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入夜。 秦贯日没有按时到柳娟娟房里报到,而是坐在厅堂里,双臂环胸,沉沉鹰眸 锁住厅槛外紧紧闭合的大门。 “老大,既然你这么担心,要不我出去找找?” “谁跟你说我在担心她?” 年皋揉揉虎鼻,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他又没说是谁。 看吧,还说不担心,他眼睛好得很,左瞧右瞧都只看得到老大脸上写满“怎 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的焦躁担忧,分明就是挂心外出的柳姑娘。 “不然,老大你在练‘瞪眼神功’吗?” 年皋凑到秦贯日身前,也学他眼眸半眯,狠狠盯着门板,兀自又道:“若能 将距离二十尺以外的门板瞪出两个洞,往后便能穿孔于目光、杀人于无形,练就 天下第一眼——哎唷!” 阻挡他人视线者,终究招致嫌恶,被人一脚踹开。 “笨蛋!你少耍蠢,丑死了!” “你也知道这样看起来很蠢喔!老大,你不是时常教训我说,发呆干等枯坐 等于浪费生命、浪费青春,不如去做点事。要嘛,就出去找她;不要嘛,就早早 上床补眠……” 呃、他怀疑老大的“瞪眼神功”就要练成了,他被瞪到觉得头皮发麻哩,不 难体会何谓“望眼欲穿”。 年皋赶紧陪笑。“我、我的意思是,英明神武的老大喜欢上的柳姑娘当然吉 人天相、洪福齐天,只是出门去搜集写手稿的资料,不会发生什么事的,也就不 必牵什么肠、挂什么肚……好好好,我滚远点,滚远点。” 他喜欢柳娟娟? 秦贯日高大的身躯一震,诧愕与骚动在眉心交锋,连年皋那笨小子逃跑后又 跑来让他揍的蠢样,他也破天荒没去打掉。 年皋有一点没说错。这时辰书铺都关门歇业了,她也该回来了,却迟迟不见 人影,因此他开始担忧她的安危,连自己都没发觉。 可是,喜欢她?他有吗? 逼走一个人何难之有,他却没有采取强硬手段逼她离开,这么说起来,好像 是喜欢她? 在乎她被他亲吻后的反应,也在乎她眼里出现别的男人,这么说起来,好像 是喜欢她…… 不知不觉将她放在心口最明显的地方,轻易就能想她有没有按时吃饭、想她 柔软娇嫩的肤触、想她的落寞及笑容、想她的一切,这么说起来,好像是喜欢她。 他好像喜欢上柳娟娟了?! “老大?”年皋担忧地看着秦贯日。 他从没看过老大这般,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是老大接受不了愚蠢的事实, 还是老大自认不英明、不神武,愧对列袒列宗? “事情不好了、事情不好了!” 门扉终于被人推开,来者却不是他们等了一个晚上的人,而是邻居夫妇,妇 人未进屋内,高亢尖锐的嗓门就先传人他们耳里。 “捕头大人,我当家的说,他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住你家的柳姑娘,被两个男 人架入妓院!哎呀,这可怎么是好……” 秦贯日面容倏沉,抓住后到男人的双肩。 “在哪里?” “在、在往北两、两条街外的、的醉春楼……” 被秦贯日森寒的气势慑住,男人说得结结巴巴,语未毕,眼前那道高大身影 已经不见了。 “钦、那个——”他还没说完呀,姑娘不是被架走的! 男人瞪了眼加油添醋的老婆。 唉,女人唷…… “放我下来!” 被倒挂在秦贯日肩上的柳娟娟,小腿不断踢动挣扎着,乌黑长发在他身后流 泄成一帘黑瀑。 “你若想整条街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可以再喊大声点,哈啾——” 秦贯日步履一如平常迅捷,扛了个人对他不构成丝毫影响,表现得完全符合 一头被小猫激怒的猛狮,正刁着小猫准备回到巢穴,好好教训一番的狠戾模样, 只不过威胁的句尾衬上了极不褡调的喷嚏声。 “既然你不介意我喊大声点,我当然就没有顾忌,反正届时大家看到的是他 们推崇爱戴的捕头大人,正在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民女施暴、不人道,继而认清你 的真面目——呀!你干嘛拧我大腿,很痛钦!”她抡起粉拳捶向他宽阔的背。 “有错在先还敢理直气壮,欠教训!我可以逮捕你,你知不知道?哈啾——” 又是一个削减气势的喷嚏。 “我又没有犯罪,你凭什么逮捕我!” “你偷窥,还说没有!哈啾——” 思及此,他就一肚子气。 当他心急如焚赶到醉春楼,一间间踢开房门寻找可能惨遭狼吻的她,结果她 竟然是在厢房的小隔间里,借墙上的小洞窥伺隔壁的寻欢客与鸨儿燕好! 一个姑娘家写艳情书,他可以慢慢接受了,但夜里居然上妓院偷窥,她、她、 她到底还能多离经叛道?! “那不算偷窥,我付了银子给翠香姑娘了!”柳娟娟气鼓鼓地辩驳。 “那男的呢?被蒙在鼓里,任你看光他?” “他爽都来不及了,哪会发现有人看光他!” “你闭嘴!哈啾——” 他气得七窍生烟,肺叶里难受得乱七八糟,像是被灌进一整桶铅粉。 该死!进了一趟妓院,全身就染上比掉进臭水沟还难闻的味道,而她身上的 脂粉味更重! “你又想用吻堵我的嘴吗?男人为什么一在言语上输给女人,就老爱对女人 动手动脚,这样只显得男人输不起!”小猫不怕死地去拔狮鬃。 啪! 拍击在朝天小臀的清脆掌声,附和了小猫的论调。 “秦贯日,你居然打我?打女人的男人猪狗不如,你有没有听过!”她气得 指名道姓,连礼貌都省了,小脚粉拳踢打得更激烈。 “不想跌得满身伤就别乱动!” 他顿步,将她轻轻往上一顶,单手扣住她后膝,将她揽得更加密实,才又跨 步向前。 “摔伤总比被你打伤好!”她宁愿摔到地上,这样头下脚上的好难受…… “其他男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男女,错的就该教训!”他百般 克制,但第一次教训女人,仍是献给这个不受教的小女人了。 “我哪里不对了?有谁规定女人不能上妓院?放我下来啦!” 用力打用力打!她不打男人,可是有必要报仇的时候,当然得尽全力报复! “到家自然就会放,哈啾——” 秦贯日才打完喷嚏,家门就近在眼前。 他依然维持扛着柳娟娟的姿势,也任她在背后死命捶打,越过一脸怔愕的年 皋和邻家夫妇,冷声嘱咐他们不要来干涉,便将小猫扛进房内。 年皋与邻家夫妇面面相觑,完全状况外。 英雄不是赶去救美吗?怎么美人好像不太领情,踢打怒骂全都来,只差没对 英雄吐口水了…… 英雄,美人,床榻,构成一幕火爆场面。 “为什么去妓院偷窥别人?!” 秦贯日环胸立在床前,恼怒鹰眸锁住床榻上柳眉倒竖的人儿。 “搜集资料呀,我出门前就告诉你了!” 柳娟娟拨拢散乱的发丝和珠簪,因为气愤,怎么理合理不安,索性扯下珠簪, 任一头黑缎秀发披散在胸前、背后。反正她夜里埋头写稿为求轻松多半不修边幅,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她散发的模样了。 “搜集资料为何要到妓院?”书铺才对吧! “不然你以为我书中的床第艳事是怎么写出来的?”她又没那方面的经验, 当然有必要观摩观摩。 “你把你看到的写进书中?”这么说…… 他下颚一紧,齿根像是要咬碎了。 “你上妓院偷窥不是头一遭了?” “不是偷窥啦,是你情我愿的‘观摩’!”这男人到底有没有耳背? “在妓院的所见所闻也不是完全不能用,那些交欢燕好的姿势步骤、淫声浪 语还要经过精挑细选,重新编排组织才能写入书里。要是千篇一律,不就没看头 了,新意当然不可或缺。 所以我才会上妓院,看看南方人有没有什么新玩法,或许可以激发我的灵感, 说不定可让《活色生香之三》最后一篇压轴作进出完美的新火花。这样解释,够 完整了吧?“不然他以为她爱去呀! 还有一番大道理?秦贯日听得眼前发黑,额际青筋爆突。 “该死的你竟敢一个人上妓院溜达,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哈啾——”惊 天动地的暴吼配上喷嚏,说有多不协调就有多不协调。 “你还好吧?”看他喷嚏打得这么凶,柳娟娟有点同情,毕竟是因她而起。 他在厢房的小隔间里一找到她,她就见他喷嚏没有停过,回来一路上也是说 一句话就打一个喷嚏。真是难为他了,要吼人还要忙着打喷嚏。 “还承受得了。”秦贯日愤愤搓揉鼻翼,续道:“以后不准再去妓院!” “我爱上哪就上哪,那是我的自由!” “笨蛋!有危险的地方,我应该举双手赞成你去吗!万一哪个喝醉酒的恩客 看上你,强拉你陪酒陪睡,你要如何脱困?万一对方是个有钱有势的皇亲贵胄, 你以为你现下心里想的戳对方眼珠、踢对方要害、找老鸨求救有用吗?牺牲一个 你,比起得罪那些大爷,哪一种选择对老鸨有利,你会不懂?哈啾、哈啾——” 柳娟娟微讶,讶于他完全猜中她心里所想的防狼对策,小嘴闷闷嘀咕:“妓 院危不危险,我自己清楚得很。我会把你的告诫听进去,避开恩客,能避多远就 避多远,可以了吧?” 要不是他踢门而人,她根本不会被人发现躲在小隔间里,说来说去说不定还 可能因他而引发事端呢! 柳娟娟跳下床,理理衣衫后便往外走去,才踏出一步,纤腕就被扯住。 “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话。”他咬牙。“我要你不准再去妓院,而非单单避 开妓院里的恩客!” “不准、不准、不准!你凭什么老是对我说这两个字,我说了那是我的自由, 我就是要去,现在就去!”她“观摩费”都付了,还没看到重头戏就被暴跳如雷 的他打断,怎么说都划不来。 “你放手放手啦……”她使劲挣扎,眼角余光才瞥见他黑眸一沉,整个人就 陡地悬空,下一瞬,她已经被迫趴在他腿上动弹不得。 “你想做什么?!” 啪! 然后,比先前更为响亮的一记拍打声,在她小臀儿上与火辣辣的疼痛在瞬间 一起爆开——他的厚掌又打了她,打得结结实实,没有失手、也不是作假。 好痛……可恶! 她忍住痛呼,捏起双拳,碍于身躯依然被他牢牢箝制挣脱不得,只能愤然回 头朝他劈哩啪啦怒吼:“秦贯日,你凭什么打我!要是你真的这么讨厌我,那我 走好了!我去找左师爷,他愿意无条件帮我、而且不会吼我打我。你放开我!”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节,你开口闭口要找男人,知不知羞?!” “名节又不能当饭吃,有什么屁用——” 啪! 又是结实有力的一掌。 “唔……” 小臀儿已经疼得微微发抖,眼眶周围也有湿濡在打转,她却仍倔强地咬牙忍 住痛吟,不甘示弱。 “你混帐烂人王八蛋臭鸡蛋鼻孔流脓屁股生疮,就只会打女人!”她给他的 羞辱,根本不及他给她的十分之一——不,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我替你爹娘教训你!” 见她隐忍着疼痛泪水的模样,秦贯日幽深如海的墨瞳褪去厉芒,浮现出怜疼 与无奈,怒嗓也温了下来。 没想到她一身书香,骂起浑话来也毫不逊色,他不禁好奇,她自幼生长在一 个什么样的人家里?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虽然没爹没娘,但也轮不到你替他们教训我!” 柳娟娟拼命把眼泪吞回肚里。她不屑哭泣,从她决定要好好一个人过日子时, 她就不再需要眼泪。 他皱眉。“我没有看不起你。” “你有!你说我的手稿荒淫孟浪、伤风败俗,你看不起我的手稿,对我的书 不屑一顾,就等于看不起我!”她直起腰杆,发现他松了箝制便速速退离他,却 也牵动了臀上的新伤,忍不住蹙起柳眉。 她吃疼的神情敲进他心中,秦贯日心头一紧,在心底燠恼轻喟。 他下手太重了吗?对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而言,他的手劲或许真的过重了, 他也再次体认到,男人与女人是这么不同…… “我是不喜欢也不认同这类书没错,但区区一本书不能够代表你,我没有看 不起你。”他诚实重申。 “既然你没有看我不起的意思,为什么我爱说什么、爱写什么、爱去哪里, 在你眼中都是不被允许的?难道是我很可恶、很肮脏、很叛逆吗?” “不。” 他望进她的水眸,看见最清晰的自己,脱口道—— “我只是在乎你,发了狂似的在乎你。” 又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 秦贯日躺在年皋执意让出的硬床上,盯着正上方的床帷,思绪始终无法如夜 色一般沉静,倒有些与呈大字形摊在地铺上的年皋震耳欲声的鼾声相仿,一声声 敲入凌乱的心坎。 我只是在乎你,发了狂似的在乎你。 昨夜,当他道出这句没经思索的话后,冷漠马上取代了柳娟娟受伤的表情。 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还能清楚记得当时的自己,突然窜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以及 充斥在胸坎间重复提醒他的懊恼—— 他在乎她。 然后呢?下回是不是就会告诉自己他喜欢她?之后呢?是不是就会告诉自己 要留住她,然后掉入秦啸日背地进行的“阴谋”里? 当时,柳娟娟要求他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心情紊乱的他也没再打扰她。 他实在无力去打扰她。昨夜的他一沾地铺,体内就有一股孰悉的不适感席卷 而来,今日的他就只能待在床上,哪里都去不得。 秦贯日对着床帷苦笑,忽尔,门外一阵细微的悉卒声,攫住他的注意。 他警觉地收摄心神,在仅透入一束淡淡月光的昏暗中屏气凝神聆听。 门扉被轻轻推开,一道刻意轻敛的脚步声益发清晰,秦贯日能轻易断定来人 不会武,他于是合眼假寐。 半夜深更,会是谁? 是胆大包天潜入这里偷东西的偷儿? 还是想除他而后快的贼子? 好小子有胆趁夜袭击,不巧,他的体力已经复原大半了,足以陪对方玩玩。 秦贯日唇角噙起几不可辨的冷笑,浑然不察自己逐渐沸腾的热血里,其实也 流有与双胞兄弟相同的精睿狡猾。 当来人的体温靠近床榻、逼向他的面前,他快如疾风出手攫获对方的手腕, 一股熟悉的书墨清香也窜进他鼻间—— 是她?! 他猛然顿住欲将对方扭臂压制的厉势,轻巧一旋,让对方定在他胸膛前,顺 手捂掉对方受到惊吓的低呼。 “你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压低嗓音,不想吵醒地上的年皋。 柳娟娟拍拍被他吓得急速冲跳的心口,摇头示意身后的他放开她的嘴,他也 照做了。 “你吓到我了。” 她也是一样轻声细语,温温润润的嗓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轻柔好听。 “我问你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放开箝制让她站好,庆幸自己即时收势,否则差点就扯断她一条手臂,他 受到惊吓的心脏跳得不比她慢。 “来看你。” 她答得扼要,小手开始解开卷在床畔头尾的白色帐幔。床幔飘然散下,她也 钻进床幔内,爬上床榻。 他拧起眉头,开始觉得头疼。 “来看我,有必要拉下床帐吗?” “这样比较好办事。”她兀自挑了个好位子躺下,闭上双眼,粉嫩小嘴不多 废言,直接了当道—— “来吧,随你享用!”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