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悠悠然醒过来,抚着头部,管心祐十分不舒服地咳了数声,粗喘两口气,遂 撑臂坐起。 “呃……”难受地呻吟,霍地想起些什么,他手摸身旁空位,已经没有人; 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干净衣服整整齐齐。 好像作了个很绵长的梦,一室寂静,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告知他天已大亮; 忍不住甩甩头,甩不掉沉重和目眩,正想下床,却忽然止住不动。 他的腿…… 连看都不愿意看,他就这样僵硬地坐正在床沿,瞪着房中墙角。 有人敲门走进来,他注视过去。 结福拿着药碗和一支类似拐杖的木棍,察觉他疾射而来的目光,只是稍稍地 一顿,随即反手关上房门。 “少爷,吃药了。”她轻声地说道。 那态度自然得仿彿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 “哼!你胆子倒是很大。”可以如此若无其事地再出现。管心祐冷言相讥, 不意想起自己和她共眠一宿,那温软的躯体,让他面上一热,又恼又怒。 她心里些微苦涩,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衣襟,手指悄悄地轻颤着。当作没听见 他的讽刺,她将药碗搁在床边的小几,迟疑地低垂着眼,捏紧手里木棍,道: “少爷……拿支手杖给您可好?这样您也方便走路……”明知一定会惹他生 气,总是要说的。 他瞪着她手里的那支棍子,果然勃然大怒! “要你多事什么?!你是不是想着我一定会变成瘸子了?你是不是很高兴我 有这种下场?我的腿是可以治的!绝对可以治!你听不听懂?”他嗓音因喉痛而 残破,却反覆地加重话中语气,就是不认为自己会跛脚。 “……您总要起来走走,还是拿支手杖,比较不会累,好吗?”她柔声道。 “你要我这种见不得人的姿势走出去给人家瞧?!”昨夜雨中步行,他更加 体认到自己拖着腿的模样行多难看!那无法施力,更不能随心所饮的困难步伐, 傲慢如他,是死也不想让其他人见到!“你快点准备马车!让我回京!”他激动 地朝她大吼,像只受伤被困所以暴怒的狮子。 情绪太过起伏,又染风邪的他严重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 结福着实担心他的身体,只能尽量安抚道: “少爷这般病体不适合长途跋涉,还是……再等一段时日吧。”她似乎欲言 又止。 “你!咳!咳咳!”他满脸胀红,不知因怒意还是咳声。 她欲上前拍抚他的背脊,以减缓不适,但他愤恨的眼神却让她却步裹足。 “少爷……您快些吃药吧,吃了以后,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她只得这么道。 “不用你多管!”他好不容易歇了咳,说话才小声些。“我说我要回去你听 懂没有?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留在这里?我知道了,你想让我跟你相处久-些, 以为我这样就会对你有好感?你根本……根本不知羞耻!作梦!”眼前又浮现她 光裸的肩颈,其实他当时神智模糊,并没有看到多少,只是…… 只是那种柔软的感觉,却在他体内一再复苏。 太久没碰过女人了吗? 他并非不经人事,只不过向来眼高于顶而非常挑剔,破身以后就也没有太多 经历,随即订了亲,除了文若琼,谁也无法进入他的眼内。 从另一方面来看,他虽不能说是守身如玉,但的确有某种程度的洁癖。 结福低头瞅着自己相握的指尖。她的手长满厚茧,肤感粗糙,摸起来就像个 破麻布。 这双手,在昨夜抛却耻辱和尊严,环抱他的身。只不过,那不得已的肌肤相 亲,却是让她更难堪,让她在他眼里更低微。 她明白会有这种结果,并不觉得后悔,更没有打算辩驳扭转些什么。 只是,她所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有这样了吧。 缓缓地启口,她将手杖搁在床边,道: “少爷,试着起来走一走,多练习走一些,也许看起来就不会那么跛了。” 她知晓这些话对他来说极是刺耳,但她还是认真地说完:“您吃药吧,好好养好 身体再说。结福退下了。” 她欠了欠身,就要走出去。 “你给我站住!”管心祐不能忍受再继续待在这里,一气急想拉住她,但他 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瘸腿,动作一僵,随即踉跄跌倒。 摔下的时候手部打翻放在床底的夜壶,一时间,他身上骚臭,整个房间充斥 着难闻的气味。 “少爷!”结福闻声回头,看他跌跤,忙过去搀扶。 “这……该死!”他激恨忿咆。上衣沾满黄澄澄的臭液,他有生以来从未如 此狼狈过! “少爷,您不要紧吧?”结福关心询问,很快地将他扶到床头坐好。 “可恶!都是你的错!”他恶心地看着自己一身骚呕的黄水,怒不可遏。 “先换下脏衣服吧,结福等会儿备热水给少爷净身。”结福默默地承接他的 气愤,态度和语调始终温婉平和。 他大发雷霆,说着难听的话,她仅保持沉默地帮忙褪下他的衣衫,跪在地上 清理一片狼籍。 渐渐地,管心祐收住了声。 望见她蹲跪在脚边丝毫没有嫌弃地处理秽物时,他仿彿一个任性麻烦又无理 取闹的幼稚孩童终于安静,随着她挽起袖来的细瘦手臂动作,他的喉咙像是被大 石梗住,所有字句再骂不出口。 仔细观察,她的细臂上头有不少块疤,看来应是烫伤之后残留的痕迹。还有 她的衣裙,补丁满满,其状褴褛,鞋底甚至破了洞。他睇着自己刚穿上的干净外 袍,虽然和天方丝纺订做的仍然天差地远,但是却也不再如之前一开始那般粗陋。 “咳……”她掩着嘴,压低的轻咳让他回神过来。 管心祐心头一悸,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注意起她,不免又是一阵气恼。 他讨厌她!绝对不会错!这样的朝夕相对只让他更加反感! 结福无所觉,擦干地板,很快地取来两盆热水。知他不喜欢异臭,在他清洁 之时,又反覆地刷洗,直到味道完全消失。 拿起抹布脏衣水盆,他整齐干爽,她却肮脏污秽, “请您好好休息,少爷。” 低叙着眼眸,她随即准备退出房间。 可能也是刚才太过窝囊,管心祐这回没再站起来阻拦,徒增自己难看。只恼 怒大声道: “我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你听懂没有?” 她的背影一顿,还是没有停留地走出房门。 “可恶!” 管心祐抓起一旁细长手杖丢出,打上才掩住的木门,震撼掉落地面,发出吓 人声响。 门外的结福,疲惫地靠着柱边。捣住嘴,悄悄地咳了两声。 气 气 \ “管太少爷,你早啊!” 一大早,谢邑端着张笑睑,出现在管心祐房里。 管心祐由于几天前的淋雨,身体尚微恙,加上厌恶这种低俗的粗人,并不太 想理会他。 “我刚刚不小心经过这里,所以进来打声招呼……对了,你怎么老坐在床上, 不出去走走啊?”见他默不作声,谢邑哈哈一笑,道:“你该不会因为知道自己 腿瘸了,所以觉得跛脚走路很丑怪,耍脾气不出去吧?” 管心祐像是整个人被刺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啊啊!你这般热烈地看着我做啥?我告诉你……我、我、我可是已经有心 上人了喔!”谢邑粗厚的手掌抱着胸,一副神圣下可侵犯之模样。 “滚出去!”管心祐拿趄睡枕就丢,暴躁得不得了。 谢邑晃个腰闪过,纠正道:“这里是我的地方,我都没叫你出去了,你还敢 要我滚啊?”富家太少爷的脑袋是怎么长的? 管心祐猛地脸红,怒道: “现在或许是你的,等我买下这里就变成我的了!” “哇,你口气好大啊,你都是这样跟我徒弟说话的吗?”徒弟真可怜啊。谢 邑抹抹方正的下巴。“你要怎么买啊?你连房间都不出去,也有作为?” “等我回京自然就可以买下!”若不是伤病缠身,他早可以一走了之! 管心祐傲慢地撂话,但想到自己的跛腿,他却又有种恐惧回去的心态,如果 回去也是治不好呢?他堂堂管府大少爷,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当个瘸子? “咦?你的家产不是已经被人家夺去了吗?所以才不得已留在这里啊?怎么 现在还作梦啊?”谢邑望见他震惊瞪大了眼,又忍不住说道:“你不要那样看着 我,我是真的已经有心上人,喔……呃,难道……你不知道?徒弟没说吗?在咱 们来扬州的路上就已经有消息了啊!莫非这是不可以说的吗?”徒弟啊!师傅的 大嘴巴对不起你啊! “你说清楚点!”管心祐激动地险些要站起来抓着他了。 说清楚?好。谢邑咳了两声,口齿清晰道: “就是你有个姑姑,然后那个姑姑趁你生死末卜的当儿抢了你继承的家产。 喔对了,你的未婚妻那边也在你下落未明时就说你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也 是来扬州的路上就打听到的,你总该知道吧?”看见他铁青的脸色,谢邑得意的 笑容僵住。“啊?你又不知道啊?天哪!难道这也是该瞒着你的秘密吗?”啊啊! 徒弟!师父不是故意的啊……才怪! “你——你胡说八道!”管心祐乍闻简直不敢置信,恨恨地大声怒斥他,咬 牙切齿。 “我胡说八道?”谢邑摸着自己脸,真怕他扑上来揍人,悄悄地站远了点, 奇道:“我胡说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啊?你会给我家产?还是你的未婚妻会 嫁给我?”也要看他要不要咧。 管心祐气得全身颤抖,却半句也不能反驳。就是因为明白他的确没有理由欺 骗自己,所以才更加不愿意相信这些残酷的事实! 家产被夺……管令荑当真没放过这个机会,或许他的意外也是她暗中一手谋 害……竟然连文姑娘也……太过严重的打击接二连三,粗暴又残忍地撕毁他的自 尊,他思绪杂乱,紧紧地握住拳头,几乎在掌心烙下血丝指痕。 他自小养尊处优,受尽宠溺,从未跌倒失意,成长的过程可说是一帆风顺, 拥有太多无人可及的羡慕,如今却在短时间之内尽数失去,要他怎么接受? “你——”他一次又一次地凶狠吸气,想要大声咆哮不可能,想要立刻证实 是真是假,太过失控的满腔怒火涨痛他的脑袋,冲突难以发泄! “碰”地一声!他用力地一举捶上床板,娇生惯养的骨指立刻红肿。 “哇,你小心点好下好?要是又伤了哪里,我徒弟会很辛苦的。”谢邑紧急 地退退退,退到门边。“你好像不太喜欢她,可是她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当初咱们找你的时候,她可是一日一夜没睡觉地担心你,快要翻递整个郊外,好 不容易找到了你,又没有休息去找你的那个什么……什么玉佩?那种东西,丢下 就算了,有人在追杀呢,她也不管自己的安危,若不是我和二师兄摆平那些人, 她小命也糟了……还有啊,你有没有发现你吃的穿的比较不错了?那都是她自己 去揽银子买来的。你别看她好像很听话,其实有些地方还真是好固执的啊!她坚 持不要麻烦咱们,真的很任劳任怨!”指着桌上放有早膳的木盘,他不小心反省 自己真不应该老是缠着徒弟要东西吃……呃,他会改进。 管心祐心情大坏,正怒火中烧,又听他长舌不断,恶劣道: “那都是她自己要做的!”再辛苦都自找,活该! 唉,这个人到底懂不懂感恩两个字怎么写啊?谢邑伤心地抚胸,觉得好口渴。 “你说的也没错,其实我也觉得我徒弟很笨,我一直部想不透,她到底看上 你哪一点?徒弟的长相的确是不怎么美,但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好看脸皮的你,又 哪里配得上我徒弟呢?”他闪身到门板之后,确定自己是安全的才道:“咱们把 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脏得要死,像一团烂泥巴,发臭了她还是没有抱怨地照料着; 她还会帮你清理夜壶,扶你去茅房,你那个未婚妻却早就跟你撇得一干二净。你 现在又跛脚、又落魄,还得靠别人养,老实说,除去家世,你这种人用送的都没 人要,比起我厨艺好又温顺的可爱徒弟,你差得远咧!” 没等管心祐有什么反应,谢邑咻地从门后消失。没一会儿又突然探出头,补 充道: “对了,你最近可能很难看到她了,之前她若不是为了照顾你,其实也不打 算成日出现在你面前,因为你讨厌她嘛!不过你现在开始康复了,以后若是想要 见到她也难喽。” “长”言尽于此,他转过头就想走,没料二师兄突然像是鬼魂一样出现在身 后,吓得他差点大叫· “呃……二师兄,你功力进步了?”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二师兄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才道: “……你是个好师父。” “啥?啊……喔。”还是只有二师兄了解他啊。谢邑害羞地抓抓头,道: “还好啦,我是怕你到时候看人家不顺眼,要是火起来,‘趁他病,要他命’, 那可是很糟糕。”而且他看着徒弟只会闷头替人家付出那么多,还不吭一声,他 也感觉很难过,不值得啊。反正他天生多话,顶多喝点水润润喉。 二师兄一眯眼。“你把我想的那么卑鄙?” “卑鄙?不会啊,二师兄你哪里卑鄙了?你只是度量很小而已。”谢邑哈哈 笑两声,直到察觉有人凛冽地瞪着他,瞪到他快要冻成一根大冰棍。“哇!好啦, 对不住啦,你度量好大好大,还能撑船,你不要发怒嘛!”他真的会害怕。 “……你喜欢的人是哪家姑娘?” 冷不防地被这么问,谢邑跳了起来。 “你偷听这么久啊!”他眼神有些虚心,迂回道:“呃……啊、哈哈……呜 ……”本来想打哈哈带过去,却看到发问的二师兄一见他装死就冷漠地背身走开, 他立刻一脸苦瓜地追上。 “你不说就算了!”居然瞒着他!二师兄赌气地头也不回。 谢邑委屈的高大身子捱在二师兄修长的躯干旁边,可怜兮兮地道: “呜……好啦,你不要生怒嘛,你瞧,今儿日头大又暖,很舒眼耶……二师 兄,你不要不睬我啦……” 吨 气 \ 她真的没有再出现。 自从谢邑那日在他房内说话后,结福也不曾再来过。 除了三餐都有热腾腾的膳食放在门口,管心祐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起先, 他认为她不来烦人实在太好不过,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人再来理会他, 没有人可以和他说话,他走不出房间,什么事也没得做,犹如被闪困在牢笼当中, 这样的封闭令得他逐渐不耐! 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监禁他,若是他想出去,只消站起来推开房门。 只不过,他的自尊和骄傲都不如此允许。 当他认知到自己拖着腿走路有多沉重,模样有多不堪入目后,就再也不肯出 房门半步。但若踏不出这个房问,他就只能像只困兽,被关在没有锁的铁笼里头, 陷入无止境的恶劣循环。 到了第九天,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跛跛地走向房门。 双手放在门板上头,不是完全没有犹豫,脑中闪烁,又想回到床旁;才背身, 又转过头睇望着门缝泄漏的点点口阳。 他深深吸口气,牙一咬,不让自己反悔,霍地拉开房门。 已届春日,外头是一片清新花香之气。 乍见青天白云,他有种从污泥里头破上重见生天的感觉,一瞬间不再想回那 个阴暗的房间。左右看了看,没有半个人,他跨出门槛,左腿的不便让他低咒连 连,耳闻左方传来人声,他一怔,立刻选择反方向而去。 总之……总之要先找到结福! 他这样想着,加快歪斜的脚步。纵然他不喜欢她、排斥她、拒绝她,但在这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却还是讽刺地第一个想到她。 但他住进来两个月有余,却因为病伤在房而对环境一无所知,当然也不晓得 结福人会在哪儿,走过几条长廊,他不禁生气起来。 是为了什么要找那个丑女人? 她不好好来服侍他,还得让他这般劳动? “该死……”嘴里吐出难听的话语,他见不远处有人影朝自己走过来,恨地 往原路准备走回去。 才转身,差点撞到一坨硬如石墙的肌肉。 “哇,你也太突然了吧?走路都不看路的啊?”谢邑夸张地遮住自己身体。 撞到他就算了,若是撞到他的二师兄可就没这么轻饶。收起小小的惊吓,他瞅着 管心祐,道:“怎么?好稀奇啊,你总算想出来逛逛了?这间武馆还不错吧?格 局都是请人看过的。”他得意地扬眉。 “那关我什么事?”管心祐站定在原地,狠狠地瞪着他。 “你的眼睛真凶啊。”不过还是差二师兄那么一点。谢邑也不在意他恶毒的 态度,仅摸着脖子道:“好吧,好吧,不关你的事。不过你走出来是想做啥?茅 房的话,不在这边喔。” 管心祐不想和粗俗人讲话,但他硕大的身体挡在前头,让他走也不是,不走 也不是。 “不是急着上茅房啊……”谢邑打量了他一会儿,灵光一闪般的道:“哎呀! 你该不会是想找徒弟吧?” 被他一语说中,管心祐不期然地胀红脸,表情恼怒他多事。 好像闹别扭的孩子到处找娘啊。谢邑肚里笑,嘴巴也笑,眼神暧昧起来,一 把抓住管心祐的臂膀。 “她现在不在这里,那我好心点带你去找她好了。”哈哈哈大笑几声,几乎 是用拖的把人拖走。 “放手!”在学武之人面前,富贵出身的管心祐娇弱得犹如花草,哪里敌得 过如斯蛮力?就看他脚步僵硬,几乎被架起腾空,被迫移动。 “你在做什么?”二师兄出现在长廊,望见谢邑拉着管心祐,皱眉问道。 “没什么啦,我跟他没关系,感情一点也不好的。”谢邑很快地撇清,脚步 却没停,看二师兄一脸疑问,他道:“好吧,那大伙儿一起去!”揽住二师兄肩 膀,一同往外头疟去。 管心祐见竟是往大门方向,更是挣扎起来。 “放开!”可惜抗议根本没人理会。 谢邑粗鲁地将他推上已经备好的马车后座,再拉着二师兄迅速地坐在前头, 动作快如疾雷,压根儿没有让管心祐下车的机会。 坐稳后即刻道: “走了,驾!”缰绳-落,车轮滚动。 “放我下去!”管心祐气得垂打车板,就要掀开幕帘。 “好啊,你下去啊,不过要用跳的。”谢邑目视大道,顺便把身旁的二师兄 头转到前方,果然遭到热辣白眼一枚。“但我怕你细皮嫩肉的,到时候受了伤可 别怪我。喔,对了,若是你摔下马车,咱们可是不会回头载你的喔。” 管心祐瞪着车帘外不停倒退的黄土地,从来不曾遇到什么野蛮的他,哪有可 能在马车奔跑当儿跳车,自找摔得鼻青脸肿? “该死!”他不住咒骂。 二师兄个再注意后头的“俘虏”,只压低声问着自个儿师弟。“你在打什么 主意?” “稍微欺负他一下,帮徒弟的份讨回来。”谢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不只吧?”二师兄看着前去的方向,侧首眯眼。 “二师兄,你真了解我!”他好感动!谢邑激昂盈泪地望着他。 “你……”二师兄一怔,忙移闻视线,啐道:“少不正经。” 谢邑倒是很愉快,几乎要唱起曲儿来。 后头的管心祐,满腔怒气别无处可发。那个粗俗人把他装进狭小的马车究竟 想做什么?身旁几个大瓮,似乎腌着什么东西,发出奇怪的味道,将他包围在褊 窄的空间里头,摆明就是恶意整弄他! 大吵大闹只是徒增自己难堪,但又不能跳车逃跑,正思量自己该如何时,就 听前方谢邑的大嗓门喊着: “到了到了!”翻起车帷,他笑嘻嘻地道:“你在这里等咱们一会儿。”说 完就拉着二师兄走了。 “你!”管心祐暴跳如雷。正欲追出去,却见马车原来已经停在大街上头! 来来往往的人声打消他的念头,只能缩回原来位置坐着。自从他受伤之后, 所受的窝囊气几乎是他累积一辈子的份量。 要走走不了,只能待在马车里,他愤懑难忍,只想著有朝一日必定全数奉还! 马车篷的两边都有窗口,他欲寻找谢邑与二师兄的踪迹,不意却瞥到了一个 像是结福的身影。他一楞,坐直身,更定睛细看。 ——那不是像结福,根本就是结福! 但见马车对面的饭馆里,结福仿彿仆工招呼客人,像个陀螺似的忙碌,一会 儿端菜,一会儿收拾,有客人叫唤,她还得端茶加水。 有个酒醉的客人弄翻了菜盘,不仅没道歉还指责刚巧经过的她,她频频鞠躬 认错,在客人的骂声下,半跪在地上清理翻倒的菜肴。 ——你有没有发现你吃的穿的比较不错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揽银子买来的。 谢邑之前曾经说过的一番话忽然出现在脑海。管心祐心头一紧,又是那种胸 口抽搐闷痛的感觉。 她捡起破裂盘子的碎片,忽地手一缩,大概是割到了,她也只是在裙摆上稍 微擦抹,仍是低垂着脸庞拭着残羹。 ——咱们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脏得要死,像一团烂泥巴,发臭了她还是没 有抱怨的照料着。她还会帮你清理夜壶,扶你去茅房。 好不容易弄干净了,又有人向她抱怨动作太慢,她伸手抹汗,一脸歉意。 管心祐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也不眨了。 ——你现在又跛脚、又落魄,还得靠别人养。她坚持不要麻烦咱们,真的很 任劳任怨啊! 她始终都低着头,温顺地任客人指使着,没有表现丝毫抱怨。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嘛!”管心祐受不了地忿恼大叫,重捶一旁大瓮。 这都是她自己愿意做的不是吗?他没有强迫她,也不曾威逼,一切都是她自 己心甘情愿的! 他已经说了不会喜欢她,再怎么样都不会!是她自己笨,她活该! “对……对。”他根本就不需要觉得愧疚。根本就不需要! 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他却无法否认若是没有结福,自己很可能早就毙命在那 条阴湿的溪沟里头。 但是就算她对他有恩,那也不能拿来当作感情的交换。她自己也应该清楚明 白的才对。她又那么丑,容貌是天生的,也做不了改变。 ——就算你这么做,我……也不会喜欢你。 ……我知道。 那夜,她这么回答他了。这表示她明了恩与情不能相等。 这根本是没有回报的,他不会回应她的,她自己明明也知道的不是吗?那么 为何……她还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管心祐瞪视着车板,只觉自己未免太过介意她了。她本来是微不足道的啊! 车帘外有人影晃过,他心一跳。 结幅掩住嘴,面色潮红,忍不住咳了咳;她已经咳了好些天了,今儿个特别 严重,因为饭馆还得做生意,看她面色不好,平日需做满一整天,这回晌午便请 她先离开了。 她也知自己这样会麻烦东家,道歉之后便走出来,没料却在对街发现一辆很 像师父平常使用的马车。 “咦……”她疑惑地瞅着。 虽然说马车都长得大同小异,但会用那种很显眼、很不同颜色的车篷子,外 面还写着大大的“谢”字,加上马儿头顶被剃得剩一撮鬃毛的,应该是只有师父 了吧? 她缓缓走近,不过一个街口的距离,竟是觉得脚步拖重如泥,视野也有些模 糊摇晃。揉了揉额旁,她站在马车旁看着,却没见谢邑人影。 她的脸色很糟,显而易见是病了。 车内的管心祐一瞧她靠近,下意识地闪身到大瓮后遮掩,屏住气息。他打从 心底不想让她发现,否则自己该怎么解释这样像是在窥视的情况? 师父人呢?怎么就把马车丢在这里了?结福喃道: “奇怪……咳咳!”还是快些回去吧,也不晓得师父何时回来,若再待着, 她可能连站稳的气力都没有了。 慢慢地转过身,她却突然感觉头顶的日阳好刺目,一阵亮圈在她眼前散开, 她身子轻轻地摆了摆,随即气弱地往后厥倒。 几乎是一种不自觉的反应。管心祐倏地朝车帷外头伸出手,就要接住她,却 在碰触到她的刹那又懊恼地欲收回,这瞬间的迟疑,导致最后他只抓住她的臂膀, 仅没让昏倒在马车边的她撞到头部,却眼睁睁地任她跌地。 他半个身体露出马车外,望着结福紧闭的双目,他竟是额冒冷汗。 在此当时,谢邑忽然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大叫: “哇!你想害死我徒弟啊!”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啊!“二师兄来帮我!” 他往后一喊。 旁边的二师兄没有犹豫地蹲下,打横抱起结福的身子。“手脚快些!” 谢邑一手一个重达数十斤的大瓮,统统丢到外头去,清空马车: “走开点!”他推开管心祐,让二师兄能够把结福放躺进去。俐落地跑到前 头坐上驾车的位置,他等二师兄也坐好,才道:“我就知道徒弟病了,叫她休息 她又偏不听,若是咱们没来一趟,她不就躺在大街上给人家踩了吗?结果还让个 狠心人薄情寡义地对待,哎呀哎呀,真真气死我也!先去找大夫!”他喜欢吃的 酱菜可以再腌,徒弟的命要紧啊! 一驾绳,马车飞快地跑起来,留下几个大瓮在原地。 结福倒卧在管心祐膝边,面颊通红,呼吸难受,昏迷中抽声粗喘。 管心祐怔怔地瞪视着她。 他刚刚摸到她的身体……好烫! -------------- 转自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