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娘,你找我?” 栀儿来到厨房,微笑走近正在替老夫人熬炖养生药膳的刘春。 “我?”刘春微楞,像是听见什么奇怪的话。 “刘大娘,狗子送米和时蔬来了!”一名小厮跑进厨房传话。 “对喔!我差点忘了今天狗子会送东西来,我这就去清点。”刘春应完话, 匆忙提裙往外走去,手中的摇扇让她骤然想起正在看守的火炉。“哎呀,这火得 仔细看着……” “大娘,我帮你看炉火吧。”栀儿主动上前帮忙。 “这怎么成!下个月少爷将正式迎娶你过门,你是慕容家未来的少夫人呢, 不可以再做下人的事情了。”刘春笑吟吟,由衷替栀儿感到高兴。 “我还是大娘疼的栀儿,没有什么改变。大娘还是先去忙吧,免得让狗子哥 久等了。”她腼腆一笑。 “栀儿呀,你就是这么善良!那就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待会就回来。”刘 春把摇扇交给她。 栀儿唇角含笑,抱膝蹲在燠热的炉前,小手轻摇竹扇,挥汗仔细看顾炉火。 原本,慕容家上下正在为少主即将成亲的事而欢喜忙碌,如今,却被一股措 手不及的阴电所笼罩,人人脸上洋溢的喜气均被不安的沉郁取代。 慕容老夫人自前日喝完补身的药膳之后,便陷入昏迷,气脉虚弱,至今三日 未醒。大夫查究老夫人所食药膳里的药材后,研判老夫人是无意间喝下掺入“银 朱”的药膳,以致中毒昏迷,性命垂危。 “银朱”是一种合有剧毒、可制染朱色的矿物染料,误用能致人于死。 慕容湍神色森冷,审问关联此事之人,包括当天替刘春看顾炉火的栀儿。 “刘春,我再问一次,你确定药材无误?” “回少爷,奴婢看过药材,与平日施小姐送来的补药并无不同……”跪在地 上的刘春神情惊惧悲苦。这帖补药是施咏蝶自从两三年前,就常差人送来给老夫 人补身的名贵药膳,她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呀! “那么,为何会掺了银朱在内?” “奴、奴婢真的不知道……” “恕咏蝶打岔。”施咏蝶的神情与旁人一样忧心。“我敢说药材并无异样, 湍哥哥大可唤那家药铺的伙计对质,况且,老夫人往常饮用这帖药都不曾发生过 任何问题,这次怎么会……”她身后的冬青也忐忑点头。 “刘春,你说杜栀儿曾替你看顾炉火,而那段时间你不在场。她为何会出现 在厨房?”慕容湍再问。 “奴婢不知栀儿为何到厨房来,栀儿曾替奴婢看顾炉火没错,但、但不可能 是她下的毒手——” “你确定?”他沉声道。 刘春迟疑噤声,没有亲眼所见的事情,要她怎么确定? “杜栀儿,我要你自己说。”慕容湍厉眸移向同样跪在他面前的女人。 栀儿愕然抬首——少爷要她说什么呢?! “为何到厨房去。” “有个丫鬟来传话,说大娘找我……” “谁?” “……我没见过她。” “住口!你长年住在慕容府,这种谎言也扯得出来!”慕容湍面容候沉,怒 目而斥。“身为慕容家未来少夫人,刘春敢使唤你?” 见刘春猛摇头,栀儿俏脸霍地刷白,不明所以。她没有说谎 “银朱‘这东西,你不陌生吧?”甚至,为她送人府中的颜料里就有银朱, 她随手就能取得! “我只是看着炉火……少爷认为我……毒害老夫人?!”栀儿面无血色,一 字一句都说得艰难。 “除了你,府中还有谁能轻易取得银朱。”厉眸蒙上寒霜,他咬牙寒侧道。 栀儿眼前一黑,摇摇欲坠,她试图撑直腰杆,不敢置信地望向深爱的男人。 他不信她…… “我没有理由伤害老夫人……”她惨恻碎语。 老夫人虽然不常亲近她,但老夫人让孤苦飘零的她拥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家, 她报恩都来不及了,怎会有伤害老夫人的念头? “没有么?我说一个你知我知的理由——祖奶奶不希望我娶你为正室,你因 此怀恨在心。杜栀儿,我总算看清你丑陋无比的真面目!”滔天巨怒蒙蔽了慕容 湍的心眼,他残酷地直指而出。 所有迹象与说辞都显示,无故到厨房自愿替刘春看顾那盅补药的栀儿,最有 可能在药里下毒! 毫不留情的指控,宛如万把利刃狠狠刺人栀儿胸口,刨出一记记血淋淋的痛, 剧烈难当的痛楚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怎么不说话了?杜栀儿,你说话!”她的安静教他没来由地一颤。 “栀儿,开口呀!”一直被档在厅堂外的茴香,又急又惧地大喊,眼泪都快 掉下来。“快告诉少爷,老夫人中毒与你无关,不是你做的就要说啊!栀儿……” 她已经说了,但少爷自有结论,她再说什么不都是多余的么?栀儿脸色死白, 心痛似纹,气息每吐纳一下,千疮百孔的心就淌出鲜血。 她的沉默和苍白荏弱,如刺梗,硬生生扎在慕容湍心头—— 他逃避了十年,在终于心甘情愿接纳她的时刻,她回报的又是什么?是要他 面对极可能失去祖母的恐惧和怨恨?! 可恶,为什么是她! “说话!我要你吐实,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慕容湍冲至她面前,攫住她纤 薄的肩用力摇晃。 在他暴怒的狰狞目光下,栀儿宛如一个破败的偶人,逐渐失去生机。 “你想听的……已经都在你心里……”她绝望哑言,百口莫辩。 “该死!不要蒙混我!”他大吼,激情甩开她。“来人,把杜栀儿关人柴房, 不准给她水和食物,直到她吐实为止!” 茴香冲进大厅挡在好友身前,连声急喊。“少爷,栀儿绝不是毒害老夫人的 凶手!栀儿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求您饶了她,不要关她!”杀人的罪很重很重哪, 这回,她得站出来替栀儿说话,不能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敢说。 “湍哥哥,栀儿好歹是你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有必要对她那么严苛么?更何 况她也许有了你的子嗣也说不定。”施咏蝶也不忍心地为栀儿求情。 “杀人偿命。要是祖奶奶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原谅杀人凶手。”慕容湍因 愤恨而皆红的鹰目盯住施咏蝶,施咏蝶心头一凛,倒退好几步。 他继而轻蔑睨向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的女子。 “哼,子嗣?她有资格生养我的孩子么?她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孤女,一个阴 险的女人,我的孩子不会拥有她卑贱的血液。带下去!”恨怒交杂的他已然无心, 仅能以口不择言来减轻自己备受煎熬的心。 原来,在少爷心中,她是如此不堪…… 椎心刺骨的痛贯穿心口,栀儿一颗心已不再完整,流不出一滴泪水的明眸, 只剩宛若被抽干似的空洞,失神地任人拖拉出去。 “栀儿!栀儿——”茴香掩面啜泣。“大娘,栀儿不可能是犯人,不是的。” 刘春默然悲凄。不是栀儿的话,那会是谁?替老夫人熬药熬了两三年,只有 这回栀儿接近这帖药,而且刚好有那个什么要命的银朱啊,唉…… 拐咿—— 夜深人寂,一抹鬼鬼崇崇的人影摸黑来到阴暗的柴房,悉悉卒卒开启门锁, 推门而入。 “栀儿?”抱着一件氅衣的人影,在黑暗中找到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骇然 迭声低呼:“栀儿,你怎么了?你能说话么?回答我呀!” “茴香……是你么……”沙哑虚弱的嗓音在夜里显得格外破碎。 “是,是我!”茴香扶起好友,让她倚墙而坐,替她盖上氅衣,再拿出水壶 打开壶口凑到她唇边。“来,你先喝点水。” 三日滴水未进,栀儿干涩龟裂的唇瓣一沾到水,立刻用手抓住水壶,仰首囫 囵吞灌,溢出嘴角的水浸湿了颈项、衣襟。 “喝漫点,栀儿。”好友孱弱的摸样,让茴香看得心疼不已。 “茴香,老夫人怎么样,不要紧吧……”三日无水无食的囚禁让她气若游丝。 “老夫人还没清醒。”茴香苦着脸实话实说。 栀儿心中一窒,无法不担忧,随之想起了什么,讶问:“你能替我送食物?” “栀儿,逃跑吧,你不能再被关下去,不吃不喝会死掉的!” “你……偷偷跑来?” “我请门房大叔喝酒,趁他喝醉,偷了柴房的钥匙潜进来,我要救你出去!” “不可以,你会被我连累的……” “不会的,你又没犯错,凶手不是你,我怎么会被连累呢。以前也发生过类 似的事不是么,你一定是选人陷害。”茴香泫然欲泣。 “谢谢你,茴香。”栀儿动容低语,心口隐隐作痛。只有这个朋友仍然相信 她的清白,而与她最最亲密、分享彼此缠绵的男人却不信她…… 慕容湍愤恨鄙夷的神情仍牢牢刻在她心上,无时无刻,与绝望中强忍的泪水 共同凌迟她的心魂,推心的痛楚不曾稍减。 “少爷……他还好么?”她喘息道。 “少爷残忍对你,你怎么还是——唉!”茴香又气又怜。见好友体力不振, 她赶紧从袖袋掏出纸包。“别净说话,我也带了干粮来,你赶快吃一点。” “我吃不下……”她摇头。 “怎么吃不下?你是不是病了?”茴香急问,伸手探查好友额心,大惊。 “你的额头好烫!” “我好冷……” “你需要看大夫,我带你从后门出府。”茴香搀起虚弱的她。 “不行……你快走,我不想连累你……她想拒绝,却虚乏得无力抗拒。 “只要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带你出去的。栀儿,你要撑下去——”可 是,她该把栀儿安顿在哪养病?哎,对了!那个人一定肯帮助栀儿。 “我想到一个能救你的人了!” “湍儿,身子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告诉祖奶奶。” “湍儿虽然不能出去玩,但祖奶奶可以说好多好多故事给湍儿听。” “湍儿想去看蚕儿吐丝么?好,等你病好,祖奶奶就带你去看,你可要答应 祖奶奶,要乖乖吃药养病。”…… 握住祖母苍老冰冷的手,慕容湍眼底的凄黯与湿意不曾褪去。 他襁褓时即失去双亲,丝毫没有父母的印象,一手带大他的是祖母。 从小体弱多病的他不如一般孩子容易照顾,祖母却从未放弃过他,为他寻遍 各地名医、买来最珍贵的药材。而今,换成祖母躺在病榻上,他却束手无策,只 能眼睁睁看着祖母魂归九泉…… 一张苍白荏弱的清颜突然撞进慕容湍胸口,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正无情地鞭 笞着他的心,讽刺他、提醒他陷入的是什么样可怜又可笑的绝境! 他曾经为栀儿的付出感到旁徨,为她的善良感到心疼,为她的命运感到歉疚, 却没想到她竟是个表里不一的狠心女人。 为什么是栀儿?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慕容湍俯在床畔,嘶声恸吼。 随侍在旁的奴仆闻之莫不哀伤凄楚,人人都默默拭泪。 “慕容公子,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一脸凝重的大夫安慰道,收拾好医 具便黯然离去。 慕容湍抬起头,幽冷如冰的鹰眸布满血丝。“把杜栀儿带来。” “少爷三思。”同样一脸凄侧的集方出声阻止。这个时候,由愤恨主导一切 的审问,都会带给任何人伤害,尤其是在真相未明的当下。 “把她带来!我要她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咆哮。 “少爷,总管。”一名仆隶匆匆来报。“杜姑娘不见了!” “不见?”慕容湍神情赙为错愕,抓住仆隶的衣襟低咆:“你说栀儿不见是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见了呀……仆隶被吼得缩起脖子,发抖说道:“柴房的门锁被打 开了,杜姑娘不在柴房里头,大伙儿府里各处都找遍了,也找不着她……” “该死!统统去找!人没找到,你们都不要回来!”慕容湍怒焰狂烧,朝一 千奴仆喝令,双目皆红。 集方以眼神安抚手足无措的众人,冷静吩咐:“分头去打听,有任何消息或 可疑的发现,尽速向我回报。另外,唤茴香来。”仆隶们领命而去,匆匆退出。 见少主面色愀然阴怒,集方不兔忧心。“少爷——” “集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连你也要为一个杀人凶手说话?” “尚未证实行凶者就是栀儿。” “那些该死的巧合你要怎么解释!” “相信您比谁都不愿认为栀儿是杀人凶手。”集方语重心长道。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局者通常因自身的情感愈陷愈深,终至无法自拔, 而这往往就是致命的所在。 所以,他才会有这些如天崩地毁、却又无能为力的恐慌和懊恨么?慕容湍眉 心纠结,压在心上的悲苦教他难以成言。 “少爷,您应该比属下清楚,此事还未终了。想必老夫人在九泉下想看见的, 绝非您的怨恨与绝望。老夫人曾告诉属下,若少爷无法接纳栀儿,她就当少爷依 旧埋怨她当年擅自替您纳媳冲喜的决定。” 慕容湍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闷棍。 “若真是栀儿所为,我难道就不怨、不恨、不绝望了么……”苦愤及迷惘在 他纠结的眉宇间交锋、挣扎,言语间满是痛心疾首。 集方叹了口气。若查明是栀儿所为,此生,少爷的眉宇怕是无法展悦了吧。 栀儿,你不会做令少爷痛苦的事,对吧? “总管……您找奴婢?”被传唤而来的茴香,不安地低头走近。 “你可知栀儿逃走了,也或许被救走了?”集方问。 “啊?”她倒抽一口气,嗓音掩不住惊慌颤抖。“我、我……我不知道……” 茴香的反应让集方若有所悟。“真不知情?” “真的……”慌乱的泪花在她眼眶周围打转。 “少爷!”刘春拖着一个人府甫半年的小丫鬟,气喘吁吁的闯入。“少爷, 小秋儿说她看到当时传话给栀儿的人!” 慕容湍身形一震,凛愕看向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娃,集方则是催促道:“把你 看到的都说出来。” 名为小秋儿的小丫鬟,一见慕容湍的厉色,小小年纪的她不免惊惧害怕。 “求少爷别赶走小秋儿,小秋儿虽然才八岁,可是小秋儿儿会烧饭、洗衣、洗碗、 打水、扫地……” 似曾相识的对白掠过慕容湍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他喉头一哽,蹲身缓声问: “你别怕,告诉我,你那天看到栀儿和谁说话?” 见他脸部线条柔和了些,似乎不再那么吓人,小女娃才提起勇气回答。 “小秋儿不认得那位姐姐,她和栀儿姐姐说完话后就走开了,小秋儿正想上 前向栀儿姐姐问安,但栀儿姐姐说大娘找她去厨房,下回有空再跟小秋儿说话。 嗯,小秋儿那时想起总管说人府后要认得每个人,所以跟上那位姐姐想问她的名 字,然后就看到冬青姐姐拿银子给那姐姐。小秋儿觉得冬青姐姐好凶,所以不敢 过去。少爷,小秋儿说完了。” 闻言,一丝希望在集方、刘春、和茴香脸上浮现。 “栀儿果然是被陷害的,她不是杀人凶手!”茴香激动低喃,破涕为笑。 原本困住慕容湍的重重迷雾终于出现一丝曙光,他心中高高筑起的心墙也逐 渐崩塌,一切似明而未明,却已令他尝到难以名状的心痛。 “叫冬青过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