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喀、喀、喀。 打火石相撞的声响在黎明回荡,几次以后,火褶子堪堪被点亮。 结福将铺好的干稻草和干柴枝点燃,拿起一旁长长的空心竹筒,对着灶窝里 大口气使劲地吹着。 两回、四回、八回……她趴在地面努力朝风口灌气,等到火势可以之后,慢 慢加进较粗的木柴,顺利烧起炉灶,她已经满头大汗,脏睑黑嘴。 拍拍膝盖站直身,她稍微擦拭着自己的面容,遂转身粗略处理今儿才买来的 新鲜食材,待等会儿厨子来时才方便烹调。 从水缸里舀水洗涤菜叶,将不要的枝梗去除,分门别类地排列整齐…… “你可真早。”春桃和夏菊两人走进,给了她一个白眼说道。 推开她,代表接过她几乎已经弄好的活儿,然后视她为无物,雨人自顾自地 交谈。 负责管府上上下下吃食的厨子跟着走进,望向灶上已经干净搁放的大锅和灶 火,似是不怎么感兴趣地瞥了旁边的结福一眼,而后转身开始动手做自己的事。 刚才还安安静静的厨房登时活络起来。 结福宛如被隔离在外。默默杵着半晌,将尚湿淋淋的双手在裙上抹干,她提 起角落的两只空水桶,往后面的老井走去。 她轻轻地敛下眼。轻轻地。 气 冯 \ 睁开瞳眸,管心祐坐起身,走出床帏。 没有熟悉的细嫩问候,桌面有盆凉水和帕巾,但却不见伺候的丫鬟。 他蹙紧眉头,大概寻找却仍是没有人影,佛然拿起湿巾擦过脸,才听到开门 声响。 “主子,您醒了?”长相甜美的宝香,手上端着木盘,里头放有早膳。“今 个厨子煮了粥食,还有清炒三丝、荷花燥子肉、同心生结脯,另外有酥油烧饼和 玛瑙糕子汤。”她一一介绍着,将小碟放上几。 王子晨食喜好简单,这几样小菜都是她探听来的。她希望自己表现得很好。 管心祐却没领她的情,道:“你不晓得我从不在房内用膳的吗?” “咦?”宝香一楞。 他将帕巾丢回盆中,溅起水花湿了地。 “为什么我起来没见到你?”他冷漠地询问。 “因为……”宝香被他的语气吓到了,慌张解释着:“旧为……我去拿早膳 ……” 他一拍桌,斥道:“我不是说过了晨时要你随侍在侧吗?” 宝香战栗,无缘无故遭受苛责,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可是我……我以为……”主子不会这么快醒的,她只是离开一下子而已… … “还找借口!”他责备道,令她抬不起头。“下回再出错,你就给我滚!” “是、是……”她抖着声。 “还不来更衣?”他怒下命令。 他的习惯是先更衣,才前去厅里用膳,这丫鬟自作聪明,先将膳食端了来, 等他更衣结束,晨食也都冷去。他还吃些什么? 宝香不敢怠忽,忙从橱柜中取出衣物,却一时不知主子想穿些什么,随意拿 了两袭外袍,却又遭他斥喝。 “我等会儿要出外一趟,穿那衣裳成何体统?”他满是不耐烦的发怒。 宝香又惊又怕,对他难以捉摸的情绪戒慎恐惧,拿出其它衣服让他穿上,好 不容易合他意了,梳头的时候又被连连责骂。从她进房门,就一直见主子恼意。 “玉佩呢?”戴好顶冠后,他出言冷问。 “……啊。”宝香不知他要系带玉佩,赶紧翻找着昨儿不知放到哪里的翠玉, 幸是给她找着了。她拿于掌心,喜道:“找到了,在、在这儿——” 管心祐一把扯下那枚玉佩,冻结她的庆幸。 “没用的东西!”他凛冽启唇。 整个好好的晨日简直被毁坏殆尽,他索性连早膳也不用了,直接走了出去。 这些丫鬓婢女小厮,没个让他满意!他一日的怒气几乎没有停过! 自从换掉那个结福……之后。 忆起那夜她定定望着自己的专注双眸,他冷嗤一声。 妄图飞上枝头成凤凰的丫鬟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像她这样令人作呕的倒 是前所未见。 只要想到被那张丑陋的容貌喜欢着,他的背脊就泛起一股不快的凉意。 纵然她当丫鬟非常恪守本份,勤劳努力,但要是她带有如此含意接近,那就 让他完全无法忍受,只觉恶心。 没有犹豫地将她撤换到厨房,离他愈远愈好,若非她是卖身进府,他更可以 将她逐出管宅,彻底毁灭她的痴心妄想。 也不去照照镜子! 管心祐满腔的不悦,在乘轿来到赴约地点时,更是觉得恶劣到了极点。 “管府当家,你可知咱们今日请你前来的用意?” 城中饭馆,今儿被包下整层楼,各地盐商代表聚集在这里,包括两淮两浙, 更偏远的内陆及漠北,能到的几乎全到齐了。 小小的地方,给几十个人挤得水泄不通。 在正经严肃的气氛当下,面对一双双逼问盯视的眼睛,管心祐目中无人地落 坐在备好的位子上头。 “这饭馆真脏。”他皱眉挥开小二就要递过来的茶壶,冷声道:“我可不像 他们,不喝这种低劣的茶水。” 这不是拐着弯说他们下等?众人闻言,火气在心里。 “管府当家!”一个年长的老者发言,希望他重视正事。 光是请这大少爷出来,就让他们想尽办法,好言好气;而现在,他人是来了, 却让所有同行等他近两个时辰才迟轿缓来,一坐下就是这等态度,实在教人难以 按捺肝火! 管心祐扫视一周,才略略不耐地道: “有何贵干就说吧,我可不想在此地待太久。” “好!那咱们也不客气。”一个汉子站到前头,大声道:“管府当家,你为 吸引大众而降低盐价,这影响了咱们的买卖,希望你能够收回这种决定。” 像是盐这种民生必须物,为了维持稳定,通常都有着公定的价格,商人们间 不用明讲,多半都是一种默契。管府的盐行却在两个月前突然将盐价降低将近一 半,此举严重地破坏整个环境的平衡,各地的管府盐行均是门庭若市,而他们这 些散商则个个都快嗑西北风过日子。 “为何?”管心祐如置身事外般反问。 为何?还需说明为何吗? “你这家伙!不是只有你管府赚钱就好了!”有人喊道。 “是啊是啊!”立刻得到附和。 他们不若管府财大,就算想如法炮制招揽客人上门,也压根儿没有那种本钱 挥霍。官府贪污严重,私盐氾滥,这几年已经够困难,本来大家伙不敢想多么富 裕,只求得温饱就能知足,再让这小子给搅和下去,连这一点安宁也没了! 管心祐冷哼一声站起,轻慢地睇着满室愤慨。 “做生意是各凭本事,没本事的话谁也救不了。管府不是开善堂,少来哭爹 喊娘的!”低澈的嗓音说得云淡风轻,但语意却如同他的表情,极是高傲。 他也不管这场谈不上协议的烂戏关系着多少家口生计,立决结束,留下错愕 愤怒的众人,拂衣离开。 “主子!主子!”始终战兢在旁的彭总管于他人轿前追上,着急道:“主子, 您不应该这么说的,不论您心里觉得如何,但这么惹恼其他盐行实在不是好事… …” “不然我该怎么?”管心祐瞧也不瞧他。 “至少您应该婉转些……”老夫人在世的时候,手腕总是柔和的。 他冷冷一笑。“那不就是虚伪?我实话实说不好吗?” 彭总管楞住。他完全扭曲他话里想传达的意思。 “可是……” “彭总管,我才是王子。”管心祐慢条斯理地开口,斜目瞥视着他。 所以……主子做事,是不必要经他允许的。彭总管非常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但讽刺的是,关于盐行,他比管心祐投入更多更多的岁月。 “是……是的。”他躬身低头,上了年纪的眼角却微微地颤动着。 管心祐满意地坐进轿中。 “你最好先想办法让两淮的十六家分行,趁着我带起的一股气势,由亏转盈。” 语毕,他放落轿帘,命轿夫起轿,彭总管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内。 管府聘请的师傅,只有告诉过他获得利益的方法。或许,管老夫人应该亲自 教导他剩余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来不及而已。 \ 吨 “喂……那个谁?谁谁啊?结什么的?对了对了就是你,我就是在喊你。” 结福提着一篮青菜,听见唤声回过头,就见管令荑对她招着手。 “有什么吩咐,四姑奶奶?”她缓步走近,恭敬地询问。 “没什么吩咐,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啊。”管令荑挑眉一笑,又问:“你拿着 那些东西想去哪里?难不成那臭小子像兔崽子一样,开始啃菜叶了?” “青菜是要给厨房厨子的。”她简单地回答。 “怎么?你什么时候兼管厨房的事了?”要照顾那臭小子能这么分神吗?她 奇道:“莫非你被他换去厨房当厨娘了?你大概是我见过最乖巧的丫鬟了,在他 身边也最久……怎么?还真的呀?”看她半句话也没反驳,管令荑没料自己当真 胡扯瞎中了。 结福望着她惊讶的表情,自己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她还在想怎 最近去教训那臭小子的时候都没见到这丫 头……管令荑得意的扬起唇瓣,邀道:“这可好得很,要不要来我这里啊?” 结福一瞬的不懂,无声地瞅着她。 “来我这里。”管令荑大方地张开手臂,笑道:“他不要你我要你,这么好 的丫鬟可别糟蹋,在我身边肯定比服侍那个任性骄傲的大少爷好过太多,别人有 意我还不要呢,我看你也不用考虑了。”摆明了一副挖人才的态度。 “……四姑奶奶也是这样和彭总管说的吗?”结福小小的眼睛直视着她。 管令荑微楞,美丽的脸庞有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道: “那是当然。我跟每个我想要的人才都是这么说的,毕竟,我可是前来夺取 家产的,巴不得那臭小子众叛亲离,一点都不需要客气。” 结福望着她良久,细声道:“……四姑奶奶您真的是要来夺家产的吗?” 管令荑闻言一怔,这才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打量她一递。 “……这还需要解释吗?我告诉你,因为我是女儿身,跟其他姊姊一样,不 得亲娘爱,虽然是嫁出去了,但心里总认为自己仍是半个管家人。”所以回来分 一杯羹有何错呢?“不然你以为我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她反问。 管府一脉单传,管老夫人重男轻女,这些事没有人不听说、不了解的。如果 说她是心中不满,因此在此主位交替的当头出现捣乱,那谁也都会相信的。 但结福却是轻轻地摇着头,诚实说: “我不知道。” 她只是……她只是总觉得四姑奶奶扬旗击鼓,看起来的确似乎收买了不少人 心,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呢?她其实不懂那么多,只是…… 结福看进她漂亮的眸子,湛然有神。是双很能让人相信和仰赖的眼睛。 真的会是个想铲除自己侄儿的人吗? 管令荑倒是一笑。“你这丫头,瞧起来挺钝的,原来还是会想些事情。留你 在臭小子这里着实可惜,我不会亏待你的,还是来我这儿吧?” “谢谢四姑奶奶好意。结福现在并不想离开。”她认真地鞠个躬。 管令荑叹息自己居然不感意外她会如此回应。她交叠双手,用着优雅的姿态 侧坐。 “你倒是对那臭小子挺忠心,不过可惜他不当一回事。”否则怎会让她去厨 房受烟受油呢?“他是怎么贬离你的?你是哪里惹到他了?” “啊……” 结福缓慢地抬起脸,神情恍惚地一笑。 她是哪里惹到少爷的呢?其实她并不很清楚地明白,只是……她知道少爷讨 厌她貌丑,也讨厌她……想要默默收藏的喜欢。 喜欢啊,原来她是喜欢少爷的。 在那夜以前,在被少爷道破之前,其实她一直都没有细想过。 只是每日每日部希望能尽量为他做些什么,每日每日都希望他能喜乐;他笑 她就愉快,他恼她就心悸,他不适她会担忧……他的所有牵动着她,不论或多或 少,无关明显还是隐藏。 她对其他人,没有这样的感觉。 唯有少爷。她想要少爷笑,想要少爷愉悦,想要少爷平安康健…… 她曾在楼阁上看着他,远远地,整整五年,那样就该满足了吧。或许,或许, 她就是因为太贪心了,所以才遭到惩罚。 管令荑看她出了神,不禁颇为稀奇。因为这丫头倒是头一回出现这种明显的 异样情绪…… “丫头?”她伸手欲摇晃她。 她的指尖尚未碰着肩膀,结福竟是没意识的忽然侧身躲过。虽然仅是一个极 细微的动作,但却令开过眼界也有过经历的管令荑心下微讶。 这感觉简直……简直……简直就像…… 习过武的反应啊……不过身形笨拙了许多,好似……初学者。 “你……”管令荑想问,却不知由何处下手。 “啊。”结福恍若初醒,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透露了什么消息。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外头有人扯嗓大喊着,管令荑只犹豫须臾,便站起身朝声源走去。 擦身之时,还忍不住看了结福一眼。 “什么事?什么事啊?”掌事大娘率先步了出来。见到是府里长工,斥道: “别鸡哇子乱叫乱吼的,想吵死人不成?” 那长工管不了那么多。 “不、不……不好了啦!”许是刚才快跑,一停下脚步喘得断断续续。 没个规炬!掌事大娘更不高兴了。“什么事情不好了?” “我、咳咳!我、我听到衙门的人在说……说、说咱们主子的轿被劫了!” 他咽下口水,拼命说完。 “什么?”掌事大娘还在拼凑他前头零落的字句。 “我、我是说……” “他是说——”管令荑抱胸出现在一旁,脸上似乎十分幸灾乐祸,但眼神却 有些闪烁。“咱们的管心祐大少爷,被劫轿了。” “什么?!”掌事大娘及其他奴仆大惊失色,慌乱起来。 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如何担心主子的生死,倒是先烦恼若是王子有意外,以 后自己的着落怎么办? 所以,就看大伙儿惶惶地私语,纷纷嚷着:“完了完了!” 最冷静的管令荑走向那长工,在一片愁云惨雾当中沉冷发问: “人呢?” “咦?”长工没行明白过来。 “我问你管心祐人呢?”她的声调有些逼紧。 长工趁空顺气,满头大汗地道:“不晓得啊!他们都说已经遇害了!” 一个人影迅速地朝大门奔去,管令荑眼快一睇。 只见结福的背影,急步冲出门口。 \ 吨 飞 “可恶!人在哪里?” “可别让他逃了!给我搜!” 水声滴滴答答,伴随着不远处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透进他的耳。 他……要死了吗? 管心祐欲睁眼,但只要稍使力就感觉天旋地转,全身筋骨关节遭受冲击而发 疼,左脚更是传来阵阵剧痛,令他流泄冷汗。 最近管府盐行的生意大好,之前投下的心力有了回馈,赚进不少银两。他得 知消息很是愉悦,又在城外谈妥一笔大买卖,本来要到酒楼饮上一杯,怎料途中 忽然出现十几名蒙面的黑衣大汉挡路。 叫嚷着要给他好看,要教训他,接着就挥刀砍杀。 轿夫立刻丢轿逃命,以防万一所顾的护卫则寡不敌众。他只能趁他们在抵抗 的空隙逃跑。 他不认识路,也不认识地方,只知这里是离京城十数里的郊外。 什么人也没得呼救,他拼命跑、拼命跑,往有遮掩的树林里冲,娇贵的身子 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动作。他的心口因喘息过重而胀痛起来,他什么也听不到, 脑中只有自己过于急促贲窜的呼吸。 几个黑衣大汉连串吆喝杀来,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的机会,只清楚自己若是无 法逃离,将在今日命丧此地! 这么冰冷的一个认知,让他脚步一乱,整个人不小心跌落突然出现的窄坡, 从短急的陡坡一路滚着,尖石刺着他的肩背、颊面、胸腹……然后坠入溪沟。 他没了知觉,也不晓得经过多久。 再听见搜寻的人声时,本来明亮的天色已要逐渐转暗。 他躺在阴冷潮湿的狭沟内,动弹不得。 身上沾满污臭的烂泥,四肢仿彿从躯干脱离,他就像具半死的尸体横陈当场。 飘荡在清醒和昏眩之间,他犹如蒙胧作梦。 是谁要他的命?是谁? 始终来回在不远处的怒喝和踩草声响,让他猛地异常笑起来。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那些家伙蠢得要死,他就躺平在这里。要来就来啊! 喉部干裂无力,使他发出的笑声只有微弱又难听的“嘎、嘎、嘎”数次。 这个狭隘的溪沟被掩盖在层层宽阔树叶之下,若是没有碰巧踩空,根本不会 注意到地面藏有玄机,加上刚好处于边位,非要仔细观察才能发觉。 因此,寻找的声音再次往其它方向。 不晓得过了多久,入夜之后开始寒冷,他却全身发着如火烫的高热。 腹部因空绞而呕出几口酸水,他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彻底丧失,难受地几 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去。 忽昏忽醒,天黑又天亮。宛如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一阵轻细窸窣的摩擦声出现,摇晃的晨阳洒落他干枯苍白的脸容,刺痛他的 睫。 一日一夜,那些愚蠢的家伙总算找到他了吗? 要杀他了吗? 他再无法像之前那样笑出来。 脚步愈来愈近,几乎就在身旁,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大如擂鼓,双手发冷。 原来……他不是不害怕的…… 一阵强光突然照射而来,他睁不开眸子,只隐约感觉有黑影就在他面前。 左腿猛袭的刺痛让他就要昏厥过去,意识即将被扯入深闇之际,他似乎见到 那黑影靠近自己,轻轻地喘气喊了声: “少爷。” -------------- 转自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