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连着很多天,赵啦啦都很怕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充满了伤痛,眼睛里更是 伤痛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这种脸,她在电影里看过,也在一些照片里看过。那是别 人的人生,她同情地看着,但不明白他们到底遭受了什么。现在,她在镜子里看到 了这种脸,这种仿佛面部神经受损随时可能抽搐的脸。 她被各种各样的梦包围。梦里总是有夏城南,他阳光普照地微笑,像个上帝一 样地微笑,大慈大悲地微笑,不停地给她说着什么。赵啦啦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 是她已经很快乐了。醒了后她知道,她缺的就是这个——他对她说的话太少了。赵 啦啦甚至想不起来他给她说过些什么。而她的话太多,想表达的太多,如果不是这 样她也不会写作。 一次梦里,赵啦啦听到夏城南对她说:“我爱你。”他说的是英语。梦里她就 崩溃了,号啕大哭。她大哭着醒来,四周一片漆黑。赵啦啦想,我怎么会做这样一 个梦,这不是在找死吗?她急着开灯,想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胡乱摸索着床头柜 上的台灯,却把台灯推到了地上;她顺势去抢救,眉骨重重地磕在床头柜的角上。 一阵尖锐的疼之后,一股湿湿的东西流了下来。她赶紧捂着,起来,眼睛这会儿也 基本适应了黑暗,她走进卫生间,开灯,正看见一股血挂在她的右眼上,然后顺着 鼻梁缓缓地流着。赵啦啦没有创可贴了,她知道,一个多月前在厨房被菜刀划了口 子后用的就是最后一片。她趴在水池上,用冷水一下一下浇着伤口。她的手和脸很 快就僵了,血还是没有止住。赵啦啦机械地继续浇着冷水,想着她那卑微的爱情, 跟这水一样冷的爱情。爱情这东西从根本上讲真是太不人道了。它就是痛苦,它从 一开始就是痛苦。何况她还中了奖,拿的是爱情里的大奖——单恋。有人说大奖应 该是暗恋。这肯定不对。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情,只要遮掩得好,外表就是完整的; 单恋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所有的痛一个人承担,另一个人看你的伤口,也就是看你 的笑话。伤口永远都是笑话,只要你亮出来。 血终于止住了。赵啦啦关了水龙头,水池里残存着被稀释了的血迹,很有点妖 娆的感觉,赵啦啦甚至有点舍不得再放水洗了它。 她基本上没有在半夜进过她的卫生间。它很陌生。日光灯里带着一点紫色。淋 浴喷头下的那一片马赛克,盯着看一会儿,像是一张人脸。镜子里的她,眉骨那里 肿得很高,脸色灰白,眼睛里依然伤痛得跟一只兔子一样。这张脸有谁会爱呢?连 她自己都不爱。 她不爱她受伤的脸,她自己更不爱的是她有了仇恨。她不愿意恨任何一个人, 她的生活里本不愿意有仇恨这东西。想起一句话,大意是,恨你,就把你放在菜板 上,用刀剁,还混着猪草。 赵啦啦的小说在高速进行。以一天五六千字的速度在推进。情节完全跟我和她 商量的初衷不一样了,本来是几个男女的事情,到了现在只集中在一男一女身上。 终于,她写到这一男一女最后一次做爱,狂风暴雨一般地做爱,事后,男人准 备离开,女人扑过去死死地抱住他……写到这里她想笑,因为很像国内那些很烂的 都市言情剧。然后她接着写,男人甩开女人,摔门而去。门巨响。女人慢慢地站起 来,痴痴地拉开门,走出去,在深夜的街上麻木地走…… 赵啦啦终于被自己写的那个女人逗笑了。她脑子有问题,那么冷,干吗在街上 走啊,又没有摄影机跟着。 真是滑稽。赵啦啦想,就是拿自己做原型也写不出一段像样的悲情。 她颓然将那部分傻×文字给删掉了,这一下手,就是七八千字。还是有点心疼。 春节快到了,各个圈子的Party也在热火朝天地搞着,赶着春节前把该联 络巩固的关系联络巩固一下。我跟着几个巫婆转了好几个Party了,出来后大 家都说,没意思没意思,不好玩不好玩。其实还是蛮有意思,白吃白喝;也好玩, 总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人。 参加赵啦啦他们公司搞的Party是最好玩的,听他们说谁来了谁不来了谁 和谁撞衫了谁和谁不期而遇。我听了就注意去看,好像是有点名堂。现在,八卦的 东西最受欢迎。赵啦啦把我们几个介绍给白梅和潘放,请他们照顾一下,然后,她 自己说不舒服,先走了。 我遇到他了。完全是一个意外,因为这个Party全是娱乐圈的人,而且跟 他的生意好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我开头没看到他,看到他时,他在自助餐桌的那一头,在取牛排。我站在这一 头,端着空盘子,正思忖着吃什么好,就看到他了。 我除了赶紧躲开还能干什么?我不管他是否看到我了,就当没看到吧,赶紧先 行一步为妙。我放下盘子,从人堆里出来,和我们大家称做棒棒糖的那个巫婆撞个 正面。 棒棒糖说:“不想吃啊?好像是太油了。” 我支吾着,神思散乱。 棒棒糖问我:“你看到泡泡糖没有?”她们两个是死党,总是在一块玩的,要 不也不会得这两个外号。 “刚才看到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 “她可能还不知道,她老公来了。” 我倒是来了点兴趣想一睹芳容。听说泡泡糖的老公长得很帅“哪一位?指给 我看看。” 棒棒糖左顾右盼,然后从人堆缝隙里指,“就那个,穿黑毛衣那个。” 我觉得血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 可能脑溢血发作就是这个感觉吧。 我几乎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想到他有婚姻? 人人都说这个世界太小,但我怎么都没想到会这么小,小到如此滑稽的地步。 我从容步出那个Party。之前,我还笑着对棒棒糖说,哦,是挺帅的啊。 棒棒糖说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我说不了,遇到帅哥我可能把持不住自己哦,泡泡 糖那里不好交代的。 我说我去看看赵啦啦,先走一步。我从容地走到门厅那里,穿上大衣,还在镜 子前看了看自己,还好,妆还没乱。我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 镜子里我的眼睛水汪汪的,亮晶晶的,像个恋爱中的女人。 走到街上,我才觉得胸口那里发酸。不是疼,是酸,像运动量过大睡了一觉起 床的那种肌肉的酸。 泡泡糖就是那个买三千多块钱的内裤送花心情人的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 题吧?谁知道呢?这年头人人都活得个一塌糊涂。 跟泡泡糖是聚会上的朋友,没有深交;再说,不知者不为过。我没有在这个问 题上纠缠自己,我只是一次次问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他有婚姻呢? 一个有了婚姻的男人,在我这里,不要婚外恋,只要婚外性。等婚外性厌倦了, 他就什么都不要了。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推断,我居然没有想到过。我曾经那么自以 为得了道似的想了那么多。想起赵啦啦的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做到什么了?” 这一刻,我发现我所有的努力全是徒劳。那些可笑的米色的床单、窗帘、枕套, 我依然要在那上面继续煎熬。时间是万能药,这话我是相信的;但时间还不到,我 还得一天一天地熬。关键是,没有人告诉我终止之日在什么时候。这得有个够啊? 我不敢想下去,我很绝望。 胸口的那种酸蔓延上来,一直蔓延到脸颊、嘴唇和眼睛。嘴唇有点抖,我咬住 它;眼睛有泪水往外逼,我反过去用力把它们逼回去。然后,我成功地仪态大方地 走在路上,脑子突然想起一段著名的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悲;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 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这么伟大的话,这么伟大的情感,跟我,跟我的生活离得太远。我够不着,因 为我的心灵过于狭小。我也无法攀援而上,因为我的脚在发软,手也没有力气。 谁都知道,爱是恒久忍耐,可是,为什么,我和我周围女人的爱情却是忍无可 忍? 神什么时候能给我们这些普通的女人显一次神迹?让我们能够相信,这个世界 上有这样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