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在听什么? 徐又伶第十二次看向趴在桌子上的林熙然,忍住想推醒他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笨死了,本来是想找个免费的家教,结果他只看了她整理出来的 问题集十分钟,接着就戴上耳机把脸埋进手肘里睡觉。 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只差没有打呼流口水。 那台随身听里面是什么?热门流行音乐?还是催眠曲?安魂曲?妈妈唱的儿 歌?居然能让他睡得这么熟! 气闷地自己看书,她发誓下回绝对不再── 身旁人忽然抬起头,吓了她一跳!只见他拿出笔记本和笔,开始在空白计算 纸上写字。起先她根本没有兴趣,后来看他写得那么努力,她偷眼瞧过去。 他不是在画图,也并非在写歌词,他在──解她给的问题。 几乎是没有思考,他一题接着一题写,好象只是很普通地在照抄解答,一点 都难不了他。 写完后,他拿掉耳机,缓慢转首: 「班长,大概就是这样子了,我把公式也写出来。不过这一题……我想妳的 笔记可能抄错了,这边是正号,不会是负的。」低声解说着,他拿笔在本子上圈 出有问题的地方。 没有反应,他疑惑地移动视线看着她,只见她面无表情。 「你……」她硬生生地吞下惊讶,用力持平声音问道:「你……你做题目都 不用想的吗?」活似个人计算机。 「咦?」他有些茫然。「我有想。」 「什么时候?」 「刚才。」 「你刚才不是在睡觉吗?」胡说八道。 「咦……我有睡着吗?」他略微脸红,抱歉地瞅着她。 「你……」等等,他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是在睡觉,但其实不是?「你刚刚 趴在桌上这么久……是在思考题目?」这什么念书方法? 「嗯。」不过……可能还是真的有睡着吧。 她无言。不知是该要称赞他独特的读书方式,还是要询问他在哪里练成这种 招数。 「睡眠解题法」,第一次和他念书,令她印象极为深刻。 他的数理科真的很强。这是她看完他所写下的算式后得到的答案,他对题目 切入的角度和她有些许差异,不像她死板地背课本公式硬代进问题里,他只需要 最根本的基础算式,就能将消化在脑子里的东西导出一个结果,进而轻松达到解 答。这对她很有帮助,也因此,她松了口气。 两人直到下午四点才离开,如果不是因为要回去照顾小弟,她还想再念下去。 走出图书馆自修室,她看见他走近电线杆旁牵脚踏车。 那是一辆很简单的阳春脚踏车,没有时下年轻人流行的变速转换,或者花稍 的贴纸装饰,白银色的车身只有最基本的把手及三角坐垫,炼条和两个轮子。 她有种掉回农村时代的感觉。 「你骑脚踏车?」她本来不想问的,但是想到昨晚他陪自己等公车,就忍不 住脱口。 「嗯。比较方便。」他笑一笑。 哪里方便?她记得国中时有填写过通讯簿,他住在木栅,骑脚踏车来回市区 至少要两个小时! 「平常都只骑脚踏车?上下课也是?你没搭过其它的交通工具吗?」 虽不懂她为何这么想知道,他还是温温地笑: 「对。」顿一顿,「对不起,我要去打工了。」微点头,算是道别。 「你今天要打工?」她差点失声。她怎么不知道?他干嘛没事跟她说对不起? 不知怎地,她竟莫名地对他那种逆来顺受的姿态感觉生气!这根本……根本 就好象她强迫他、在欺负人似的! 「对。」没有察觉,还是和善地响应道。「班长再见。」跨上铁马,踏板一 踩,他很快地消失在街角。 留下徐又伶,错愕地愣在原地。 他要打工,为何还答应来图书馆?他又不晓得她会念到几点,难道她念到休 馆,他也要像昨天那样陪她等车吗? 还是说……他特地为了她……一个念头插进,她瞪视着红砖人行道。 她、她一点都不感谢……一点都不。 咬着唇,背好肩上背包,她在午后四点仍炙热的大太阳底下,步向公车站牌。 那天回家以后,她忿忿不平地在很久才碰一次的日记本里面写着: 「林熙然是笨蛋」,六个字。 下午开会,连续超过四小时的沟通,气氛糟透了。 老实说,徐又伶不知道部属是想争什么?想拆穿她毫无能力的假面具,还是 想看她哭着跑去找那个传说中睡过的长官? 这个月采买的原料她请人重新检验过,明明就是瑕疵品,部属们却说以前也 是这种原料,根本没问题,暗示她连最基本的好坏都无法分辨,还对原料商刻意 刁难。现在连工厂那边都开始耳语他们这些坐办公室的高层是在耍人。 在部属看来,她这个副理似乎只是个彻底的花瓶和空壳,连能响叮当的半瓶 水都没有。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总之那批原料不能用,就算做出成品她也不会允 许出货! 散会。每个人都面色铁青地步出会议室。 她真的好累。是一种心理上的疲惫。 忍不住叹口气,徐又伶停好机车,望向茶坊的一室热闹。同样都是在工作, 如果她当初学熙然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或许……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无力 感。 稍微整理自己的仪容,她冀盼自己的疲劳别这么容易被看穿。换上最平常的 表情,她推门而入。 没有如往常听见阿南大声喊着「欢迎光临」,倒是瞧见了另外一名在背着她 收桌子的少年。 新来的工读生? 她没有多想,如往常直接走到她的专属座位。正要坐下,那少年回头刚好见 到,走向她,说道: 「这里有人订位。」翻起她顺手盖下的订位牌示。 嗓音十分中性,令她联想到林熙然年少时。不过,这名男孩的语气不仅没有 林熙然的温柔亲善,更比一般年龄的孩子冷漠。 「订位的人是我。」她抬眼响应,发现他是个非常具有存在感的男孩子。 还带有稚气的五官镶嵌在巴掌大小的脸上,一双不驯的眸子尤其有神,手脚 修长,身材纤瘦……有没有十五岁? 「是吗?」少年闻言,狐疑地瞅她,才踱进后头询问。 林熙然带着他走出来,手里端着要给她的晚餐,微笑说道: 「玦,这个座位,不管有没有放牌子,都只能让这位小姐坐,知道吗?」 他是对着少年讲,但徐又伶却一个字也没听漏掉。这个为她空着的座位,是 他们没用过言语承诺的默契,真正听到他这么说,她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么喜悦。 心头一阵暖,望着他,她的眼神漾柔,满溢感触。 「好。」那名唤玦的少年点头。 「去忙吧。」林熙然温道,让他离开。 「你新请的工读生?」接过他手中的盘子,她随口问。 「是啊。阿南说他最近课业重,应付不来了。」拉了位子坐下。 「我记得你不用童工。」而且非常疼爱小孩子。 他笑瞇眼眸。 「玦十八岁了。」虽然外貌瞧来不太大。「我看过他的身分证。」补充说明。 省略其实少年是饿昏在茶坊门口,被他请进来的中间过程。 她微不敢相信,还往那少年的方向睇一眼。不是都说现代孩子发育良好?怎 么十八岁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国中生? 不过对少年的好奇也就仅止于此。她一向不会太费心在陌生人身上。 「妳好象瘦了?」他凝睇着她,忽道。 「咦?」她正在拿筷子,停顿了下,笑语:「我在节食啊,很有成效吧。」 轻松地带过去。 「节食吗……」他低喃。吃饭的时间都不够了,她又如何能节食?更别论, 她的体质向来都是不怎么能吃得胖。瞅着她掩不住疲困的脸色,微沉吟,他道: 「又伶,下个星期六、日有空吗?」 「咦?」她专注地用汤匙拨舀饭菜,她喜欢配料和白米饭一起入口。「又是 谁有展览吗?」还是谁又需要搬家整理,或者那些厨师、音乐家朋友,请他去试 吃、试听? 「不是。」他扬起嘴唇,「陪我回宜兰老家,好吗?」也该回去看看母亲。 「……咦?」她手上的动作停了。 「如果妳答应的话,就顺便在那住一晚。」 她微启粉唇,讶异地看着他,任由饭粒掉在桌面上。 林熙然的右脸颊,有一颗痣。长在那个人家说是「爱哭」的位置上。 这是他们第四次在图书馆念书时,徐又伶所发现到的事。 他的睡眠解题法、他平常就爱听随身听、他长过额的刘海是为了替敏感的眼 睛遮光……将近一个月以来,就像是替以前国中三年所认识的林熙然翻供,她逐 渐地在他身上找到一个个真相。 平均一星期只见一次面,她还必须千叮万嘱确定他没有打工,才会找他上图 书馆。然而就在屈指可数的相处中,她就是愈来愈知道他不算神秘的秘密。 也在这模糊的熟悉中,她终于有欲望问那最想明白的问题。 「林熙然,为什么你不去念第一志愿?」在某个应用问题讨论后,她装作不 在意地开口。 他显然不懂。「我有念第一志愿呀。」 「你念的明明是专校。」她立刻反驳。 他轻笑,「这就是我的第一志愿啊。」说得那么样理所当然。「第一志愿, 就是指自己最想就读的学校,不是吗?」 她愣住,一剎那,敏锐地感受出两人完全迥异的价值观。对她而言,第一志 愿表示分数最高的学校,而林熙然则是很单纯地解析这四个字。 「你说你根本并不想念高中?」 「嗯。」 「那你为什么还要考?」故意让他们灰头土脸吗? 他面皮微红,有些支吾了:「这个……因为我们家的人……觉得我从来没有 认真做过一件事……所以他们要我认真去考试。」 其实是他妈和他哥哥觉得他总是在打工赚学费,替家里减轻负担,所以才会 成绩糟糕;虽然家里人对于在校分数鹤立鸡群这类事没有太大兴趣,但他国小时 名次优秀,打工后就落吊车尾,做母亲的总是会感到愧疚。 所以,即使他没有名师补习,他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很用力很用力地念。总 是散漫的他,几乎把兄长留下的自修念到滚瓜烂熟,住在隔壁的大学生,也帮了 他不少忙。 感谢联考那两天很热,人也多,他能清醒考完。成为榜首是意外,他更在乎 的是向母亲和兄长证明,他们并没有拖累他什么。 他有哥哥?她从没听说过!徐又伶微诧。 「你为什么不想念高中?」她不小心稍微地提高声量,怎么也想不通。 「因为……我觉得高中很像国中,而我已经读过国中了。」所以不想再念一 次相同的。 她看着他,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他的理由就跟他的人一样,随随便便。 而她更糟,和他相比较,她冷漠世故,又肤浅傲慢。 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闷。 「我很讨人厌,对不对?」才出声,就惊讶自己竟把脑中的想法化为语言, 脱口难收。 他轻轻一愣,倒是很自然地回道: 「不会,班长人很好。」 「我根本没对你好过。」她瞪他。不喜欢敷衍,更讨厌他不会假装没听见。 「可是……」他想了一下,笑道:「有一次,我段考两科零分,被老师叫到 办公室,我惹老师生气了,正要被教训,妳不是故意打断老师吗?」 她停顿,思绪点点滴滴掉入回忆,慢慢地张大漂亮的瞳眸── 「我才不是故意打断!」这么久的事,亏他还记得!这不够低调的发言终于 引来图书馆些许旁人注视,她顿时满脸通红。 「是吗……」他笑,根本不在意真或假,巧合还特意。小声地道:「可是, 幸好老师没骂人。」 她望着他淡淡上扬的唇线,和他隐匿在柔软发梢中的清澈黑眸,四目相交。 像水晶。 他有一双,如水晶般纯净的眼睛。 女子高中前站个穿著别校制服的男学生,总是会让人多看两眼。 徐又伶其实对那是何方神圣,又是谁的男朋友,没有一点想要耳语或交换情 报的兴趣,只不过当她瞥到那人有副微驼的瘦高身影时,她居然惊觉自己心里有 种怪异的期待。 期待……什么? 希望他会是某个人?还是跟其它女孩子一样,希望那个人找的是自己?她根 本不懂,那种同侪间想要炫耀异性朋友的优越感。她不明白那到底有何好拿来嘻 笑讨论? 所以,当她看清那抹身影真的是林熙然时,她已经抚平那无名的期待,冷淡 地认为是某种不成熟心态上影射的诡异错觉。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走近,开口问道。见他没有反应,美目微瞇,拉下 从他耳旁延伸出来的细细黑线。「你在这里干什么?」重新问了一次。 「啊,班长。」林熙然的耳机突然被扯掉,他吓了跳,抬头一见到是她,就 像是种很纯然的反射动作,轻轻地扬起唇瓣:「班长,妳放学了。」 看到他总是溢满温柔的笑,她心中猛地荡漾。讶异发现,不知为何,他的笑 容在她眼中似是愈来愈好看。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镇定地掩饰住。 「啊,」把手中拿着的淡蓝色本子递给她:「昨天在图书馆,我们走的时候 拿错笔记了,这本是妳的。」他知道她段考近了,所以不敢拖延。幸好他今天下 午没有课,虽然不晓得她的班级学号,不过很简单地想,只要在校门口等,总是 会看见人的吧。 倒是忘记自己带上耳机就浑然忘我,幸好班长先认出他。 她才接过,身后就有几个同学迎上前。 「咦?徐又伶,这是妳朋友啊?」 「好瘦喔!」 「咖啡色的头发耶。」 「染的吗?」 徐又伶有些征愣。这些人,平常在班上根本没和她说过什么话,怎么一开口 就好象彼此这么熟? 「咦?你是念工专的啊?我们班下个月要和你们学校联谊耶!你什么科系? 几班?」甜美的笑容在他面前展开。 「我们要去麦当劳,你要不要去啊?」问句居然是向林熙然发出。 「徐又伶,走嘛走嘛,带着你朋友一起去啊。」好象她才是顺便的。 他似是不太能应付这种突来的热情邀约,在几双眼睛盛切注视下,他望向身 旁的徐又伶无声询问,却见她表情冷漠。 「你如果要去的话,你去好了。」丢下句话,她旋过身子就离开。 林熙然不晓得她为何忽然不高兴,只能对几位女同学点个头抱歉,而后追上 她的脚步。 「班长?」他牵着脚踏车跟在旁边唤道。 她不应。 「班长?」他困惑地启唇:「班……」 「不要叫我班长!」她忿地打断他!连自己都搞不懂为何这怒火来得如此没 头没脑。「我没有名字吗?」班长班长,听得好烦! 「啊……对不起,又、又伶。」他改口,显得无措。 听得他叫的如此亲密,她脸微红,竟不知该有什么回答。这是他第一次称呼 她的名。 她不说话,他以为是自己又惹她生气。兄长常说他迟钝,不懂得察言观色, 大概是冒犯到她了,他柔声解释: 「因为我们班上都是只叫名字的,所以……」 所以,在他的认知里,只唤名根本不代表什么是吗?徐又伶心底小簇的窃喜, 立刻被浇熄。想起她曾经在快餐店里看过他的同学,不管男女都是这么亲近他, 现在回忆,她突兀地感受不舒服。 察觉自己心情变化,她更抿紧了嘴。 干什么?她干什么要为他忽乐忽怒?他有没有叫她名字又怎么样?就算他被 她那些明显想认识他的同学拉去作陪,也不关她的事啊! 她何必发脾气,何必扭头就走?何必偷偷希望他会跟来? 他和她根本就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啊! 深吸一口气,却吞不下胸口那毫无理由出现的怪异混乱。或许是这一阵子课 业压力过重导致情绪不稳,也可能是由于她讨厌看到那些同学假装可爱,总而言 之,问题症结绝对不是因为他们两人接连相处,无形中造成她内心情感上任何的 转移或者改变。 她计画自己考上大学以后才能寻找交往对象,所以,那种盘据在胸口的酸意, 那种像是嫉妒的感受,压根儿没有机会发生。 对……对。 平静下来以后,她对自己解释,因为不想让同学再发花痴,更不愿意成为她 们空暇时拿来闲嗑牙的对象,所以她才会有如此反应。 「林熙然,我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你不用再来找我了。」或许,有空她会去 找他……只是或许。 他闻言,没有任何响应,似是在发呆。 「你听到没有?」她蹙眉。 在她疑问地出声后,他才彷佛清醒过来。本来今天是有事情想顺便告诉她的 ……不过现在,有没有讲,好象也无所谓了。 「……我知道了。」他仅是淡淡地露出笑,如同每一次,没有表达多余感想。 「没事了,那我先走了。」骑上脚踏车,轻声道别。 望见他的身影在柏油路间逐渐缩小远去,徐又伶也没有停留地走向自己等车 的地方。 那时候,她只是想,不希望他来她的学校站在校门口给人观看,反正有什么 事情,她可以像之前那样主动联络他。 不过,她却没发现自己用了最糟糕的方法。 段考结束,她拿到了平均九十以上的全班最高分,冲动地第一个想告知他。 可是他,却不见了。 ------------ 转自POOH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