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窗外远远的地平线上吊着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它红得非常娇嫩,像朝阳,还像 赵啦啦喜欢的红酒。她很久没有这样凝视过太阳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开着车,车速很快,有150迈吧。她没有去看表盘,凭感觉 这样判断的。她一直看着窗外,像一个对风景很有兴趣的游客。她怕开快车,上高 速也最多开100迈,有时坐别人的车,一上100她就嚷嚷。现在坐在夏城南的 身边,她很安心,甚至觉得再快一点也不甚要紧。 她不希望这种飞速的感觉结束,不希望下高速路。在这辆车里,她和他处在一 个封闭的空间里,空气里充满了两个人之间暧昧的气息。她知道,她和他之间越是 沉默,就越表明等会儿停车后会有事情发生。一种临战的味道充溢在车子这个小的、 游动的、私秘的空间里。这种味道有点咸,还有点腥。如果他们还像当年那样年轻, 年轻到可以在地铁里解决情欲冲动,那一辆车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当 情人之间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荷尔蒙的指数也就随之下降了。也就是说,当情人 的空间拥有了从容之后,也就没有了销魂。 赵啦啦和夏城南之间从来没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还没毕业的时候不说了, 毕业之后她进外企,他到报社,她住家里,他住单身宿舍,他们俩总是在电影院、 地铁、晚上的公园、夜间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匆匆潦草地解决问题。如果她 爸妈同时出差,或者他的同屋不在,他们俩就满世界地找对方。后来他们商量,一 咬牙,买了两个汉显的传呼机。那时真是巨额开销,四千多元一个,跟抢人一样。 她赞助了他两千块。赵啦啦总担心有一天她和夏城南会因在公众场所有伤风化被当 做流氓逮住,然后到派出所去蹲一夜,第二天被单位领回去。他们开始到宾馆开房 间。没有结婚证,一般的旅馆根本不可能,只能去星级宾馆。那时,这种花费真是 赵啦啦和夏城南之间巨大的经济负担。从一九九二年夏天到一九九三年秋天,赵啦 啦在外企干了一年多,月薪两千元,属于高收入,但她没能攒下一分钱。 那时,每次去宾馆开房,赵啦啦觉得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一只鸡。鸡不少,个 个漂亮,考究,开房办事领钱走人。大堂服务小姐给她办手续,脸上带着职业微笑, 眼睛里充满了对她的蔑视。给她钥匙,生怕碰到她的手似的。那时还没有艾滋病一 说,她也许觉得她脏。 赵啦啦和夏城南那时二十二三岁,性欲旺盛,两个色情狂,总是找机会疯狂地 做爱,不惜代价。就是这样的一段日子里,她知道她有多爱他,但她居然不知道他 到底是不是爱她。如果说爱,她不信,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她敞开过,他有秘密,有 很多沉郁悲伤的时刻,像还在被什么东西伤害;如果说他不爱她,她也不信,她不 相信有哪个男人能这样持久地保持对一个不爱的女人的激情。 下高速进市区了。夏城南把车慢下来。天已经黑了,果冻似的路灯一盏一盏仰 头倒过。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夏城南不知什么时候捋高了毛衣袖子。路灯斜打在他 的手臂上,赵啦啦看见他手臂上浓密的汗毛,因为灯光的原因,这些汗毛变成了淡 金色。她曾经对这个人的身体了如指掌,但那是二十岁刚出头时的男孩的身体。现 在这个身体已经完全成人了,比以前壮实了很多。他手臂上的汗毛原来没有这么重。 赵啦啦告诉自己:要是敢去抚摸这手臂,赵啦啦这个人就不要活了。你赵啦啦从一 开头给他的印象就是不要脸,现在都人到中年了,应该脱胎换骨了…… 晚了。她的手已经轻轻地在抚摸那只手臂了。因为开车,那只手臂在动着,她 的手也顺着他动的方向轻轻地滑动。她用的是一根食指。 车减速,滑到路边停下。夏城南盯着前方,像是发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就在这下了。” 她的手还是轻轻地在他手臂上滑动。 夏城南捉住她的手不让动,“让我下车,好吗?” 赵啦啦抽回手来,把脸俯向他的大腿。她的脸贴在了那坚硬勃起的部位上。她 轻轻地拉开了拉链,更深地把脸俯下去。 赵啦啦想,就让我今天晚上死掉都可以。她在他的气息里晕眩。这是她爱的男 人。她爱他,像从前一样爱他,不,比从前更加爱他。 赵啦啦希望有人来到这辆可疑的车前,把他们抓起来,然后公诸于众。这是傍 晚,不到七点。 夏城南猛地抱起她,让她坐在他身上。他的手疯狂地在她身上游走,终于找到 裙子的搭扣。她居然穿的是裙子。这个冬天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她一直嫌裙子麻 烦。此时此刻惟一麻烦的是她的连裤袜…… 夏城南终于静了下来,静静地靠在赵啦啦的怀里。她抱着他的头,把脸深深地 埋进他的头发里。 她坐在他身上的时间太久了。她要下来,怕他的腿受不了。夏城南摁住她不让 动。他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 赵啦啦感觉到怀里的那个男人伤心欲绝。她对这个发现非常吃惊。静下心努力 感觉他,他一动不动,呼吸匀净,像陷入了冥想的安谧之中。不,不对,他是非常 伤心,甚至,可以说他在绝望。只有绝望才会这么安静。 赵啦啦坐回到座位上,不说话。她没有生气,只有惶惑和尴尬。 她也可以把夏城南的举止理解为多年重逢后无以言状的感动。如果这样想的话, 她会很享受。但是,她还没有那么傻。她爸说她是白痴,可痛苦的是,她还不算是 个白痴。 又一次像逃离现场一般。那天晚上,夏城南从赵啦啦车上下去了。他什么都没 解释,只说要下车。 他下了车,打开后车门从后座上拿了他的包。然后,一句话都没有撂下,他走 了。 赵啦啦没有看他往哪边走了,眼睛和喉咙都被悲紧之感封住。她挪到正驾座上, 却无法集中精神开车,只好呆坐着。 端视前方,前方是一片黑乎乎的冬天的影子,几盏路灯高高在上。这是一条黑 乎乎的小街,她说不上它的名字。这条街像是一个流放之地,从他们到这里后就没 看见一个人。夏城南已经淹没在不知哪个方向的黑暗中了。 赵啦啦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把久别重逢、婚外艳遇等等非正常因素加在 一起考虑,一个正常的男人应该不会像夏城南这般突兀,这般无礼。凭什么他可以 这样对待我?我就那么贱? 我看到赵啦啦的样子很是吃了一惊。她的脸都快被焦灼和愤怒给烤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