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夏城南站到窗边,往外看;赵啦啦从他身后看过去,立交桥的那一角在灿烂的 阳光下显得情绪不高。 望了一会儿,夏城南说话,但没有回头,“你这窗户看出去怪怪的,又说不出 怪在哪里。有意思。” 赵啦啦想,他进门之后没有认真看我一眼。 她走到他旁边,指着立交桥说:“你把桥的最边上的那个弧度切下来,然后以 小区门口的左边第二盏灯为这边的边框,组成一个画面,你看看,像什么?” 夏城南琢磨了一下,“你还别说,是有点眼熟。” “我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望出去有点怪,然后我就天天站在这里看看, 终于发现了。” 夏城南也看出来了,他把身子伏在窗台上,半张脸埋在手臂里,神情幽幽地看 着外面。 好多年了。她和他都在大四的时候,他的一个好朋友,北外的,从一个单位大 楼十二楼的一扇窗里跃出。他跟这个单位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走到这里,正好保安 不在,他就上了楼,又逛进一间忘了锁门的办公室,然后,从窗户跳出去。是在夜 里的事情,夜空是不是要比白天的天空黏稠一些,可以让他做出一些舒缓的下落姿 势。事发第二天,得知消息时赵啦啦正好跟夏城南在一起,和他一起赶到事故现场。 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她跟着夏城南上了那个男孩跳出的那一层楼,到了那扇窗户前, 看到了窗外的一切,几乎跟她现在住的地方望出去的景象一模一样,楼际线的轮廓, 立交桥一角的外观,右下方视线里的路面、灌木行道隔断、铁栅栏和白玉兰枝形路 灯。 那个死去的男孩原来只是夏城南的朋友,后来大家一帮人经常在一起玩, 假 期还一起出去旅行过。赵啦啦很喜欢他,他安静、诙谐、和蔼可亲,对女孩子照顾 得很周到。谁也不知道他自杀的原因。赵啦啦后来问过夏城南,他也说不知道。 当年,在那单位的那扇窗前,夏城南也是这样,身子伏在窗台上,半张脸埋在 手臂里,看着看着,他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手臂里。但赵啦啦不敢上前抚慰他,她跟 他之间没有这样的亲密。他的姿态把她推得很远。赵啦啦退出了那个办公室,好让 他压抑着的近乎窒息的悲哀能够释放一点。她蹲在走廊的楼梯口哭,阳光从走廊尽 头的窗户里斜射进来,青黑色的水磨石地板非常清洁地伸展开去。没有其他人,警 察已经走了,在这上班的人都没在这层楼,可能是觉得晦气。那间办公室门上有个 吊牌:“宣教科”。 夏城南终于从赵啦啦的窗前回过身来,他说:“对不起,太热了,我还得再脱 一件。” 他一副征求她意见的样子。赵啦啦笑笑,意思是随便。 他脱掉了高领毛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紧身的圆领针织内衣。赵啦啦注意看了看, 他还算紧凑,但已经有了一点肚腩,不复早年那钢条般结实了。 赵啦啦说:“还是吃点吧,飞机上的饭哪能算一顿。” 夏城南走到书架前,漫应道:“好,少点。这上面的书我能翻翻吗?” “没问题。” 她走进厨房烧水,从冰箱里拿出鸡蛋、黄瓜、西红柿。夏城南探头进来问: “怎么没有你的书?” “不好意思跟好作家的书放在一起。” “能让我现在翻翻吗?” 赵啦啦洗手出来,从写字台的附柜里拿出《夜之魅惑》和《苔藓》。她没有把 《挥泪》一起拿出来。一来他看过的,二来,这本书直接涉及到两人之间的事情, 在这样礼貌端庄的氛围里,显得又敏感又尴尬。 做面条赵啦啦是很在行的,尤其是做鸡蛋汤面。一会儿工夫,两碗面就成了, 青花瓷大碗,雪白的汤,米色的面条,上面是浅黄色的煎鸡蛋、绿色的黄瓜丝和红 色的西红柿片,美不胜收。每当赵啦啦做出这样的一碗面时,她就为自己陶醉。但 是,此刻她顾不得陶醉,她一直还是处于一种紧张之中。他在外面看着她的书,然 后,他们可能会议论几句小说,他可能会说些恭维话,然后,面吃完了,然后,就 得正儿八经地谈点什么了。他到北京来不会是专门来看看她的,吃她做的一碗面。 总会谈点什么?会谈什么呢? 赵啦啦把面端出来,夏城南抬头一看,起身到厨房端出另外一碗面。她端的那 碗放在餐桌上,然后坐在另一个位置上。夏城南后出来,一看,把他端的那碗放在 她的面前。赵啦啦觉得这种相敬如宾的感觉非常怪异。 在动筷子前,赵啦啦说:“我给你做了可能有四两多面。你一定会吃完的,因 为太好吃。” 夏城南狐疑地看她一眼,吃了一口,笑笑,说:“这么好吃啊,没想到。” “在看我的书啊?” “翻一下。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看?” “有什么感觉呢?” “翻一下能有什么感觉。” 闭嘴。赵啦啦命令自己。气氛是莫名其妙的,凝滞的,有些尴尬,但又有一种 诱人的味道。赵啦啦和夏城南各自埋头吃面,呼哧呼哧地吸着面条,一句话也没有。 她抬头看他,他额头上冒出了汗,热腾腾的。她站起来到卫生间拿毛巾。一条 新的雪白的毛巾,她准备好的。 拿着毛巾从卫生间出来,看夏城南埋头吃面的背影。赵啦啦眼睛湿了。她从来 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场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没有这个命,赵啦啦酸 楚地想。 慢慢走到他的后面,慢慢地替他揩汗。他没动,把脸抬起来,手停下了。她看 不见他的脸,他那头浓密柔软的头发几乎抵在她的鼻子上。他的气息畅通无阻地进 入了她的体内,犹如战斗机的喷气一般,如果此刻她不抱住他就只能往后倒下。 她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了他的头发里。 整个做爱的过程没有一句话,他们俩像两个哑巴一样,还尽量避免眼神的碰撞。 从激烈程度上讲,他们俩像两只动物。 他咬她的脸,她能感觉脸上有一个个牙印;他拼命吸吮她的乳房,疼得她几乎 叫出来。他下狠劲地冲撞她,她能听到骨盆承受巨大冲撞发出的那种死命抵抗的声 音……她翻身起来,把他压住,疯了似的舔他,直到他从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呻吟, 像一头临死的痛苦万状的兽…… 他们摔到了那块中了邪的地毯上。 她的脸被汗水、泪水和体液糊满了。做爱时那股体味充满了整个房间,再回灌 到她的鼻腔里。赵啦啦的泪水无声地淌着,像关不紧的水龙头。太好的做爱了,她 在其中已经死过去了,现在劫后余生地捡了一条命。夏城南趴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 一动不动。他像是真的死了。赵啦啦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床边,扯过被子裹住自己, 泪眼模糊地看着趴在那里的他。他赤裸的身体几乎看不到一丝生命的迹象,连呼吸 的起伏也没有。他多像一具尸体啊。 夏城南猛地坐了起来,说:“我用用卫生间,好吗?” 赵啦啦点点头。 听得到他淋浴的水声。如果按她的想法,像他们这样如此水乳交融地做爱,该 有多么巨大深厚的爱情啊,他们应该一起到卫生间去,一起冲洗,彼此给对方擦洗, 柔情蜜意,在温暖的水流中轻柔地接吻。 赵啦啦当然不会跟着去卫生间的。她就这么听着,她还听到了他在漱口。 他出来了,用大毛巾裹着身体。他找他的衣服,背对着她快速地穿上,眨眼工 夫他就穿戴整齐了。他穿回了他的毛衣,还从衣架上取下他的皮夹克穿上。赵啦啦 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个脑袋在外面。此刻,她像是在一个陌生 人面前一样竭力遮盖她的身体,甚至感到羞耻。 赵啦啦想,他要走了。他不是说有话要给她说吗?当然,不用说了,他是来给 她告别的。不,是永别。他狂暴地和她做了爱,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们之间了了。 在这次之前,他在床上从来都是温存的,行云流水的;也正是那么温存,让赵啦啦 觉得他曾经爱过她。 赵啦啦不争气地垂死挣扎地喊了一声:“再抱抱我,好吗?” 夏城南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留恋。 然后,他转过身去,拉开门,出去,轻轻地碰上门。 赵啦啦看见她的右脚露在被子外面。那块烫伤真是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