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日清早,利如刀刃的朔风呼呼直刮。 粗陋的房舍后院,有个由几块粗木板固搭而成的猪圈。 一名衣袄简陋的小女孩抱着个碗公站到矮凳上,隔着比她个子还高的木板, 将昨日特别留下的米糠粥,倒人猪只的食盆内。 杜栀儿睁着清澈圆亮的大眼,盯着那头比她胖上许多的小猪仔,看它吃得囫 囵吞枣,她咽了口唾沫,摸摸扁平的肚皮,不禁羡慕起小猪仔来。 她昨儿个到河边洗衣,天候冻得她掌心裂伤,提水回家时因为手疼,不小心 摔坏木桶,婶娘罚她不准吃晚饭,所以她的粥全入了小猪仔肚里。 咕噜咕噜——平坦的肚皮传来一阵抗议。 好饿啊。 婶娘还没准她吃早饭,先喝些水充饥吧。 饥肠辘辘的栀儿,抱着碗公爬下矮凳,来到灶房。 “你一大早在灶房里偷偷摸摸做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吃?” 她站在水缸旁,舀水的瓜瓢都还没拿,就被身后严厉的斥责声吓得转过身来, 她赶紧诚惶诚恐地解释: “婶娘……栀儿没有偷东西吃,栀儿只是想喝水……” “水?喝啥水!昨儿个你把木桶摔了个大洞不说,有提半滴水回来么?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养只猪都比养你来得有用!”杜家次媳李氏怒目而斥,肥短的 指尖直往栀儿脑门戳,还用力拉扯她的耳朵,语气满是憎恶。 好痛喔——小小身子被推拉得站不稳,好几次几乎跌倒。 “栀儿知错了,下回会当心的……”她低着头,抖瑟求饶。 认错,仿佛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习惯,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懂得凡事要顺着婶娘 的意思去做,婶娘若不高兴,她就得低声下气道歉,才不会受更大的皮肉之苦。 李氏见她顺从,势利的眉头一挑,绿豆似的小眼睛一眯。 “猪仔喂了?” “喂了。”全家人还没起床,她就醒来喂猪了。 “要喝水就去提,木桶补好了,拿去!听着,没把水缸注满就没有早饭吃。 我警告你,别给我要花样,否则就把你卖掉!” 李氏又戳了下栀儿的脑袋,冷哼一声,随即掉头离去。 栀儿冰凉的小手揉揉被捏得烫红的耳,另一手提起有她半个高的木桶,走向 一里外的河边。 流经城南村的唯一一条河,紧邻一片桃花林,寒冬时节,桃花林的枝叶都光 秃秃的,好似正在为春日即将花开锦簇的盛况作准备。 她蹲在河畔,用瓜瓢将河水舀入木桶直到七分满,然后两手吃力地提起水桶, 小心翼翼提回家。 顾不得掌心的灼痛,栀儿来来回回跑了五趟,总算只差最后一桶水,就能把 灶房里的水缸注满了。她欢喜地蹲在河边汲水,因冷而有些苍白的粉唇微弯。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参差荇莱,左右流之。窈窕淑女,梦寐求之。 不远处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她知道声音来自何方,忍不住抬头张望。 桃花林畔有间私塾,供城南村的学童在那里读书识字。 每回到河边洗衣提水听见读书声,栀儿总会跑到私塾窗外,跎足偷看私塾里 的先生教学童诵书写字,因为她知道叔父婶娘没有多余的钱让她上私塾,而且私 塾里也没有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可是,她好想读书哦…… 只要看一下下就好…… 栀儿捧着木桶来到私塾窗下,渴望又好奇地听着学童今天朗诵的诗文;学他 们摇头晃脑。她看见教书先生晃着脑袋打盹,不禁咧开小嘴微笑。 “瞧,那个穷酸丫头又来偷听了!” 一名不专心的学童,发现栀儿躲在窗棂下偷看,连忙低声告诉同伴,栀儿顿 时在众人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无措地低下头,笑容在羞愧中敛下。 杜家长男也发现她了,用邵双绿豆眼厌恶地瞪着她,趁先生还在打盹,溜到 屋外劈头就是恐吓—— “杜栀儿,谁准你来的!你又偷懒不做事了,对不对?我回去非得告诉我娘 不可!”大她一岁的胖男孩,同他娘亲一样,势利的眉挑得老高。 “栀儿这就走,求堂哥不要告诉婶娘……”不然她不是得吃一顿藤条,就是 什么都没得吃,不论哪种责罚她都怕呀…… “还不快走开!”男孩恶言相向,还伸出胖腿踹倒瘦小的她。 栀儿只知道要护住木桶,小手死命地抱着木桶免得木桶摔坏,硬生生让自己 跌在地上。而桶子里的水全泼在她身上,男孩见状还举足往她的旧袄踏上肮脏鞋 印。 “哈哈……”她的狼狈,成了趴在窗棂观望的孩子们的消遣。 她困窘地从地上爬起,用衣袖抹抹湿透的脸,提着木桶蹒跚跑开。寒风一吹, 湿淋淋的粗袄穿在身上,冷得她直打哆嗦。 一踏入杜家矮篱围成的前院,栀儿忽觉有异,感觉手里的重量比前几回都来 得轻盈,于是往手中一看—— 糟,她忘了汲水! 堂兄的捉弄、学童的讪笑,虽然令她委屈得想哭,但都没有挨打或饿肚子来 得难受,要是她又没做好婶娘交代的工作…… 此时李氏瞥见她的身影,忙不迭地从屋里走出来。 又冷又惧的栀儿浑身发颤,拔足又要奔回河边。 “栀儿!”李氏唤住她,往她疾步走来,不知为何,平时劈头而下的厉斥现 下压低许多。“看到我就想跑,你什么意思呀你!” “我没有……”栀儿畏怯地把木桶藏在身后。 “怎么搞的弄得浑身湿!” “对不起……” “快跟我进去换套衣服,人家瞧你干干净净的,才不会反悔把话收了回去! 扯着木桶做啥,走,进屋去!”李氏抢下她手中的木桶,粗鲁地拉着她绕到后院, 嘴上嘀咕着她听不懂的话。 半刻过后,栀儿穿着一身干净暖和的红色棉袄,被带到厅里,她看见一名身 着华服、长相寻常的陌生中年男人,跟杜家简陋的厅堂格格不入。 婶娘特地让她换上堂妹过年要穿的新衣,还帮她梳发绑辫,是因为家里有客 人么?可是,家里有客人的话,婶娘一向不会让她出来,更遑论穿上这种轮不到 她穿的温暖棉袄。 一双偷觑着大人们的亮圆黑眼,盈满了困惑。 “集总管,她就是小人的佳女栀儿。”杜大忠一见栀儿人被带到,便朝集方 鞠躬哈腰。 “是呀是呀,咱们栀儿可乖巧了,凡事听话勤快、手脚又俐落,真不知上哪 儿找这么贴心的女孩儿,我还真舍不得呢!”李氏矫情地在一旁打边鼓。 集方沉敛的目光调到女孩身上,没有多作耽搁便开口问道: “你是杜栀儿?” “是……”童稚的嫩嗓不见怯懦,却有一丝好奇。 “跟我走吧。” “走?”去哪?栀儿迷惘地望向叔父、婶娘。 “栀儿,今日起你就是慕容家的人了,不必留在这里跟着我们一家子受苦, 有一餐没一餐地过。”杜大忠委婉解释,看着亲侄女无辜的小脸,他面露些许愧 疚。 “是呀是呀,只要你认命守分,做好丫鬟的本分,饿不死你的!” 相较于丈夫的愧欠之意,光看李氏几乎咧到耳根的笑,就知道把侄女卖给大 户人家所拿到的报酬有多高。 年纪尚小的栀儿不懂什么是认命、什么又是守分,但她隐约了解,叔父婶娘 不要她了。 “栀儿,快跟总管大人走吧,别耽误人家的时间。”李氏催促着。 落寞地跟随陌生男人搭乘马车离开杜家,栀儿掀开帘子趴在车窗上,看着愈 来愈小的家园,直到看不见了,她才缩回摇摇晃晃的车内,仰首问男人: “大叔,婶娘是不是把我卖给你?” “不是我,是京城慕容家。” 无论“京城慕容家”是何许人也,栀儿小小的心灵还是感到受伤。 婶娘常常说要卖掉她,因此当这一天来临时,她似乎觉得没那么害怕,可是 说不难过是骗人的。 她没有亲人了么? 栀儿默默垂首,强忍着鼻酸,小手偷偷擦掉忍不住渗出眼眶的湿意。 不哭不哭,娘临死前说以后爹娘会在天上守着她,要是她哭了,他们也会伤 心难过的,所以她不可以哭。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来到热闹繁华的朱雀大街,集方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一阵 不属于马车行进的声音。 咕噜咕噜—— “你饿了?” 她羞窘地点点头,集方见状,差车夫下车买包子。 热腾腾的包子被递到栀儿面前,她睁大眼,小嘴惊楞得合不上来,猛咽唾沫。 “要给我的?”好香喔,还冒着烟呢! “没错,往后你只要听话,温饱不再是件难事。” 从栀儿身上,他不难看出杜家夫妇怎样对待栀儿,苍白瘦小的她,活像长期 饮食失调,只有那双黑珠子般的滴溜大眼还算能看。 “嗯。”小手捧过白胖包子,难得的美味冲淡了些许离愁。 集方看着静静咬嚼包子的她,心申暗自兴叹。 这女娃不哭不闹,聪颖坚强,若真如算命仙所言,她的命格能化解少爷灾厄 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红烛炮熠,映出满室喜气洋洋的红。 小栀儿也是一身喜气的红缎袍,听话的坐在床帏下,困惑的清澈大眼瞧着到 处都贴了红色讥纸的寝房,雪白小手局促绞着绣面精致的罗裙。 这房间比叔父家还大,可是空气中总是飘散着化不开的药味,闻起来让她不 太舒服……不过,倒有一股不同于药味的香味儿直钻入鼻中; 随处张望的大眼溜过桌上的精喂细脍,随即迅速调开。 慕容老夫人没允许她可以动那些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所以她要听话,不可 以老把眼儿转到桌上,说不定那是身后那位睡着的大哥哥醒来之后要吃的—— 不对!老夫人嘱咐过她,要喊他少爷,不是大哥哥,往后少爷就是她的亲人。 她又有亲人了么?真好。不过,少爷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正襟危坐了一个时辰,栀儿浑身又累又酸,忍不住回头偷瞧沉睡中的少年。 少爷跟她一样,都穿了大红衣袍。她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她好开心, 可是少爷不开心么?因为他的脸色好差好差,连睡觉都皱着眉头,看起来好像很 难受—— 对了,老夫人说过少爷病了,只要她从今往后悉心服侍少爷,就能在慕容府 待下,不必再回村里过挨饿受冻的日子。 少爷病了,好可怜喔……不晓得有没有看大夫呢? “栀儿会听话好好服侍少爷,少爷要赶快好起来、千万别死掉,不然栀儿就 没有少爷能服侍,也没地方可去了。”她郑重其事地低喃。 “有什么事,少爷都可以吩咐栀儿做,栀儿虽然才八岁,可是栀儿会烧饭、 洗衣、洗碗、打水、烧水、扫地、捶背,只是婶娘常骂栀儿捶背的力道不够……” 她如数家珍扳起手指点算,但一思及拿她换钱的亲人,连日来刻意忽略的难 过又悄悄爬上心头。 “栀儿在慕容府认识了一个朋友叫茴香,茴香对栀儿很好,栀儿在慕容府有 朋友、也不会挨饿受冻,所以栀儿喜欢慕容府。拜托少爷别拿栀儿去换钱,栀儿 会很乖的。”忽尔,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献宝似的睁亮眼。 “栀儿还可以背书给少爷听喔——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参差荇菜……” 躺在玳瑁榻上的十五岁少年,被床畔细细的絮聒声扰醒。 慕容温撑开沉重的眼皮,适应了昏黄的烛光后,在迷蒙的视线中瞥见床尾帏 帐下一团红色人影。 “闭嘴。”她吵得他头好昏! 栀儿一楞,大眼对上一双不甚友善的阴酷黑眸,两手赶紧捂住小嘴。 ‘ “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他的声音即使气若游丝,蜡黄枯槁的病容虽然苍弱无神,也折损不了天生的 威严霸气,栀儿望而生畏,连忙惶恐跳下床来,咚地跪在床前。 “栀儿……在这里服侍少爷。”她稍稍放开小嘴前的手,说完又立刻捂上。 “滚开,我不需要人伺候……” 他病入膏盲,只有等死的份,何必拖累那么多人! 小嘴前的手又稍稍放开。 “少爷,老夫人说——” “滚……”他虚弱地吐出一个字后,闭上眼,抵不过昏沉的侵袭,又再度沉 入黑暗。 “少爷?!”栀儿见他闭眼,惊惶上前,怯怯伸出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还活着! 只不过,少爷又睡下了,什么时候才会再醒来? 少爷睡醒以后如果要吃桌上那些东西,她可以问少爷能不能分她一点么? 栀儿又爬回床沿坐好,听话地守在主子身边,小手依然紧紧捂口,不敢再大 声说话,免得吵醒了主子。 等着等着,想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小栀儿打了个呵欠,无意识地任脑袋靠向床柱…… 府内众人尚不知,他们昏迷了数余日的少主,在冲喜之夜曾经苏醒片。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