爱她丈夫,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容貌 才智性格都很般配的一对,没事的时候,他们就是幸福这个词的注解。 陆宁是百思不得其解,反复问赵啦啦:为什么我会被他打呢?我们谈恋爱的时 候好好的,为什么结婚后他就开始打我?她不是问赵啦啦,是问她自己。可是无论 是赵啦啦还是陆宁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赵啦啦问陆宁,她丈夫是不是小时候经 常被人打,比如被父母、兄弟或学校里街坊里的什么人打?陆宁说,好像没有啊, 他一直过得很顺利,他父母和他哥也是性格很平和的人,没有暴力爱好的。 陆宁最后离婚是因为终于有一天她丈夫抓住她的头往墙上撞。当天晚上她逃到 赵啦啦那里,然后回娘家住了一个多月,然后决定离婚。 离婚那天赵啦啦陪陆宁去民政局。她和她丈夫都是一脸死灰,很受惊吓的样子。 陆宁丈夫当时的神情非常伤痛。赵啦啦对他说,不要怪我多事,陆宁害怕,非要我 陪她来不可。他低声说,我知道,我已经把她吓破胆了。他长得很清秀柔弱,是女 人容易将之揽进怀抱的模样。赵啦啦注意到他的手很小。 陆宁后来对赵啦啦说,我离婚那天要你陪我,你以为我是怕他打吗?赵啦啦说 不。陆宁点点头,说,因为到最后还是爱他,喜欢他,所以,她非常害怕,怕看见 他的脸。离婚一段时间后,陆宁非常悔痛,她觉得自己应该把他丈夫的病根找出来, 耐心地陪着他直至痊愈。赵啦啦劝她重新去找他,像个朋友一样的帮助他。陆宁坚 决地摇头,哭,她觉得一切已经败坏了,也可以说,因为胆怯和软弱,她已经背弃 了她的爱情,不可能回头弥补了。陆宁对赵啦啦说了一句让赵啦啦很吃惊的话,她 说,你以为一个女人还能和她爱的男人做朋友吗?亏你还是个写小说的,这点最基 本的人性都不懂。 以陆宁的婚变为蓝本,赵啦啦写了《苔藓》。小说里她把陆宁写成一个有好奇 心没自制力对一夜艳情无法抗拒的女人,把他丈夫写成一个童年被脾气凶狠的父亲 打因而成年后有暴力倾向的人,这么一来,两人之间的所有冲突都在人之常情范围 内,显得很合情理很合逻辑。而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她写的是一个谎言。赵啦啦对 我说,她没法不写一个谎言,凭她那点苍白无力的阅世阅人经验,她无法剖析陆宁 的故事。只有一点符合事实,她写了这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是相爱的。她逃避了难度, 选择了一条相对来说平缓舒适的路。这对于赵啦啦来说是明智的,她是一个无法解 决任何难题的人。 姑姑临走时对我说了一些话。她说,她这段时间仔细想了想我的事,决定劝我 彻底扔开这段感情。 虽然那次在街上不经意地看到他之后,我发现我已经离开了那种强烈的爱意和 随之带来的强烈的痛苦,但是,姑姑的这句话还是让我受不了。爱他已经成为我的 需要和我的习惯。 姑姑说:“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对你虽然非常冷淡,冷淡到近乎于寡情冷 血的地步,但是,我觉得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 我说:“我也是这样觉得的。我觉得这里面没有恶意的东西在里面,所以,我 总是想知道,是为什么?喜欢我爱我,就告诉我;不喜欢我不爱我,也告诉我;因 为什么原因不能喜欢我不能爱我,那也告诉我。可是,他为什么都不说呢?” “你想没想过?有的人不是故意不说,是不能说。” “不能说?” “对,有的人就是不能表达,他自己也觉得非常无力。” “为什么?” “你要有兴趣的话,我回去后给你寄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你可以翻翻看。这 个世界上人是非常复杂的。” “你的意思是他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