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和「父亲」就等于一个像是空气的代名词。 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懂得照顾自己,因为没有人担心他肚子饿煮饭给他吃, 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接送他上下课,没有人怕他孤单寂寞假日带他出游,没有人 因为天凉帮他加床棉被,没有人会温柔地亲吻他的面颊说晚安。 每天一放学回到家,他就是自己洗衣煮饭,整理家务,等他做完功课洗完了 澡,饭桌上那已放凉的饭菜仍是没有人回来跟他分享。 他的生身母亲生下他之后就离开了父亲。父亲说,母亲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所以才会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还说,当初母亲 会怀孕完全是意外,他们不得已才结婚,其实她根本不适合父亲娶妻的条件,所 以他是一场错误婚姻下的错误产物。 他知道父亲在外面另有家庭,他身体不健康,被父亲认为是个麻烦的拖油瓶, 所以始终不愿意将他接回那个家里居住,只是在外面租个简陋的套房,每个月只 有给他钱的时候才会出现,从来也不曾关心过他的生活。 但他明白,父亲不愿意正视他的更大原因是因为他长的实在太像母亲。 他没见过母亲,只有一张在家里找到的泛黄照片,每当他面对着镜子就会看 到和那张照片上如出一辙的容貌。对母亲有恨意的父亲,又怎么会喜欢上他? 他曾经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关心,他用功念书,拿全校第一;他品行优良,奖 状数不清;然而不管他怎么做,父亲总是放下微薄的生活费就走,吝于给他一个 笑容。 国中毕业,父亲所给予的经济支持更加拮据。他知道父亲越来越不愿意养他 这个儿子,所以他上了高中后就开始打工。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逐渐了解到,他的存在,是那么样的不应该。 他不怪拋弃他的母亲,也不怨忽略他的父亲,更不嫉妒那些能得到父亲关注 的异母弟妹。 他只是代母亲默默地承受这一切的不公平。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圈是这么狭隘,不论白昼或黑夜,都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久了,他学会隐藏起自己的情绪迁就他人,本来就因为身体上的疾病而淡薄 的他,更是用微笑替代一切的心思,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真切的喜怒哀乐。 十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跟平常人不同的性向。 他无法克制地对一个时常跟他社团交流的大三学生起了倾慕之意。大男生健 谈开朗,主动地对一向淡然的他释出友善,像是太阳照耀着他枯萎已久的生命, 从未跟人如此接近的他忍不住受大男生的吸引,他引导着他亲近人群,带领他走 出孤独黑暗,给予他温暖。 对于同性的恋慕他思考很久,确定这不是错觉,也不是移情作用,他是真的 只对同性有感觉。他想得很透彻,也理智地接受自己的性向。 在越来越频繁的见面下,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好,逐渐地,他也能够明白, 这个大男生跟他属于同样的人。 在大男生持续的主导下,很快地,他们成为了恋人。 他本来以为,早就不敢奢望的幸福就这样垂手而得,在他自始至终空荡的世 界里总算有人陪伴,但没过多久,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 他的情人渴求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他不是不肯,只是觉得这样太快,他毫 无心理准备,而且情人越趋激进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十分怪异,在一次又一次明着 暗着的拒绝下,情人的耐性告罄,某个夜晚,他借口来他家中做功课,打算强迫 地让他屈服。 这样不堪的凌乱场面却正好被父亲撞见,对他来说,是那么样的措手不及。 父亲当着他的面羞辱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听他解释,也没给他坦承的机会, 只是一再地怒骂他跟他母亲一样骯脏。 他能够理解父亲对他异常的性向有多么地不谅解,之于保守的父亲而言,他 是个令他一辈子蒙羞的儿子。他试着跟父亲沟通,但父亲却因为嫌恶他而不肯和 他深谈,更甚至扬言不再认他这个污秽的骨血。 他知道,连最后祈求亲情的盼望也彻底失去了。 父亲再也没来过,真的把他这个儿子完全遗忘,他只能主动求去,用打工的 薪水找了个新地方居住,半工半读地完成大学的学业。 他的情人在那夜狼狈的离去后,也没了声息,他明白,他始终只想要他的身 体,是自己识人不清,若不是父亲巧合的出现,或者他真的会让无心的情人达成 目的。 他也曾捎信将自己的地址给予父亲,并诚恳地用文字表达没有办法更改的性 向期望能得到父亲的谅解,他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够来找他,但一再希望的结果却 总是落空。 他始终不曾忘记过,自己的存在有多不该。 第一次见到管晔,他就觉得他身上那种孤寂的封闭跟自己很像,只不过自己 是深藏在内心,而管晔是形于外在。他没有办法不关心他,主动查访的结果,他 知道这个学生跟他一样,拥有一个不温暖的家庭。 他试着接近管晔,想要化解他的心结,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孤寂会有多难受。 然而越接近管晔,他就越叹息管晔毫不隐藏的偏激思想,那种冷僻到几近阴暗的 思考方式,让他十分忧虑。 只有一个人的世界,真的会比较快乐吗? 他品尝过那种寂寞,每当看到管晔,他总是希望能让他多接纳身旁的人,别 和他走向同样的路。 但不论他如何努力,管晔却总是不肯敞开心胸。 后来,实习的课程结束,他尽完最后的善意离开学校,父亲和继母突然出车 祸双亡的事情让他无暇去记挂管晔,他必需全心全意地照顾那几个弟妹;忍着伤 痛处理后事,还要学习跟素为谋面的陌生手足相处,这些事情消耗他太多心力。 等他能够有余力想起管晔时,他已然成了闪耀在时装界上的一颗新星。 他万分欣慰,曾经,他也担心个性激烈的管晔会误入歧途,这是他始终放不 下他的原因,幸好他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没有输给命运。但在镁光灯下的管晔, 眉宇之间的孤僻疏远却没有因为接触的人群扩大而消失。 他不定时地写信给管晔,一方面鼓励他上进,一方面想让他知道有人在支持 他。他从未属名,因为知道管晔一向对他没好感。 没想到会再度和他相遇,更没想到,他居然会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会怎 么想?一定是很轻视吧! 慕弈之坐在导师办公室的书桌前,轻缓地触摸着手里的浅蓝色信笺,苦笑挂 在唇边。 再多不堪的话语他都听过,因为他是一个老师,所以道德标准必须比平常人 来得高,同性恋这个名词在师者的身上是一个禁忌,是一项不可饶恕的罪孽,要 不是遇上了现任的校长,他很可能会就此迷失了自己秉持的信念,遗忘自己本来 就寥寥无几的价值。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是一个丧失爱人权利的人…… 抬手摸上左胸襟,他在心中一阵叹息。 「小子,要不要喝茶?」一道极有中气的女性嗓音蓦然响起,截断了慕弈之 沈浸的思绪。 他抬起头,望进一张充满生气的妇人脸庞。 妇人穿著很轻松,就像是平常的家庭主妇在逛菜市的装扮,休闲却又不邋遢。 「校长!」他微讶,连忙站起身接过女校长手中成套的茶具,愕然地发现她 居然将一壶热开水摇摇晃晃地勾在手指上,他小心地拿过危险的热壶,将东西都 放在自己桌上。 「我想起你今天早上都没事,所以决定跑来你这儿泡茶。」女校长略带皱纹 的脸上荡起自在的笑纹,她晃了晃挂在手肘上装茶叶的袋子,「文山包种,很香 喔!」 慕弈之放柔了表情,看着眼前一点也不摆架子的中年妇人。「校长怎么有空?」 他知道这校长时常兴致一来就很难压下,所以他只是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 「怎么没空?我常常都是很闲的啊!」她哈哈笑两声,像是女侠般豪爽。「 我每天来学校都是在骗薪水,不然你以为我坐的住那个无聊的办公室?」嗟!这 么大一个校长办公室偏只有她一个人,成天跟蚊子玩捉迷藏,闷也闷死她了! 慕弈之莞尔,知道女校长说话一向如此有趣。 校长先用开水烫了烫茶具,然后拿起茶羌,打开装茶叶的袋子。袋口才微露, 茶香顿时扩散开来,她抬首看了眼,确定偌大的导师办公室没什么人后,才神秘 兮兮地道:「这可是上等货,我只拿出来招待你,别给教仔知道,免得他又说我 偏心。」教仔指的是教务主任,和校长同样嗜茶,也和校长一样爱帮人取别名。 慕弈之微微一笑,对这个童心未泯似的女校长,他时常不知该如何和她应对。 女校长将足够份量的茶叶放入小陶壶中,然后灌入热气腾腾的开水。 慕弈之只是安静地看着女校长的动作……只到他觉得一直有视线黏在他身上, 他才缓缓抬眸,对上女校长一副很忍耐的表情。 「怎么了?」他知道他如果不问,女校长最后也会爆发。 女校长呼出一口大气,像是得到特赦,「小子,我觉得你很不够意思哎,有 了……咳,有了「好朋友」,也不带来介绍给我认识认识,要不是我早上去找老 杨闲瞌牙,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看的「好朋友」哩。」听说那小伙子长得很俊 啊!可恶,居然没「养到眼」。她碎碎念,老杨当然是她帮校门警卫取的惯称。 慕弈之微愣,有一瞬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待看清楚她眼底的暧昧后,他一张 俊颜顿时染上红潮。「不是的,您误会了,那个人……不是我的……「好朋友」。」 「不是?」她扬眉怪叫起来,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又赶紧压低,「你在这 教书这么久,除了你那些弟弟妹妹,我从来没看过任何人来找你啊!」这是她合 理怀疑的理由。 慕弈之面颊上的红晕浅浅地,「真的不是,他是我以前的学生。」 「你的学生?」女校长摇头晃脑地倒出小陶壶的茶,又重新灌一次热水,反 复几次。「咱们学校什么时候出了一个长的像明星的孩子?」这形容是她从门口 警卫那听来的。 「他是我以前实习时教过的学生。」慕弈之想起日前和管晔的不欢而散,眉 间染上微愁,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淡淡的茶香开始随着热气蔓延,他俊雅的面貌在氲氲的热气下有些不真实。 校长睇视着他,然后从怀中揣出一包葵瓜子,她打开封口递到他眼前。「吃 瓜子。」也不管慕弈之想不想吃,她自己抓了一把在手上后,将整包塞进他手里。 慕弈之看着手上的瓜子,对于这个校长偶有的突然之举,虽然常常感觉有些 疑惑,但感觉却不会不好。 「没那么大力气,就别背这么重的东西。」女校长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她 倒出醇香的热茶在两个小杯中,递了一杯给慕弈之。 慕弈之看着碧绿色的透明茶水,上面映出自己不解的面容。 「小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喜欢把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揽?」女校长「呸」的 一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挤眉弄眼的。「瞧你瘦巴巴地没几两肉,偏又爱寻一些 烦恼堆在自己肩头,你不累,我看了都流汗,你每回叹气,我就觉得连自己的气 管都痒了起来。」她啜一口清茶,满足的直点头。 慕弈之微愣,不知该对她突如其来的感言作何反应。他……时常叹气吗? 女校长又道:「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你那种温吞的个性了!我真怀疑你怎么 有那么多脑袋去想一些乱七八糟错综复杂的事情;觉得对就去做,觉得错就改过; 心情好就大笑两声,心情差就痛哭一场,管那么多做什么?做过的后悔总比没做 的遗憾要好得多,更何况,你没做怎知会不会后悔?」 被她一席快言快语堵得无话可说,慕弈之只能怔怔然地看着女校长边喝茶啃 瓜子边教训他。 「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肠软又爱担心,像你这样慢吞吞地像个闷葫芦 似的烦恼事情,我脑细胞不知死多少;你是我看过最笨的烂好人,却也是我看过 最善良的烂好人。」她又吃了好几颗瓜子,彷若闲话家常般长篇大论。「你年纪 轻轻的却像个半入棺材的小老头,有什么事情需要让你烦扰成这样吗?我知道你 喜欢管别人的死活,但你不喘口气怎么有力气管?想得太多,不是烦恼都变成烦 恼,只要你认为方向正确,就凭直觉去做!老天爷总是会站在好人这一边的。」 嗯……有时候或许会站错边吧。 对于校长的评论,慕弈之不知该觉得光荣还是羞愧,他有些想笑,拿着小小 的茶杯静静地听着,校长像是变成了他的老师,热心地谆谆教诲。 自己真的那么爱烦恼吗?……他发现,女校长有很多话他都无法反驳。或者 自己真的该放开一点,用另一种态度去对待管晔,如果能让他稍稍走出阴暗的心 灵,多转换几种立场或者方式也不一定是不好。 可是……管晔好象已经决定不再理会自己了。慕弈之微微皱眉,不确定该如 何做才好。 见他静默不语,眉头不展,女校长啜一口茶摇头,「哎,我说你啊,刚叨念 了一堆,你是当耳边风?现在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顺其自然不就好?该你做的 事情,绝对跑不掉;不是你的负担,就别抢着去扛,总之啊,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船到桥头自然……直吗?好象也的确是如此。慕弈之淡淡地笑了。 「您还是一样乐观。」总是充满活力,让四周的人都和她一样好心情。 「呵!这是我最大的优点嘛!」脸不红气不喘的,「你都不知道,三十年前 我国中的时候啊,我们老师还说我……」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说起陈 年往事。 慕弈之始终唇角含笑,安静地聆听着女校长的东拉西扯,不知道为什么,他 本来有些浮动的思绪就在女校长刚才的一番话中沉淀了下来。 放慢脚步吧,或许一下子没办法让管晔了解,那就有耐心一点,等有一天管 晔想正视问题的时候,他再伸出手也不迟的。 清新的茶香味淡淡地,如同慕弈脸上挂着的笑意。这个没有课的早晨,就在 校长的人生回忆录、浅绿透明的茶水、慕弈之的微笑,和满地的瓜子壳中度过。 **************** 电话铃声。 他知道是他家的电话在响,一般人要是响了十声以上没有人应,也应该知道 对方不在家或者是根本就想假装不在家。但就是有人不识相,不懂得给人耳朵一 个清静,摆明了若不接电话就响到天荒地老。 有些空荡的房间里回绕着一遍又一遍刺耳的铃声,逼的人神经几乎炸裂! 该死!他一定要去装台电话录音机! 管晔翻开身上的薄被,探手猛力一扯,床头上的分机差点魂归恨西天。 「不管你是谁,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他劈头就对着话筒切齿低语,恶狠 狠的语气像是要冲过去把对方撕裂成屑。 「呵呵……你果然在家。」话筒的另一头传来带点恶作剧的笑意,岳湛詺笑 嘻嘻地道:「别一大早就生这么大气嘛,我是在帮你改正作息哎,回来将近一个 月,你居然还是天天睡到下午,适应能力也太差了吧!」 「你有什么事?」管晔靠坐在床头,只觉得额际隐隐作痛。 「你怎么这么冷淡?接到好友的电话不先打个招呼吗?」好委屈的语调。 「我要挂了。」 「哎哎,好好好,你这个人,真是开不得一点玩笑。」岳湛詺连忙隔着话筒 呼唤,就担心管晔一旦真的挂了电话,就再也联络不到他……毕竟,有过一次教 训,谁知道他会不会把电话线给拔了?「月中有一场酒会,我们两个人要代表公 司去露露脸,等一下公司会派人去你那边,拿这一季的新装,你可以挑挑要穿哪 一件出席才恰当,另外,还要把不穿的衣服拿回公司送洗。」唉,要不是经纪人 最近忙昏了头,又只有他跟管晔较为亲近,他也不用老是扮演传声筒,说来说去, 如果管晔像他一样自动自发那就省事多了。 幸好他黏人的功夫一流,不然哪逮得住管晔?工作要是开天窗就糗大了。 管晔不悦地皱眉,「我正在放假。」 「我知道你在正放假啊!我也在放嘛!」唉,真难摆平。「可是公司接到人 家好意的邀请,总不能掷还回去吧?再说,你不会真的想休息三个月无所事事吧? 反正只是一场酒宴,就当有人请你吃一顿免费大餐不就得了。」变通一下嘛! 管晔紧锁眉头,从床上站起身。修长的双腿和精壮的身材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听他不答腔,岳湛詺知道他已经默许了,赶紧趁胜追击,「过几天经纪人会 敲定时间,你手机不要关,免得联络不到人。还有,你要记得下午有人会去拿衣 服给你,不要不开门啊!」他再次叮咛,免得可怜的跑腿员工大吃闭门羹。 管晔拿着分机话筒,走到房内的沙发椅旁,随意地捞起一件披挂在上面的衬 衫套上自己裸露的上半身。「他们下午几点会来?」……他这件衣服的口袋里好 象有东西。 这代表他答应了!岳湛詺安心不少。「嗯……应该差不多三、四点吧!你把 必须送洗的衣服交给他们处理就好。」因为质料好,所以他们有很多衣服都需要 保养,一件十几万的外套简直比人还娇贵。什么要干洗手洗,不能高温熨烫等等, 真要自己来弄,那可真是会烦死人!所幸公司都有雇专人很体贴地帮他们打点, 没让他们毁了那些昂贵衣物。 「嗯。」管晔拿出衬衫口袋里的东西,是一张对折的纸片。他微微蹙眉,一 下子想不起来是什么。 另一头的岳湛詺依旧像是个老太婆,「我看你还是把手机打开吧!不然很难 找到你啊,打你家电话还要跟你比耐心,要是有重要的事情不就惨了?虽然说放 三个月假,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工作要露露面的,你真的想来个无影无踪啊?我跟 你说——」 「锵咚」一声打断了他的碎碎念,岳湛詺愣住,听起来很像是电话筒被无情 的扔到地板上孤单饮泣。 「管晔?……喂!管晔?……喂喂喂——管晔!」 被猛然拉开的抽屉整个掉落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冷硬磁砖上,洁白的地垫上散 落了一封封浅蓝色的信笺。 管晔没有理会躺在地板上哀嚎的分机话筒,他只是站立在桌前,双拳紧握地 几乎「喀喀」作响,他脸色冰寒,神情复杂,就只是瞪视着桌面上带着折痕摊开 的纸张。 「该死!」他彷佛难以忍受地用力一挥,将那张手掌般大的纸片粗鲁的打落。 他深沉的双眸燃满怒火,冷静完全瓦解。 无辜的纸片飘落在地垫上,上面写着的是慕弈之两个星期前给管晔的电话和 住址。 小纸片上柔和雅致的笔迹,跟同为散乱在一旁的浅蓝色信笺上的字迹,就像 是相同模子印出来似的—— 一模一样。 *************** 天空有点阴阴的,是要下雨的前兆。 在一群群嬉闹的小学生和众多的接送家长中,管晔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飘逸的 身影。 他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温柔清雅,四周的气流舒和地令人叹息。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阴魂不散地招惹他? 为什么他可以长达五年不断默默地像是影子一样匿名写信鼓励他? 这么做根本一点好处也没有,他应该很清楚,他不会感谢他,那些信也很有 可能被他扔进垃圾桶,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有耐性,这么不求回报? 他搞不懂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 管晔下了车,他表情阴霾,眉间深皱,完全没注意四周因他而起的惊艳视线, 大步地朝那抹幽静的身影走近。 「老师再见。」 「再见。」 一声声稚嫩的甜美笑语不停地响起,慕弈之始终微笑地目送学生离开校门, 有耐心地一个一个向他们道别。等他的班级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还帮忙照顾别班 的低年级小朋友,注意他们摇摇晃晃的脚步,小小的身体别脱离路队太远。 一阵猛然袭来的压迫感,让慕弈之下意识的回过身,他清澈的眼瞳不其然地 望进一张冰雪般的俊美容颜。 「管晔?」他愣住,没料到将近两个星期没见的人会出现在眼前。「你…… 你来找我的吗?」他不敢确定,就算那日管晔没有忿然离去,他也不太可能主动 来找他。不过管晔又出现在他面前这项事实,真的让他意外。 管晔没有回答,他伸出手抓住慕弈之的手臂。「跟我走。」他沈冷的低语。 「管晔?」慕弈之不解他脸上的怒气由何而来,对他的举动微感讶异。 「跟我走,我有事情要问你。」他不耐烦地加重手劲,想直接把慕弈之拉走。 「等一下,你……」慕弈之想劝他先放开手,因为他们这样太过于引人注意, 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看了。 他的柔语换来的是不留情的猛力拉扯,管晔直直地逼视着他,冷道:「你到 底走不走?」 慕弈之被他的动作影响,脚步不稳地向前跨了两步,他有些愕然管晔这么急 躁的举止。「我知道了,我跟你走。」他轻缓的语气里皆是安抚。 他回首对旁边担心他的老师微笑示意不要紧,随后对着管晔缓道:「我会跟 你走的,可不可以先放开手?」他的语气始终轻柔,一点也没有因为管晔不当的 行为而生气的样子。 管晔手松了松,不经意地抬眸,才正想开口,不远处有一副景象震住了他的 思绪,他倏地瞠大了眼,全身紧绷僵硬。 从未有过强烈波动的思索,回绕上了一簇小小小小的渴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碰见……那个人—— 怎么可能?! 太过于突然发生的巧合让他一时不知该有什么反应。不过很快的,他彷佛被 兜头泼了一大盆的冰霜雪水。 察觉到抓着他的手一瞬间变的僵直,慕弈之疑惑地抬眼,看见的是管晔阴晦 暗沉且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顺着管晔的视线望去,看到一个美丽的中年妇女正温 柔地拿过孩子的书包,牵着他的小手,侧首聆听孩子欢喜的童言童语。 「管……」箝制在他手臂上的大手不停地加重力道,彷佛要捏碎他的臂骨, 慕弈之却没有皱过眉头,因为他发现,那名妇人眉宇之间和管晔有些神似。 「管晔……她是你的——」他好担心,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么,管晔受到的 冲击一定很大。 管晔心里那种微弱的渴盼,在看清楚妇人手中牵着的孩童后完全破碎。 「不是!!」他大声地否认,冷冽的语调几乎划伤人。突然的吼叫声把周围 的人都吓了一大跳。那名妇女像是发现有骚动,也反射地望向他这边。 妇女看着管晔,脸上先是一愣,随即很明显的十分震惊,几乎拿不住手里的 东西。她脸色苍白,很快地撇过头,惊慌牵着孩子快步的离去,没有回头。 就这样?管晔有种想大笑的冲动。 怀胎十个月生下他的母亲,在拋弃他这么多年巧合遇见他之后,竟然像是瞧 见了什么毒蛇猛兽魑魅魍魉,连一个拥抱一个招呼或者一个笑容都没有,宛若在 躲避什么不干净的秽物,假装不认识仓惶地从他眼前跑走? 这就是他从没怨过的母亲? 管晔深沉的脸色上毫无表情,冰冷地犹如一具死尸。 慕弈之看着那名妇女离去的方向,由管晔的反应来看,他的猜测不幸的正确。 他担忧地望向管晔,没有遗漏地感觉到从他身上一丝丝溢出的凛冽。 那种刺骨的霜冷,深深地扎进管晔心底的旧伤口,残忍地揭开从未痊愈的疤 痕,让流血的地方更加地溃烂。 管晔用力地甩开慕弈之的手臂,回过身就走,不理会周遭投注在他身上的怪 异目光,径自地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 「管晔!」慕弈之追上他,「你冷静一点……」 管晔大步地向前走,不理会他的劝阻,封闭自己的世界,不看不听。 「你要去哪里?你等一等……」慕弈之拉住他,却被一把扯开。「管晔…… 你母亲她……」 「闭嘴!!」管晔怒吼一声,愤恨的神色令人生寒。 慕弈之沉静的面容上毫无惧意,「我知道你受到了伤害,但你母亲或许有苦 衷。」他想尽量地开解管晔,至少先让他冷静。他跟着他到马路口,想拦下他。 「我没有受伤!我没有!」管晔激动地伸手推开慕弈之,把他推离自己一大 步。混乱的思绪感受随着忿然的吼声爆发出来,他只是想要不停地否认内心深处 的刺痛。「不要管我!」他对着慕弈之怒咆,很快地开门上车,在慕弈之来不及 阻止下绝尘而去。 慕弈之很快地招了一辆出租车,「请跟着前面那辆银色的跑车。」 他双手紧握地几乎冒汗,他不知道管晔会做出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他能帮 他什么,他只知道他在管晔极力隐藏的黑眸当中看到逐渐扩大的伤害。 雨滴开始一颗一颗地落在车窗上面,在平静的心湖上洒下强迫的涟漪。 慕弈之注视着前头飙速的跑车,他没有去思考自己投注在管晔身上的注意是 否太多,只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