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注一掷之后,成败由天,如今能做的只是回到客栈里静候消息。 整个晚上,她静静的坐在床前,见窗外半轮明月缓缓升移,除了风动花树, 轻轻作响之外,四下一片寂然。惟她的心潮却似静似涌、似热似冷。 回想这四个多月来,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真不敢想像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容谦哥哥的话言犹在耳。缘儿,你会熬过去的,我知道你一向果敢坚强…… 是的,我是走过来了,只是你能了解我受了多大的伤吗?而且我想我再也无 法承受下去了,容谦哥哥。 不知不觉,红日东升,远远之处传来声声鸡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急急敲门。 “缘儿,缘儿。”是萧世昌的声音,他在门外兴奋的叫道:“没事了,皇上 已将魏相国、邱尚书等一千人扣押起来了。皇上还说要还你爹清白,追封为忠义 公,并且要召你入宫,当面嘉许。而且我还听说皇太后知道这件事以后,非常感 动,想收你做义女,改封你为嘉孝公主呢!缘儿,你听到了吗?” 隋缘听了,仍是坐在床前不动,脸上缓缓滑下两道清泪。 终于结束了…… ☆ ☆ ☆ 那日,她进宫面见圣上。当着文武百官,只见她淡妆素服、毫无粉饰,缓缓 步上金龙殿。 霎时全场的人竟都看傻了,众人虽知隋缘是戴孝之人,但她这一身素白又岂 是晋见皇帝该有的装扮!一时之间,偌大的金殿上鸦雀无声。而她迳自淡漠昂然, 行至殿央,敛容跪下。 像一朵初绽的白莲花,冷艳不可方物。这份玉洁冰清的美,倒使得在这森然 华丽的金殿上的文武百官,一时之间都显得俗不可耐。 皇帝初见她的装扮也是一愣,但待她走近了,他瞧清楚眼前那清丽无双、如 白玉雕成的美人时,却不由得失了神。霎时浑然不觉得她那一身“大不敬”衣饰, 本是应该要拖下去砍头的。只觉她绝色姿容配上如此的淡素装扮,大不同于后宫 盛妆艳服的嫔妃们,真是别有一番雅致丰韵!心中赞叹不已。因此不但没有计较, 反而好好的对她嘉勉一番,又说了要追封她父亲为“忠义公”,也还她“嘉平郡 主”的封号并赏赐了她许多东西。 但却独独没有提到皇太后要收隋缘为义女,封她做长公主一事。 萧世昌有些纳闷。他想:姊姊特别派人来说的,应该是不会错的啊,怎却不 见皇上提起?还是要等到隋缘去见过太后之后,再以太后的懿旨册封,也说不定。 他正胡思乱想着,又听皇帝说道:“如今你在京城举目无亲,无府无邸,必定不 便。”他想了想,说道:“朕就将‘蔚霞宫’赐给你吧!” 殿上众人一听,俱是一愣。 皇上赐住隋缘在后宫的上林苑里,这代表的意思,可不是昭然若揭吗?尤甚 这“蔚霞宫”还是先皇丽太贵妃的住所,可见皇上对隋缘的重视! 萧世昌心中一紧。难怪皇上不提封长公主之事,若是太后封隋缘为长公主, 那就是皇妹,不能成为皇妃了。 “多谢圣上隆恩。”隋缘平静说道。“只是臣女家中还有要事待办,须得先 回云南一趟。” 皇上虽然心中不愿,但隋缘坚持立刻要先回乡重新举哀安灵。他若强留,倒 显得不通人情了,只得答应。又忙吩咐下去,派了随行的人马,一切比照公主出 巡仪仗。 “待忠义公一门择期入殓之事一完,你仍是回宫里来住吧!” “谢圣上恩典。”她清清淡淡地答道,然后退出宫外。 ☆ ☆ ☆ 萧世昌退朝之后,便有后宫的公公来传旨:萧贵妃请国舅往“锦华宫”一趟。 他过去之后,只见母亲大人也在那儿。 “娘、姊姊,找我有事?” “是啊,是啊!”国公夫人喜孜孜地说道。“方才我听你姊姊说,昨儿个皇 太后才亲口说过要收隋缘做义女,封她做长公主呢!那真是太好了,所以我正跟 你姊姊商量说,请她重新再跟皇上提上次赐婚的事……” 萧世昌冷冷打断母亲的话。“今儿个圣上在大殿上并没提此事。” “皇上没提吗?”萧贵妃奇道。“这就奇怪了,昨儿个明明就讲好了,连封 号都想好了啊!不是嘉孝公主吗?” “那是因为昨天皇上还没见过隋缘。”萧世昌苦笑。“我想皇上今天早上见 过了之后,就改变心意了。现在隋缘不当长公主了,仍是还她嘉平郡主的封号, 不过……”他顿了顿,说道:“皇上将‘蔚霞宫’赐给她了。” “什么?”母女两人不约而同的站起来,惊道:“你是说皇上将‘蔚霞宫’ 赐给了隋缘?” 谁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萧世昌点点头。他只差没说:恐怕这会儿,皇上也正在皇太后那边商量这件 事呢!隋缘怎么能封为长公主?皇上对多一个漂亮的妹妹不会感兴趣,但多一个 美丽的妃子又另当别论。所以,若要给隋缘恩惠,那不如过几日改封为隋贵妃来 得干脆些。 萧贵妃登时心慌了。 隋缘还未进宫来,皇上便赐了“蔚霞宫”,对她的看重可见一般,那改日她 进宫之后,还不知如何得宠呢? 只见萧氏母女颓然坐回椅上,淌泪发呆。 忽然之间,萧世昌很替姊姊感到悲哀。 谁叫后宫本来就是个“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地方。想当初,姊姊也 是“新人”啊! 他还是劝慰了母姊一番,然后陪母亲回家。 一路上,还听母亲哭道:“本来我还想让你姊姊再去跟皇上说说你跟隋缘的 亲事,好让你作驸马,没想到,这会儿不但这个驸马你是没希望了,就连你姊姊 也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得皇上的宠爱……而且当初咱们那样对隋缘,我真担心她会 记仇,会排挤你姊姊……说不定她还会叫皇上废了你姊姊贵妃的头衔,把她打入 冷宫……那可怎么办才好喔!”她叨叨絮絮担心个没完。 萧世昌很想跟母亲说:您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够精了,只可惜事事从不可能尽 如人愿的。否则“意外”二字,又从何而来? 待他拖着脚步,回到房里,却见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大树下见。 是隋缘。 他忙赶到后花园。远远就瞧见那大树的高枝上坐着一个人。 “缘儿,”他唤道,一提气,也跟着爬到树上,坐在隋缘旁边。“你怎不待 在客栈休息?” “我在等你。” “有事么?” 隋缘微微一笑,说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萧世昌立刻黯然。“是啊,你这几天就要出发回去了吧!没想到 皇上派给你随行侍候的人,那么快就把东西准备妥当。” 隋缘摇头,说道:“我什么都不用准备,这就要走了!” “现在?”他讶异。“就这样?” “嗯。”她看着远方,仿佛心已先飘走了。“所以我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可是皇上不是说……” “皇上说什么都与我无关了。”她冷冷的说道。“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回到 京城。” “你不回来了?”萧世昌又吃一惊。“可是皇上巳将‘蔚霞宫’赐给你了。” “那又如何?”她冷笑。“若是皇上也要治我一个违旨之罪,那也罢了。反 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能了解她心中的怨恨。“那你打算去哪里?回家吗?” 她低头说道:“我自有去处……” “不能告诉我吗?”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皇上向你问起,你又不好不照实回答。” “缘儿,”他定定看着她。“你……你怪我吗?” “怪你?”她奇道。“怎么会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咱们成亲那天,我知道我爹娘和宝琏他们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们的确是 有些过分……你可不可以看在我面子,别放在心上?” “世昌哥哥,那天的情况我能了解的。”隋缘柔声道。“你放心,我真的没 有怪你。而且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你是惟一一个肯伸手拉我一把的人。你帮了我 这么多,我怎么还会怪你呢?” “那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萧世昌拉了她的手,柔情似水。“我知道 我这样问你,实在很唐突,可是……请你嫁给我,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你认为我们俩还有可能吗?”隋缘淡笑,反问他。“光是皇上那里你就摆 不平。” 萧世昌不答。 的确,今早在金殿上皇上见了隋缘的反应,加深了他心里的担忧,虽然至今 皇上没说什么,可是本来要封隋缘做长公主的事临时变卦,又将“蔚霞宫”赐给 了她,这一切不是最好的说明吗? 下了朝之后,其他的大臣们也都说,皇上看上隋缘了。 要是平时,他一定动都不敢动这种跟皇帝抢老婆的念头。可是这会儿他受了 隋缘坦然自清的感染,凛然说道:“你既敢违背旨意,而且皇上又还没说什么, 那我又有何惧?我明早就进宫见皇上,请他……” “世昌哥哥,你这又是何必,明知是个钉子还硬去碰!若惹恼了皇上,可不 是儿戏。”隋缘温柔的看着他。“再说你我又有不同,我现在是孑然一身,天大 的罪过也一个人受苦罢了!可是你有家累、有负担,怎么能跟我的情况相提并论 呢?”她低了头,轻声说道:“更何况我不值得你这么做……我很抱歉,我的心 早已死去,不能回报你的情义……” “缘儿……”萧世昌虽然不很明白她的语意,但料想她必不肯说,也就没有 追问。半晌,忽然叹道:“原来有些事情一错过,就是错过了,再无法挽回…… 你看,咱们俩差点就成为夫妻了,只差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她喃喃念着。 对于“差点”两个字,隋缘显然比别人有更深的感触。 是啊,“差点”,只要她早一点回过头来,或者看清楚一点,就不会误刺容 谦哥哥,再或者她刺偏一点,他还会有救…… 可惜,所有的事都决定在一线之间。这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吧! 这是她付了极大的代价,所换回来的教训。每回想起来,都还是不由得悲咽 难抑。 “世昌哥哥,你不会了解的,光是这一点点,就足以让事情的结果变得完全 不一样,这绝不是一点点……这是我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才明白的。” “缘儿……,”他并不了解。 隋缘挥挥手,打断他的话。 “若皇上有什么打算,我只能说他是白费心机了。至于我们……”隋缘看着 他,轻叹一声,摇摇头。“世昌哥哥,有很多事你不明白,而我也不想再解释什 么。总之,就如我说的,我的心已死,你我是再无缘分的了,你还是将我忘了吧! 我这次之所以进宫晋见皇上,也不过是为了替我爹讨回一个公道而已,如今事情 已了,我自然就该走了。”她看看天边的流云,凄然说道:“我心里还有一件事 没有了结……世昌哥哥,今日一别,只怕从此海角天涯,相见无期,你千万好自 珍重。” “缘儿,我不明白……” 隋缘微一旋身,轻巧下树,说道:“我走了。”临走前抬头再看了他一眼, 然后绝尘而去。就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萧世昌在高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黯然出神,兀自坐在树上怔仲了好一 会儿。 ☆ ☆ ☆ 皇上自从那日金殿上惊艳于她,就始终念念不忘。隔日正要宣她进宫去见太 后,哪里知晓她却早已不告而别。又一时大惊,连忙派了人到云南找她,虽然起 初还有人见到她回到隋王府重建家庙,后来没隔几天,她便又失去了踪迹,从此 再无一点消息。 而无论加派多少人前去寻访,均是一无所获。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答案, 嘉平郡主失踪,下落不明。 ☆ ☆ ☆ 两年了…… 萧世昌站在树梢上,迎着夕阳,回想那天初见隋缘时的情景。她的回眸一笑 和那招轻盈曼妙的“乳燕投林”…… “缘儿,你到哪里去了呢?”他还是放不下。 过了几日,便向圣上编个借口,说是要远游访友,告了一段长假,然后轻装 简从,便往云南而去。 他知道,不管结果如何,除非他亲自走这一遭,否则只怕永远也不会死心。 待到了昆明镇上,先至“忠义公”家庙祭拜一番,而后就近向几位老仆人打 听隋缘的下落。 “我们也不知小郡主到哪去了。”老仆人摇头,叹了一口气。“就连皇上也 派过好几批人来找,可惜却是始终找不着小郡主她的人。这位公子爷,您是……” “我也是打京里来的,是你家小郡主的朋友。因为最近正好有机会经过这里, 又久久不曾得到她的消息,所以特别过来探访一下,顺便祭拜王爷及王妃。” “原来是这样。”老仆人摇头说道。“可惜小郡主失踪已久。自从那天她跟 老奴们交代完了事,说是要到松树林里去走走,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松树林?” “是啊!就是镇西的那一片树林子。从前小郡主就常到那儿去练功玩耍。” “是这样啊!” 老仆人又说道:“我听咱们镇上有人说,亲眼见小郡主走进那松树林里,后 来林子里起了奇怪的大雾,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等雾散了之后,就不见我们小 郡主了。您说这事奇不奇?” 萧世昌怔怔的听着。 “这件事儿咱们谁也想不透。”老仆人叹道。“本来平反了王府的冤屈,应 该算是喜事一件。可是那天小郡主却一点不见高兴的样子,反而像是在交代后事 似的,把所有的家产都分给下人。还说她要去找一个人,了却一番心事什么的, 要老仆等人替她守着家庙。” 萧世昌忙问:“她要去找谁?” “这就不知道了。”那老仆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老奴们都在猜测,怕 小郡主是凶多吉少了……” “这又是为什么?”他惊问。“为什么这样想呢?” “本来嘛,出了这一场事,搞得家破人亡,任谁的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 那裴公子也为了这件事而死……” “裴公子是谁?”他心中一紧。 老仆想到如今物是人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裴公子原是咱们镇上有名的大夫,跟小郡主两人是打小就认识的。”他将 隋缘与裴容谦之间的关系约略提了提。“听说,裴公子是为了救小郡主才被龙盛 荣这混蛋给杀了的。” 这些传言,萧世昌听来虽不能尽悉明了,但他是聪明人,大致想一下,也猜 得出隋缘与那姓裴的关系匪浅。他不免想起她离开之日,婉言拒绝他的情景。原 来她说的,她心已死,又说要去还债,是这个意思。 也难怪她曾说过:城西,庆祥客栈,你就说找一位姓裴的姑娘吧! 她,自称姓裴…… “以前小郡主就常和裴公子去松树林玩,而且听说,裴大夫便是死在那儿, 如今小郡主又是在那里失去踪影的,所以,人人都说她是跟裴公子去了。”老仆 说着不免湿了眼角。 萧世昌又与老仆聊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他又在镇上待了几天,虽然也曾到那老仆所说的松树林去过,还是没有更进 一步的消息。 “没想到来这一趟还是只能凭吊旧人而已。”他不免遗憾万分。 ☆ ☆ ☆ 在回京的路上,他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那镇上正在为观音大士作生辰, 举行了迎神赛会,大肆庆祝,车游行、乐声齐鸣,整条大街上挤满了围观的人。 萧世昌在京城里待得久了,对于这些个庙会游街早就看得多了,原也不甚在 意,只是这小镇地处僻坏,简单纯朴,办起事来虽是比不上京里的气派大度,但 倒是别树一格。他便四下随意逛着。 怎知偶尔一瞥,却被对街一个苗条身形给吸引住。 隋缘! 他愣在当地。 只见隋缘依稀是当日清丽模样,只是衣饰朴素,脸上挂着盈盈浅笑,就像邻 家的大姑娘一般,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娇俏妩媚。 萧世昌正想出声叫唤她,却又注意到她身旁还站着一个身长玉立、英挺秀拔 的布衣青年。而隋缘一只手正挽着他,低声说笑,柔情万千。 他又愣在那儿。 但那的确是隋缘,除了她还有谁有那样一双秋水的眼睛,巧笑转盼之间,令 万花羞落。 他怔怔的站在对街,隔着人潮,看着他两人自顾瞧着热闹、谈笑一阵,然后 眼见他们手牵着手就要离开。这时,他才想到要唤她:“缘儿!缘儿!” 只是街上乐声太大,围观的人又多又挤,眼前才又一对迎神的七爷、八爷过 去,暂时隔阂了他的视线,再看时,已不复他两人的踪影。他急急的四下找去, 却仍是落了空。 一时走得乏了,便找了间酒馆歇息。脑中则反覆想着方才所见的画面。 是啊,这才是隋缘,不管刚才见着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魂,反正她都不该被 困在宫里,做一只冷傲的孔雀。 最记得的就是她那一招“乳燕投林”,她可不就像一只燕子,既是燕子,那 这乡野树林、无拘无束的广大天空,才是她可以自在飞翔的所在。 顿时,他忍不住轻笑了笑,觉得豁然开朗,这样就够了。虽然心中仍不免有 失落之感,但这比起知道隋缘幸福安好,又算得了什么? 他也知道,从此这世上再无“嘉平郡主”了。 尾声话说隋缘奔波回到了镇上,自然先去大空寺,原想见性真大师,当面道 谢,但寺中小沙弥却说师父远游去了,这会儿不在寺中。 她又绕到寺后,原以为裴容谦的墓也会就近葬在这里,她想探视一番,谁知 却没找着。她微觉奇怪,随即又想道:可能是裴伯母将容谦哥哥葬到别处去了吧! 她便又回到寺里,问那小沙弥:“那你可知裴公子的墓葬到何处了?” 小沙弥摇摇头。 隋缘心想:只好当面再问裴伯母或小喜子吧,反正裴伯母住在甄家,也不难 找,并不急在这一、两日。 她这样一想,定了定心,请了小沙弥们在寺里诵经七日,超度亡灵,然后重 立了家庙,迎回父母灵位。隋缘一面又寻回了些当日府里的老仆人,一连忙了几 天,才将诸事办妥。 过了几日,却听得门上来报,说皇上派的人赶来了。隋缘眉头一皱,低头理 理衣衫,缓缓走至前厅迎接。只见罗公公与于公公带了数十名侍卫及宫女进得门 来。 罗公公见了隋缘忙恭敬说道:“奴才等见过小郡主。小郡主金安。” 隋缘微笑说道:“两位公公好。”说着便命人看座、奉茶,又将随行而来的 其他人安置在偏厅休息,派人招呼。 罗公公说道:“圣上原本派了奴才等跟随郡主返乡,不想郡主倒先走一步, 圣上知道后,十分不放心,所以便命奴才等速速赶来,也好帮着郡主照料手边的 事。” “难为公公费心了。”隋缘神色从容地说道。“只是我心里一直牵挂着要让 我爹娘早日入土为安。实在不方便再作耽搁,所以京里的事一结束,就私自先走 了。不想却让两位公公担心,倒是过意不去。还望两位公公谅解才好。”她说来 轻松,倒是一点也没有私自离京、惟恐皇上降怒的样子。 “小郡主言重了。”丁公公见她明知有违圣意,却毫无悔改之意,反而态度 镇静平和,不禁微微有些讷罕。但想她将来定是皇上身边的宠妃,故而也不敢造 次,忙陪笑道:“奴才等见郡主安好无恙,便放心了。圣上还一再交代奴才,等 协助小郡主处理完忠义公及夫人之事后,要尽快接小郡主回宫里去。” “多谢两位公公挂记。”隋缘微笑道。“我爹娘的归葬安灵之事,都已办得 差不多了,也没什么要忙的了。难得两位公公来云南一趟,您要是不嫌弃,不妨 先待在这里游玩几日,且让我稍尽地主之谊,再赶回京里去,也不枉千里迢迢来 这一趟。” “多谢郡主。”众人喜道。 连着几天,隋缘派了仆人招呼款待来客,而自己却是早出晚归,鲜少与众人 碰面。 又过了两日,隋缘悄悄的召集家仆们在后厅里,又将圣上赏赐的金银珠宝和 府里所有值钱东西,统统摊在桌上。说道:“这些金银珠宝,你们均分了去吧!” 老仆人们不明白,问道:“小郡主,如今您回来了就好,咱们王府也还等您 再兴旺起来,这会儿小的们都很愿意回来跟着您、侍候您。但……您这又是做什 么呢?” 隋缘摇摇头,说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不能守在这里了。”又道:“你 们跟了王爷一场,临了却发生这样的事,害得大伙儿没能好聚好散,实在是始料 未及。虽说如今真相大白,圣上也已还我隋家清白,只可惜我隋家近亲,泰半凋 零,是再无可挽回的了。这些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也没什么要紧,怕的是府 里祖茔祭祀,今后无以为继。”她说着跪了下来,又道:“改日我若去了,眼下 除了诸位,再无人可托,还求各位大叔大娘,看在昔日王爷王妃的情分上,让我 隋家祖茔家庙的香火莫要断了才好。” “小郡主快别这么说!”老仆们着了慌,忙扶起她来,说道:“这件事,就 算是您没有交代,咱们也一定会做到的。那时王府出事时,咱们虽不敢明着去吊 祭,但暗地里也都请了庙里的和尚诵经烧纸,好为主子们尽一点心意。所以,这 件事您只管放心吧!”又说道:“是不是因为皇上要接小郡主进宫去,所以小郡 主才这么说?这件事咱们也都听说了,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小郡主您就放心去 吧!” “我不是要进宫去。”她摇摇头。 老仆人一愣,问道:“那不知小郡主您要去哪儿呢?” 隋缘淡淡一笑。“去找一个人,了却最后的一桩心事。” ☆ ☆ ☆ 这些一件一件、紧涌而至并且将她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事情,终于快告一 段落了。一想到此,就不免觉得轻松许多,也渐渐忘了伤悲。 她迎着风,微微一笑。 尤其是这会儿诸事均巳交办妥当,千金散尽,一点都不剩了……真好。只剩 下这副沉沉躯壳,再打发掉,一切就完事了。 隋缘一面信步走着,一面思索着是否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明儿个,就得去邻镇找裴伯母,到容谦哥哥的墓前祭拜一下。又想:虽然我 与容谦哥哥已有夫妻之实,但终究没有行过礼、拜过堂,这样到底算不算是裴家 的人呢?不知裴伯母肯不肯答允让我和容谦哥哥一起合葬在裴家的家庙里?也说 不定,裴伯母恨我害死了容谦哥哥,还是不肯原谅我呢,那又该怎么办? 她又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是再也撑不下去的了。真的 好累……” 不知不觉,又重回松树林里。 她想去看看昔日树林里的秋千,想坐上去、摇一摇。 是这里,悲欢往事,都成陈迹,只剩下她…… 天像是要下雨的模样,四下雾气甚重。隋缘远远便瞧见有人坐在她的秋千上。 本来她见有旁人,略感失望,因不欲被打扰,所以想掉头走开。但见那人却站了 起来,走向她。那身形似乎……似乎有些熟悉…… 霎时间,她整个人像被钉住似的,动弹不得,只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来人究 竟是谁?只可恨这雾这么大,罩着这四下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 “缘儿……” 隋缘一听见这个声音,不自觉的轻掩了嘴,才免得自己哭出声来。然而那眼 中泪却止不住夺眶而出。 等那人走到她面前时,她还以为这是梦! “容谦哥哥……你来接我了?”她哽咽道。“那正好,我也正想着你……我 好想你……你带我一同走吧!” 裴容谦却对她微微一笑。 “你想走去哪?”他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 “幽冥地府,不管哪儿都好,只要让我跟着你……”正说着,她却蓦然发现, 那只轻抚她的手,一点也不冰冷,甚至是温暖的…… 她登时愣住。怎么回事? 又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他额上有着幼时留下的伤痕证明是他,不会错的。 “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她颤声道。容谦正待答言,她又猛然上前 抱住他,哭道:“我不管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总之,别再离开我!别再丢下我一 个人!容谦哥哥……” 裴容谦也紧紧拥着她,柔声道:“缘儿,你看清楚,我没死,我没死,你不 用再担心了。我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了。” “你没死?”她怔怔的问。“那……那个棺木呢?” “那是别人的。”裴容谦有些不好意思。“那是别人暂放在寺中的,不是我。 倒让你白掉了许多眼泪。” 隋缘一听,惊喜欲狂,仰起头来看着他,纤纤玉指轻轻滑过他的脸庞。犹不 信的问道:“容谦哥哥,你没骗我?你真的没死?还是我在作梦?” 裴容谦不答,只握住她仍轻抚在他脸上的白细柔芙,放在他的唇上,轻轻啄 着,半晌又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头,轻声说道:“痛不痛?如果是梦,也该醒了才 对,是不是?我的缘儿。”他的眼神始终没离开她。“天啊,我好想你。咱们两 个的噩梦也作得够久了,都该醒了才对吧!” 隋缘渐渐由惊疑到相信,悲伤转为狂喜。 “容谦哥哥……”她忍不住槌打着他的胸膛,哭道:“你为什么骗我!为什 么骗我!你知道我……我……”她想起那段悔恨自责、伤痛欲绝的日子,就再说 不下去。“……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着益发放声痛哭起来。 “缘儿,那时我和性真、明真两位大师,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裴容 谦歉然道。“你想想我当日受了那么重的伤,虽然明真大师医术高明,也只敢说 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谁也不敢抱希望。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救了。” 原来那日裴容谦伤得极重,虽一时转醒过来,但想不过是回光返照,再挨不 了一时半刻。他自料万无生机,又见性真、明真两位大师在旁,便挣扎说道: “我死不足惜,惟一放心不下的便是缘儿,她还有要事要办……” 性真大师忙道:“裴施主,快别说话,您的伤势甚重,此时需要好生养伤才 是。” 裴容谦摇摇头,他心想若不趁着此时神智还清楚的时候,把话说清楚,或者 就没机会再开口了,于是挣扎着说道:“大师,我明白,我左右不过是这一、两 个时辰罢了。其实生死我不在意,惟一放不下心是缘儿,请两位大师……” “裴施主,您暂且宽心。”一向鲜少开口的明真大师,忽然说道:“生死有 命,富贵在天,您还不必这么早就下断言,您的伤势虽重,也未必就是无救。” 裴容谦明白大师言中之意,说道:“在下知道明真大师医术高明,定不会见 死不救。而且不论我到底撑不撑撑得过去,都恐怕会拖累了缘儿……”一口气说 了许多,只累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性真大师在一旁赶忙为他运气推拿一番,又问:“此话怎讲?” 裴容谦喘道:“缘儿身上还有要事待办,而且她的行踪已经被发现了,我怕 愈耽搁就愈危险,她得快些离开这里才行……” “那施主的意思是……” “就跟她说,我已死了,叫她自个儿赶快上京去,别为了我而耽误时间……” 他闭上眼,缓缓说道。“让她死了心,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正因为这样,性真大师才会骗她说他已死了。又正好有人停棺在寺里,一切 别无破绽。 裴容谦歉然道:“我那时是想,如果日后我还是救不回来,那也罢了,反正 你伤心也伤心过了。但若蒙上天可怜,可以让我多活几年的话,那我便一边养伤、 一边儿等你从京里办完事回来,到时我们自然会有再见的机会。”又道:“缘儿, 当时我若不请两位大师这样跟你说,你必不会肯离开重伤的我,那样一定会误了 你上京的大事!更别说,我若终究救不回来,你岂不是满盘皆输。所以我只好先 对你下了这帖猛药。” 隋缘犹自心神未定,流泪道:“容谦哥哥,我差点就活不下去了,我以为我 真的失手杀了你,我真的好痛苦、好难过,不能原谅我自己……你知道吗?当时, 若我真的到阴间去找你,那我们岂不是又碰不上了……”她想到这里,更是心惊。 “我知道这一定会让缘儿很伤心的。”裴容谦淡淡一笑,温颜说道。“但我 也知道缘儿一定会先去做该做的事,缘儿是个乖孩子,答应过我的事就一定会做 到的,是不是?所以我现在来也还不迟啊!” “谁说的!”她一跺脚,愠道:“怎么不迟?” 裴容谦一愣。“怎么?” 隋缘怒道:“人家明明已经回来那么多天了,你又为什么没有马上来看我?” “我……”他迟疑说道。“前几天知道你回来了,我高兴得不得了,但…… 又听人说……说皇上不但复了你的封号,而且又赐了宫院,还派了几位公公来, 说要接你进宫去。”他顿了一顿说道:“我恐怕你已经答应了,所以……” 隋缘话没听完,已然大怒,一把推开他。 “原来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你想你死了,我一个人还能独活吗?”她哽咽 哭道。“枉费我为你流尽了泪、伤透了心,你却老是巴望我别回来才好。那我留 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一抹眼泪,倏然转身就走。“反正也没人疼我!我 走就是!” “缘儿;别这样!”裴容谦大惊失色,忙拉住了她的衣袖。“你别走啊!我 ……” “你走开!”隋缘一夺手,怒道:“你拉着我干么!” “缘儿。”裴容谦忙说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向你赔 不是,都是我不好,让缘儿受委屈了。你原谅我吧!”他伸手将隋缘紧紧拥在怀 里,生怕她会真的跑了。“缘儿,你不是说咱们永远都不再分开了吗?” 隋缘悲从中来,哭道:“是你不要缘儿的!是你,是你,都是你!” “谁说的!”裴容谦忙柔声道。“我这辈子是要定了你。” “哼!别这么拉拉扯扯的,我再不相信你了。”隋缘挣开他的手,又白了他 一眼,冷冰冰的说道:“我要走了。” 裴容谦还待哄她。“缘儿,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隋缘两只手捣着耳朵,叫道:“这回我非走不可!” “不,不,缘儿……”裴容谦没想他一句话,惹恼了她,正自狼狈不堪,胀 红了脸,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隋缘见了他仓皇失色的样子,却忽然破涕为笑,娇嗔道:“都下这么大 雨了,再不走,难不成要在这儿淋雨吗?你爱变成落汤鸡,那是你的事,我可不 想啊!” “啊!是啊!下雨了。”裴容谦抬眼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 再看看隋缘,果然见一滴滴的雨水,正从她额上的刘海滴落下来,肩上也湿了一 片。他赧然一笑,忙脱下外衣替她遮着,又说道:“好啊,你也吓我!” “谁叫你捉弄得我这么苦!” 裴容谦笑道:“那这次可扯平了吧!走吧!咱们回家去。” 他带着隋缘先回到静心小筑,换下湿衣。她因为一时没有合适的衣裳可换, 便先将就着套上裴容谦的衣服,将一把长发束在脑后。 裴容谦正端了一个火炉进来,见了她这个打扮,不免感慨,说道:“我那远 房的小表弟终于回来了。” 隋缘微微一笑,拉着他一起围着被,坐在床上互诉分别之后的事。此时两人 均有满腹言语要说,因此一聊起来,便没完没了。 隋缘见了裴容谦胸口上还里着厚厚的一层伤布,显是尚未痊愈,不免想起当 日情景,又是心疼又是歉疚,不禁红了眼圈,轻轻抚着,说道:“这伤就是我刺 的吧?你还疼吗?” “你别担心,早就不碍事了。”裴容谦轻轻一笑,说道。“明真大师说,幸 好你收势收得快,剑尖偏了一寸,总算没伤到要害,否则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又说道:“他们说你自个儿也因为猛然撒剑,而使得真气逆转,冲撞了心脉,受 了不小的内伤。现在觉得怎样?”说着便执起她的手,探探脉息。 “我没事的。”隋缘一笑。“有性真和明真大师在,你还担心什么?”她俯 身吻了吻那道几乎让他们天人永隔的伤痕,又说道:“你看,上回我是打破了你 的头,这次又在你身上留了个记号。不知还有没有下回?” “最好是没有了。”裴容谦骇然失笑道。 “容谦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碰到一个算命的?”隋缘靠着他,轻轻 说道。“我觉得他说得没错,你的命中果然有桃花劫,桃花就是我,你的劫数都 是我带来的。”她抬眼看着他。“你怕不怕?” “怕,怎么不怕?”裴容谦一笑,说道。“可是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你。”他 托起隋缘下巴,轻吻了吻她,说道:“那个算命的只说对了一半,他要我小心桃 花劫,却不明白这是我命中注定、不可能避开的劫数。因为我爱你,一直都是。 所以再怎么样我也只得承受下来,永远也无法避开的。” 隋缘听了,心中感动不已。倚着他,半晌说道:“希望这些劫数都已经过去 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道:“对了,你的甄表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奇道。“小◎她前一阵子已经定了人家,过年前就要嫁 过去了。” “你……你没跟她在一起?” 裴容谦但笑不答。 隋缘低头说道:“我是说,你不怕我若真的被皇上留在宫里,小◎又嫁给别 人的话,那你……那你岂不是两头都落了空?” 裴容谦一牵嘴角,苦笑道:“她既不能代替你在我心里的位置,那我又何苦 留下她,误了她一生呢!” 隋缘眼眶一红。“难道你不怕寂寞?” 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想着你,其他的没想这么多。” “容谦哥哥……”隋缘心中感动,忍不住又滴下泪来。 裴容谦则以绵绵深情的拥吻来安慰她。“乖,不哭了、不哭了、都过去了… …”两人缠绵温存了好一会儿,他见隋缘微有倦意,便说道:“缘儿,你一定很 累了,先睡会儿吧!” 隋缘摇摇头,揽着他的颈子,说道:“人家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明儿个再说也不迟啊!”他微笑道。 “容谦哥哥。”隋缘眼睛一酸,泫然道。“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不敢睡,我怕……我怕等我醒来,你又不在我身边了。” 裴容谦听了,想像她这些日子的苦楚,不由得也是心疼,便将她拥入怀里, 轻轻拂着她的发,又用脸颊摩掌着她,说道:“缘儿别怕,我就这么抱着你,你 可以安安心心的睡,再不用怕了。过几日,咱们找个僻静的小村镇,重新来过, 作一辈子的布衣夫妻。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的,也不会让任何人拆散咱 们,不管是谁……就是皇上也不行。” “嗯!”隋缘微微一笑,靠着他的胸膛,安然合眼睡下。 过了两日,他们便悄悄接了母亲,带着小喜子一起离开昆明,从此销声匿迹, 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 ☆ ☆ 观音娘娘诞辰的那日,裴容谦带着隋缘趁一块儿在街上看完了观音大士游街 之后,便与她到庙里上香还愿,只见她焚香祝祷,十分虔敬。一时烧完了香,两 人便到庙后的樱花林里逛着。 裴容谦问道:“你方才在祈求些什么,这般念念有词的?” 隋缘一笑。迎着满天飘下的花瓣儿,笑盈盈看着他,轻声吟道:“妾有三重 深深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