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爱上一个不会笑的男人。 他说,人生没那么多好笑的事,他总是抿着唇,凛着脸,眼神藏着一种难以言 喻的忧郁,下巴有一小块微凹,似是命运之神恶意留下的伤口。 除了病人及一切与医学相关的事物,他找不到人生还有任何其他乐趣,生活对 他而言,就是“无聊”两个字。 她想,他之所以会成为如此严苛不可亲的男人,或许是因为他一直过得很辛苦。 根据她的调查,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过世了,他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的, 但在十五岁那年,父亲也因故辞世,一个远房亲戚收养他,却待他刻薄,他半工半 读,凭藉自己的力量考上医学院,即便课业忙碌,仍持续打工,直到再也无法同时 兼顾两者,才向银行申请助学贷款。 她曾技巧地向他医学院的同学打探过,他们都说他是个不易相处的人,他太孤 僻,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参加班上的活动。 “我们班男生都讨厌他,只有那些花痴女生才会说什么仰慕他的才气,巴着他 个放。”透露情报给她的是某个男同学,提起他,口气可愤慨了。“不过她们很快 都认清现实了,他根本就不是人嘛,机器一个,没感情,无血无泪,连笑也不会, 跟这种机器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莫小姐,我跟你说……” 接下来,这位某男哇啦啦地倾倒一串垃圾抱怨,似乎是由于他的女朋友曾经也 是其中一名“花痴”,甚至因此尝试劈腿,所以他才如此憎厌戴醒仁。 莫传雅承认,她喜欢这种受访者,他们总是乐意分享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但她 也必须格外小心翼翼,因为他们提供的片面之词往往过于情绪化,不够客观。 调查过后,她得到一个结论——这男人真的很难相处,艺安说得没错,正常女 人都会离他远一点。 “所以,我不正常喽?”莫传雅对自己苦笑,望着静静躺在厨房光亮的流理台 上,准备接受她残酷对待的寿司卷。 她握着一把临时抱佛脚买来的寿司刀,深深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从小到大, 她几乎不曾进过厨房,连煮个泡面都会因忘了时间而糊成一团,现在竟不自量力地 想挑战做寿司? “我是笨蛋。”她喃喃自语。 可她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从没追过男人,对那头笨驴暗示不知几百遍, 他仍是愣愣地没反应,还经常给她脸色看。他既然不愿主动靠近她,只好由她来缩 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跟别的男人交往,她只要等着收鲜花巧克力,接到约会邀请时,打扮得美美地 出门,偶尔心情不快,耍耍脾气,他们便会一再道歉,对她更迷恋。 而他只会令她伤透脑筋,连女人的自尊也受损。 她早该放弃了,聪明地对他敬而远之,每一回在他面前受了挫,她都发誓自己 一定要忘了这个不识相的男人,但不到一个礼拜,她又会鼓起勇气制造各种与他巧 遇的机会。 她忘不了他,不是没尝试过、没努力过,但爱情像一把火,一旦点燃,便难以 浇灭,直到把人的心烧成绝望的焦炭。 她但愿自己不要有捡拾那些破碎焦炭的一天…… 一念及此,莫传雅不禁幽幽叹息。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若是这回仍 得不到他友善的回应,她便要学会潇洒,对他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就这一次。”她勇敢地扬唇,扶好有些散乱的寿司卷,毅然下刀—— 每天清早,在陪同主治医生进行晨间巡房以前,戴醒仁都会先行关切自己负责 的病人,接着回办公室,整理病情记录,然后才正式展开忙碌的一天。 在其他住院医师还在休息的时候,他已如马达一般高效率地运转,行程永远是 一个追一个,把握每分每秒。 但最近,他却养成奇怪的习惯,在经过医院弧形走廊时,他总是会透过玻璃围 栏往下望,寻找某道娉婷倩影。 不论有没有找到那道影子,他胸口都会浮起无法厘清的复杂滋味,偶尔会锁住 他喉咙,让他难以呼吸。 这都该怪她,莫传雅。 谁教她经常来找他,却老是出现在他抓不准的时机,有时他盼她来,她迟迟不 来,有时他以为她不会来了,她又翩然现身。 她真的是麻烦,很大的麻烦,从来不曾有任何女人——不,该说没有人能令他 感到困惑,她是第一个。 这是不对的,他没想过分神去牵挂一个不是病人的女人,但现在,他却无端将 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瞧,她又在奇怪的时间出现了。 戴醒仁望向楼下,深沈的目光追寻那道翩翩如彩蝶的身影,推开玻璃门,飞进 医院大厅,他知道她会飞到他办公室。 这次他一定要警告她,以后不准再来了,他不喜欢自己平静的心湖因她起波澜。 没错,这次他一定要声色俱厉地赶走她—— 下定决心后,戴醒仁匆匆走回住院医师的办公室,他的步伐很轻快,嘴角隐约 牵着什么,眼眸的阴翳淡了,微微闪亮光芒。 “嗨,我又来了。”她站在门口等他,怀里捧着餐盒,莹美的笑容宛如清晨初 开的凝露玫瑰,那么清新可人。 他一时失神,几秒后,才注意到几个待在办公室里的住院医师都好奇地探过头 来张望。 关于有个神秘美女仰慕他的传闻早在医院内传开了,前阵子还有两个不知死活 的男医师,厚着脸皮跟他商量,如果他不喜欢人家,能不能让给他们? 她又不是东西,让什么让? 戴醒仁狠狠地一一逐回同事们的注目。“跟我来!”他近乎粗鲁地拽起莫传雅 的手,牵着她坐电梯直达顶楼,踢开安全门,来到屋顶。 两人在晨光中相互对望,她笑着,他好不容易才能维持严肃的表情。 “你又来做什么?”他用力瞪她。 “我带早餐来给你。”她打开餐盒,秀了秀。“你每天吃饭一定都是匆匆忙忙 的吧?医院员工餐厅的东西又很难吃,偶尔也该吃点好料。” “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料?”他扫一眼盒内七零八落的寿司。 她闻言,眼神一黯,笑容却依然灿烂。“我知道这寿司的外表很不好看,不过 这可是我第一次亲手做寿司喔,你不觉得很感动吗?至少尝一口看看嘛,我保证吃 起来比看起来好多了。” “是吗?”他不以为然。 “我不会骗你,你吃吃看。”她拈起一块,递向他。 他迟疑着不肯张唇。 “吃吃看嘛,这里就是医院,就算中毒了也马上有人救你,不是吗?”她开玩 笑。 为何她总是笑嘻嘻的呢?有那么快乐吗?戴醒仁郁恼地想,抢过她手上的寿司, 塞进嘴里咀嚼。 “怎么样?”她期盼地望他。“好吃吗?” “还可以。”他咽下寿司。“至少饭煮熟了。” “呵呵。”对他有意的嘲讽,她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开朗地自爆。“老实说, 这饭我煮了三次才成功,第一次太硬,第二次又太软。” 光是这饭她就煮了三次?戴醒仁不可思议地瞪她。“你没煮过饭吗?” “没有。”她摇头。“严格来说,这是我第一次下厨。” 第一次下厨,为了他。 戴醒仁倏地凛息,不明白自己的心跳为何跳漏一拍。他不是没有吃过女孩子为 他准备的便当,她做的寿司味道更在水准以下,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自己感动。 “这个醋饭调太酸了。”他开始挑剔。“用来卷饭的海苔太湿,切工也不精细, 好像狗啃过似的。”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这不是人吃的东西吧?”她笑笑地问,神色却很黯淡, 似是受了伤。 “勉强要吃当然可以。”他机车地轻哼。“不过比我自己做的差太多了。” “你自己会做饭?”她惊奇。 “至少不会光煮个饭就要重来三次。”他冷淡地睨她。“你以为自己是娇生惯 养的大小姐吗?” “我……”莫传雅眨眨眼。“如果我是,你讨厌吗?”她问话的嗓音很轻细。 他听不清。“你说什么?” “我……”她有些扭捏,不确定该怎么解释。 而他已经无心听了,视线落向她纤纤素手,那本该皓白如玉,毫无一丝瑕疵的, 他却在某根手指上看见一小点烫伤的烙印,还有一根指头卷着OK绷。 “这是什么?”他猛然抓起她的手,粗声盘问。 “啊,这个。”她尴尬地想抽回,他却紧紧箝住不肯放。“我不小心割到了, 没什么,只是小伤。” “那这个呢?” “煎蛋时烫到了。” “你连煎蛋都会烫到?”他愕然瞪她,一把无名火在胸口焖烧。“你是哪来的 厨房白痴?既然这么笨手笨脚的,就别下厨啊!” “我是……”她试着辩解。“我只是想做给你吃……” “不要跟我来这一套!”他神情严厉。“为什么要做便当给我吃?你手艺有特 别好吗?做的东西有特别好吃吗?你以为做这种乱七八糟的寿司来,我就会很感动 吗?我告诉你——” “别说了!”她蓦地打断他。 他怔住。 “戴醒仁,你别……再说了。”她嗓音微颤,瞠视他的眸隐隐泛红。“你太会 打击一个女孩子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过分?” 他默然无语,这不是他初次听女生埋怨他无情,却是第一次感到胸口**。 “你既然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语落,她飞也似地离去,彷佛怕自己 多留一刻,便多一分难堪。 她哭了吗?是他弄哭她的吗? 戴醒仁呆呆地目送她背影,一股狂怒蓦地涌上喉头,他不明所以地低吼一声, 花了好片刻,才勉强回复冷静,拿起她遗忘在水泥护栏上的餐盒,一面走回办公室, 一面赌气似地拈来吃。 刚踏进办公室,小李便凑过来。“有寿司可吃?太好了!我肚子饿扁了。”也 不等他同意,便自作主张抢去一块。 他心疼地注视那遭劫的寿司。 “这什么啊?”小李边吃边挤出怪表情。“好酸……天哪,这蛋里还有蛋壳? 搞什么啊?” “不好吃就别吃,没人强迫你!”他眼神凌厉,声若响雷。 整间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小李见惹恼了他,一溜烟地闪人。 他重重坐回自己座位,在众目睽睽下,一口一口,嗑完整盒寿司。 她果然不来了。 自从屋顶一别,已经过了三个礼拜,她芳踪杳杳,倩影不曾再落进他视线内。 偶尔,他会伫立在医院走廊围栏边,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或等着谁,只是 茫然站着,直到广播或人声惊醒他迷惘的神智。 她曾经说过自己花了两个礼拜忘掉他,如今已超过她当初给自己设下的期限, 所以,她应该是真的忘了他了。 她不会再来了,他很清楚,就像从前那些曾短暂进出他生命里的女生,她们因 一时炫目而来,因看破而离去,他凭什么以为她会有所不同? 一样的,他这人天生不适合谈恋爱。 只是为什么,这次他竟觉得胸口……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痛。 他是无血无泪的机器人,不是吗?他不懂得心痛,不识相思的滋味。 他不懂的,这些男女情爱的微妙之处,他从来不得要领,也没想过去弄懂,因 为那纯粹是浪费时问。 “无聊。”戴醒仁张唇,无声地吐落口头禅。 实在太无聊了,最无聊的就是他自己,竟把持不住自己的心,为了他不擅长的 爱情而悸动。 “……我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一道暴躁的熊吼蓦地震响他耳膜。 “是。”他连忙凛神,望向正对自己滔滔不绝述说大道理的恩师。“我在听。” “听个鬼!”熊建明才没傻到被爱徒唬哢,熊掌一拍,结结实实地巴上他的头。 “那你说,我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戴醒仁脑门发疼,却仍是镇静地回话。“你要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去参加医院 创立十周年的纪念酒会。” 熊建明讶然挑眉。“好吧,算你真的有在听,那你觉得怎样?” “我不想去。”他直截了当地拒绝恩师的提议。 “你这死小子!为什么不去?”熊建明怒火再次引燃。“你知道会有多少达官 显要到场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去。”他态度坚决。“那种场合不适合我。” “谁说不适合了?你这小子,真是不懂感恩,你知道我为什么谁都不带,偏偏 就要带你一起去?” 戴醒仁保持静默。他当然明白恩师是一片好意,虽是医院的纪念酒会,但他们 这种住院小医生根本不可能列入邀请名单,若不是熊建明对他格外提携,他不可能 有机会参加此等盛宴。 熊建明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总算领会利害之处,放软声调。“你应该知道,我 没有儿子,一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你够聪明又有才气,我见过的学生没 一个比你有天分,也没一个比你认真,再给你几年时间,你肯定大放光彩,可你知 道你缺什么吗?你就是缺一个好的家世背景,缺乏社交能力,你想在这行爬到顶尖 的位子,就必须补强这一点,所以我才一直替你安排相亲,看能不能帮你安排一门 好亲事,偏偏你这小子,每次要你去相亲跟要你的命一样似的!明明只要开口说几 句话就好,你偏偏要当木头,难怪那些千金小姐不喜欢你!” “所以教授才要我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很明白恩师的用意。 “没错!你既然不满意我看中的人选,你就自己去找对象,像这种酒会一定有 很多名媛千金到场,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一个,我再想办法替你牵线。”熊建明揪拢 眉宇,强忍住叹息的冲动。有谁当老师比他还窝囊的?千方百计帮学生安排更上层 楼的台阶,学生居然不屑爬上去。 “教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 “没有但是,不准但是!”熊建明抓狂地咆哮,努力深呼吸片刻,拾回理智。 “这样吧,下礼拜我帮那个小男生做开心手术,你想不想当我的第一助手?” 戴醒仁闻言,眼眸一亮,这对他而言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门手术很困难, 是罕见病例,多少主治医生抢着当助手,教授却指定他。 “你虽然技术不错,但毕竟只是R2,我要是破格给你这机会,一定有很多人私 底下怨我,啧啧啧。”熊建明夸张地摇头晃脑,唱作俱佳地表明这件事有多么令他 为难。 戴醒仁不会不懂恩师的诡计,暗自翻白眼,无奈地让步。“知道了,我会去参 加酒会。” “这才是我的好学生!”熊建明开心了,拍拍得意门生的肩膀,愈看他愈成材, 满意得不得了。“对了,这可是重要场合,我们医院董事长也会到的,你可要穿称 头一点,别给我丢面子。” 他只有那一百零一套西装,要如何称头? 戴醒仁自嘲地寻思,但为了不让教授失望,他还是烫好了他那套铁灰色西装, 系上一条师母送的银色条纹领带,尽力打扮整齐。 熊建明亲自开车载他去会场,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院方租下了豪华贵气的宴 会厅,摆开盛筵,欢迎各界名流共襄盛举。 当然大部分贵客是看在董事长及院长的面子上来的,但由于熊建明是台湾心血 管外科的权威,也有不少人慕他盛名,戴醒仁跟在他身边,自然也受到瞩目。 他试着对每个恩师介缙的重量级人物微笑,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不擅长笑, 在这种社交场合极端不自在。 “你还是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一个外型俊秀的年轻人走向他,谐谵地推了 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是哪位?”他微蹙眉。 “你忘了吗?我是乔旋。” 乔旋?他扫描记忆库。 “就是某个曾经找过你麻烦的立委的助理。”乔旋善意地提醒。“不过他现在 已经是副院长了。” “是你啊。”他总算想起来,眼色一沈。“这么说,副院长今天也来了?” “他等等就到。”乔旋打量他。“看你的表情,似乎很不想见到他?” “应该是他不想见到我。”他冷哼。 乔旋笑了。“你还足这么不懂得做人。那天的事,你不后悔吗?” “我那天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强调。 “没人说你不对,做为医生,你很正确,但如果想在这社会上混,你有时候不 得不屈服于一些人情世故。” 所以他今天才会勉为其难来参加这场酒会。戴醒仁瞪眼,与乔旋目光交会,一 切尽在不言中。 “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乔旋笑着伸手拍他的肩。 又来了。戴醒仁忍住轻嗤,通常一般人与他交谈后,都巴不得退避三舍,这家 伙还真奇怪。 就跟她一样…… 戴醒仁倏地凛息,硬生生地逐开忽然浮现脑海的灿灿笑颜。他以为自己办到了, 但下一秒,他却赫然发现那笑容的主人竟俏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他疯了吗?怎么会错觉自己看到了她?她不该在这里—— 但她的确在,穿着一袭高贵的白色晚装,秀发绾起,裸露一截弧度优美的颈脖, 勾惹在场男士饥渴的视线,胸前垂坠着一串精巧的彩宝项链,衬得她气质更显清雅 出众。 真的是她!怎么会是她? 戴醒仁顿时无法呼吸。她笑着转过脸,似乎也看见他了,笑意一时冻凝在唇畔, 一个男人伸手戏谵地扯她鬓边发缯,她回过眸,朝他嫣然一笑。 他瞪着她与那男人状似亲昵地谈话,喉头焦渴,胸口闷闷灼烧。那男人很帅, 很英挺,黑色西装无懈可击地合身,一看即知是出自名师手工剪裁。 黑与白,多么鲜明又多么协调的对比,他却觉得眼睛刺痛。 “怎样?你有看中哪家千金吗?”熊建明好不容易摆脱一群绅士贵妇,凑近爱 徒耳畔,低声问。 戴醒仁置若罔闻,灼灼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远方那个清秀佳人。 “不会吧?”熊建明对比出他目光焦点,愕然倒吸口气。“她可是莫传雅啊!” “教授认识她?”他猛然回头。 “当然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熊建明搔搔头,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你 怎么谁不喜欢,偏偏看上她?” “我不能中意她吗?”他反问。 “你不是认真的吧?”熊建明骇然。 “如果是认真的,又怎样?”他坚持问出答案。 “你——你这小子!”熊建明对一旁狐疑的乔旋送出礼貌的假笑,接着把不受 教的徒弟拉到角落,苦口婆心地劝。“没错,我是希望你能跟哪个富家千金结婚, 这对你的未来绝对有帮助,但她——不行啊!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你能高攀得 上的!” 恩师一席话犹如丧钟,在戴醒仁耳畔敲响。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介意,他本来 就不想跟她多所牵扯,不是吗? “她到底……有多难高攀?”他嗓音苦涩。 “她是莫传雅。”熊建明叹气。“我们医院就是莫家投资的,医院的命名是为 了纪念她外公,现任董事长莫礼仪就是她妈妈。莫家是台湾历史悠久的豪门世家, 有个奇怪的传统,她们连两代都是女性当家,下一代继承人我看应该就是莫传雅。 莫家的女儿是不能娶的,只能入赘,而且像那种古老的家族都很重门第的,他们不 可能招进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婿,你知道你爸爸——” “别说了。”戴醒仁冷声阻止恩师提起令他伤痛的往事,凛冽的眼眸犹如暴风 雨来前的天空,晦涩不明。 “醒仁,唉,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疮疤,我只是……”熊建明懊恼地直搓手。 “我明白教授的意思。”他低语,表情平板地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可是教授,我认为这世上人人应该都是平等的,没有谁高攀不起谁的问题,不管 是有钱人或穷人,不管出身或来历,都一样会面临生死关头,不是吗?” 熊建明哑然无语。 “他就是你跟我提过的那个菜鸟医生?” 察觉妹妹的眸光总是不自觉地缠绵在某个年轻男子身上,莫传森忍不住好奇, 轻巧地扳过她下颔,决定问清楚。 “他才不是菜鸟呢!”莫传雅直觉为戴醒仁辩解。“他虽然只是R2,可已经有 不少开刀的经验了,很受赏识。” “知道了,他很厉害。”莫传森微翻白眼。他随口一句话,竟惹来妹妹义正辞 严地抗议,可见她早已芳心暗许。 “哥,你在笑我?”莫传雅敏感地听出哥哥话中的揶揄之意。 “我哪有?”莫传森一摊双手,摆出含冤的架势,墨眸闪动兴味的光芒。“你 不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用了。”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用了!”莫传雅鼓起双颊,横睨他一眼,怪他明知她处境困窘, 还故意为难她。“反正他也不想见我。”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莫传森逗妹妹。“说不定他正后悔之前没对你好一点 呢?” “他才不会。” “那是因为他之前还不晓得你是莫家大小姐,现在他可知道了。” “他不是那种会想要高攀权贵的人。”莫传雅讨厌哥哥说话时凉凉的口气。 “你不可以这样轻视他。” “生气啦?”莫传森剑眉斜挑。 她不语。 “好了,别生气,跟你开玩笑的。”莫传森放低姿态哄妹妹。“你也知道哥就 是小心眼,对每个想追你的男人都看不惯。” “他又没想追我。”莫传雅嘟嘴,神态不愉。 “这样我才更生气,他为什么不追我妹妹?我妹妹条件这么好,又可爱又大方, 他是有哪里不满?” “哥,你——”莫传雅瞪哥哥,又好气又好笑,撑了两秒,胸口融开一腔甜蜜, 稍稍化解了盘旋不去的苦涩。“还是你最疼我了。” “我当然疼你了。”莫传森笑着揽过妹妹,俯望她的眼,神采奕奕。“我不是 说过吗?整个莫家我最喜欢你,要不是有你在台湾,我可能就一直待在美国,不回 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呢。”莫传雅娇睨他。“外婆跟妈妈简直被你气死了,说你老 是在美国,也不晓得混什么,前阵子她们听说你买了一架除役的战斗机,都快疯了!” “正确地说,不是我个人买的,是我跟三个朋友一起合买的。”莫传森懒洋洋 地解释。 “不管你跟几个人买的,总之这下子你可落实了台湾头号败家子的名声。人家 顶多开小飞机,你居然玩战斗机,也太夸张了吧?” 面对妹妹的指责,莫传森只是满不在乎地朗笑。 “你还笑?”莫传雅拿他没辙。“你喔,仗着外婆疼你就胡作非为。” 莫传森耸耸肩,正欲发话,会场忽地响起一阵骚动,似是有人在争吵,兄妹俩 不约而同地转头察看究竟。 引起骚动的主角原来是新官上任的国会副院长,而不得已配合他演出的,正是 曾经得罪过他的戴醒仁。 “怎么你也来了?一个小小的住院医师也敢来这种地方?”副院长似是酒喝多 了,竟在公众场合端起架子,很不客气地损人。“我说熊教授,这位是你的学生吗? 你这个老师是怎么教学生的?” 见自己恩师扫到台风尾,戴醒仁主动跨前一步。“得罪你的人是我,请你直接 骂我就是了。” 他挺直背脊,面对超重量级的政治人物,仍是孤傲地不肯折腰。 “你说这什么话?!”副院长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的意思是我拿你老师 当出气筒吗?你以为我现在是在计较那天的事?” 难道不是吗?戴醒仁嘴角嘲讽地一撇。 副院长更火大了。“好小子!早知道我那时候就不该答应放过你,今天你自己 送到我面前,算你倒楣!” 一杯香槟,泼了戴醒仁满脸,众人哗然,并非出自同情,纯粹是看好戏。 熊建明见爱徒受辱,虽是愠怒,为息事宁人,也只能陪笑。“副院长,你别生 气,是这小子不懂得礼数,我替他向你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好吗?” “谁要你道歉了?你道歉有个屁用?要嘛就这小子亲自跟我道歉!他如果肯跪 下来求我,我就看在你面子上饶过他。”副院长开出不合情理的条件。 “这个嘛……”熊建明暗暗叫苦。光是要他这个硬气的学生开口道歉就已经够 难了,何况还要他跪下来,简直强人所难。 “这个人——真的好过分!”莫传雅愈看愈恼火,霍然举步。 “你做什么?”莫传森拦住她。 “哥,你别拦我,你不觉得那个老头太嚣张了吗?这是我们医院的纪念酒会, 他却故意闹场!” “他是很过分。”莫传森同意。“但你就这样冲过去也很不聪明。” “我——”莫传雅哑然。哥说得没错,她不该因一时冲动,令局面雪上加霜。 她深呼吸,凝思片刻,然后召来服务生,传达她的指示,请舞台上的室内乐队演奏 一曲华尔滋。 乐声悠悠扬起,瞬间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莫传森赞许地颔首,她浅浅一笑, 以最轻盈优雅的姿态来到戴醒仁面前,朝他伸出手—— “陪我跳支舞好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