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她努力从炫目的阳光中追逐着几个在湖面上玩冰车的孩子。孩子们的冰车是一 种自制的小滑板,他们把身子蜷蹲在那狭小的木板上,用木棍一撑,就滑出去老远 老远的一大截。他们尖声地大喊大叫,那声音随着风滑到她的面前,又滑了过去, 速度就像他们的小冰车一样迅捷,抓不住的。好大的湖啊,几个孩子的身影小得让 赵啦啦又有了泪意。 刘晓冬揪了一截草放到嘴里嚼,轻声说: “这地方,真是寂寞。” “是啊。” “我家就在瘦西湖的边上。小时候,我爸一打我,我就跑到湖边上去蹲着,看 水面的光一闪一闪的,那时候,我就特别想钻进去。我不是想死,我总觉得我钻进 去就能变成一条鱼。我一直觉得我想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冬天的时候,湖边冷 得刺骨,我把手放到水里,自己说——不许冷不许冷不许冷。过一会儿,手就僵得 没感觉了。我对这种自己的意识不能控制的事特别愤怒,然后我就打那只冻僵的手, 说,叫你冷叫你冷叫你冷。” “我小时候也差不多。我觉得如果是快死的时候,命令自己:不许死不许死不 许死,我就一定死不了。” “每次一到有湖的地方,我就会想起我妈。可能是小时候经常在湖边想她的原 因吧。” “好像听你说过,你妈妈——” “我两岁那年,她就死了。” “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刘晓冬转过头看赵啦啦,脸上有讥讽的笑意, “鸡骨头卡死的。真的,你不信?和我奶奶、两个姑姑怄气,想多吃一点,吞了一 块大的,连骨头带肉正好卡死喉咙,送医院的路上就死了。他们单位都不想给她发 讣告,觉得太丢人。我一直到小学高年级还有人叫我‘鸡骨头的儿子’。” 赵啦啦笑不出来。在圆明园冬天的荒凉景色中,荒诞的往事只能让人悲哀。 赵啦啦和夏城南来过圆明园两次,都是冬天。他抱着她,吻她,像一个爱人。 还说过这样的话:“你是个让人暖和的女孩。” 赵啦啦想,我可能曾经是个让人感觉暖和的女孩,当年。 她的那点温度,对于夏城南来说是暖和的。他的皮肤不好,冬天冰冷,夏天火 烫。在圆明园,她牵着他冰冷的手逛。他没有一般男人那种暖乎乎的大手。她不在 乎,她的手很暖和,她暖着他。 还是没能把他暖过来。他的血是冷的。 刘晓冬在赵啦啦旁边说:“别出神啊。往事如烟不堪回首,我可帮不了你。” 这个男人很聪明。赵啦啦朝聪明的男人笑笑。 他们一人买了两块雪糕,吃得个嘴唇乌青,脸色煞白,直至发起抖来。冷得真 彻底。直到把刘晓冬送回宾馆,赵啦啦觉得那两块雪糕还呆在胃里,冻在那儿了。 一个有罪的人,会是什么感觉?赵啦啦觉得自己似乎犯下了罪恶,但掂来掂去 地想,如果罪恶如此,那罪恶也太廉价了。她的一生,迄今为止,可谓清白无辜, 后半生看上去,浓墨重彩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她把在成都的那个事件写进了小说里。 回北京后,赵啦啦小说写得很顺。她不知道,待以后回头读来,看是怨毒的味 道重一点,还是心虚的成分多一点。她也许真是天生吃写作这碗饭的,任何心境下 都可以写东西,如果心情坏掉了,愈发能写。 赵啦啦是就着酒写的。虽然她爱酒,但从来还没有这样每天拎着个酒瓶子干事。 她厨房的柜子里有一件二两半装的红星二锅头。 她明白,就这样喝下去,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一个彻底的酒鬼,一个酒精中 毒者。一定会是这样,会面色青黑,浮肿,眼神浑浊,手脚微微发颤,一天到晚没 有清醒的时候,清醒的时候就是在喝酒的时候。 成都事件还没有任何说法,当事人和知情者没一个找她的。她把小说和现实搞 成同步进行,待事件有了进展,她的小说也就有了进展。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我像赵啦啦在那个下雪的晚上给夏城南打电话那样,一通 快拨,然后果断地摁出拨出键。电话里是一种古怪的声音,既没有接通也不是忙音。 我再摁,还是这样。仔细一看,我少拨了一个数字。这是个打击,我几乎要放弃了。 我对自己说重新拨一次,不通就真的放弃了。这是天意。 一下就通了,才响了一声他就接了。 我说:“你好!”他立刻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柔和地说:“你好!” 他的柔和让我抽搐了一下。我对他的爱是有母爱成分的,这个我知道。我又产 生了放弃的念头。我咬咬嘴唇,赶紧说话,我必须坚持。 “我要和你谈一谈。” “那,那什么?过两天好不好?我这几天——” “不,就在今天,现在,马上。” 他先到的。这个咖啡馆我也从来没来过,只是每天上班要经过这里。我喜欢它 的名字,“水引”。很久没见他了。他有黑眼圈,眼睛里有血丝。他真是太忙,我 知道他没有骗我。不过,他不在乎我也是真的。如果在乎一个人,再忙也会有办法 在乎的。 我坐下了,我知道我的话会很少——我是来和他告别的。再就是,看看他。 我想念他,他占据着我的每一天。每天晚上临睡前,我总是特别想他。但,没 有办法,我要走了,而他,从来就没来过。我想看看他,我已经不想和他做爱了, 只是想看看他。 他问我要什么,然后给我和他自己都点了炭烧咖啡。 我说:“这段时间很打扰你。对不起。” 他笑了笑,笑得很艰难。 我继续说:“以后不了。” 他低头喝咖啡。 “以后就不联系了,也不见面了。你多保重。”我发现自己很平静。这是突如 其来的决心,但它却像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把我的邮件都删了吧。” 他不说话。 “好吗?” 他迟疑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接着,我和他坐在那里再也没有话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要说什么的 意思。我已经没有话了,但是,和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感觉很好。这一刻, 我觉得是那么了解他。我知道他不讨厌我,从一般意义上讲,他也是喜欢我的。但 我要的是爱,这个他就没有办法了,他给不出来,因为他没有。没有谁存心要伤害 谁,我和他彼此一直都是很善意的,只是我对于他来说太重了,他承受不了,只有 逃。 有一点他是从头就错了的。他太不了解女人,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来说,应该实 话实说。也许他好意不想伤害我。他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