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孩子。 一个出乎父母意料的孩子,不该这么快降临到这世上的,不该如此匆忙来报到, 他可知道,他的父亲根本毫无心理准备? “宝宝。”戴醒仁试着模仿妻子那慈爱温柔的语气,低声唤着,可他发现自己 模仿下来,感觉不到妻子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掏出藏在皮夹深处的一张图片,那是宝宝的超音波图。几天前,传雅兴高采 烈地将这张图交给他,要他看看他们的宝宝——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一个小小 的胚胎,她快乐地指点他哪里是头,哪里是宝宝的小手臂,他听着,胸口莫名地感 到一阵凉意。 他连一个丈夫都做不好,如今竟即将为人父? 眼前蓦地漫开一片黑雾,他一再地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 既然妻子已经怀孕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虽然他多希望这个宝宝能够晚几年 再来报到…… “戴醒仁医师,请马上到急诊室。”清脆的广播声乍然响起。 他神智一凛,听出负责广播的护士急促的声调,连忙拔腿飞奔,以最快的速度 赶到急诊室。 几个实习医生与护士围着一张病床,一旁还站着两名警察。 “是一个受刑犯,有呼吸衰竭及休克的情形,我们量不到血压。”一个实习医 生焦灼地报告。 “他昏迷多久了?”戴醒仁一面检查病人,一面问送他来就医的看守所人员。 “不确定,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也许有几个小时吧!” “可能是心室破裂或主动脉剥离,马上通知麻醉科,准备开刀房。”戴醒仁指 挥实习医生行动。“值班的主治医生呢?Call他了没?” “嗄?”实习医生面面相觑。“今天值班的是王医生,他说过没什么重大的事, 绝对不能随便Call他。” 王医生可是院内的大牌医生,脾气顽固又暴躁,别说实习医生不敢惹他,就连 住院总医师见到他,也成了一只乖顺的小老鼠。 戴醒仁鄙夷地撇唇。这就是大部分医院的现状,住院医师被操到死,大牌主治 医生却无人敢扰其清梦。 “其他值班的住院医师现在也都在忙。”另一个实习医生补充。 “那还等什么?马上把王医生Call来!”戴醒仁下令。 “可是他是犯人,听说很可能马上就要被判死刑了。”为了救一个反正迟早也 会死的死刑犯,惹恼院内的大牌医生,会不会太不智? 说着,实习医生脸上显现几分厌恶的神情,戴醒仁眼色一沈,脑海顿时浮现阴 暗的回忆。 “犯人也是人。”他面无表情地撂话,谁也听不出他压抑的嗓音潜藏着波涛汹 涌。“现在立刻把王医生Call来,否则他就是失职。” 半小时后,经过电脑断层扫描,确认病人是主动脉剥离,开刀房已准备好,病 人也麻醉了,负责执刀的主治医生却在路上发生了个小车祸,延误了时间。 只要多拖一分钟,病人可能就离死亡边缘更近一分,众人等得焦急,却没人敢 开口抱怨。 戴醒仁刷手进房,对室内的医生与护士宣布。“我来主刀。” “你?!”众人震惊。这可是主动脉剥离手术,成功机率不到百分之六十,他 疯了吗? “我之前在熊教授的指导下做过一次,王医生也同意我先开始,小李等下会来 当我的助手。”他语调清冷,神色镇定如恒。 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大夥儿骇然相顾,一个R3住院医师要挑战如此高难度的手 术,至少应该戒慎恐惧一些吧?还是他纯粹把这当成磨练技术的好机会? 真冷血——这是众人心底暗暗下的结论。 戴醒仁才不管其他人如何想,他们把他当怪兽也好,机器人也罢,他只知道病 人危在旦夕,而他身为医生,便该负起一个医生该尽的责任。 他是医生,对所有病患理应一视同仁,人命不分阶级,没有贵贱。 他深呼吸,准备好开刀,不料小李却如一道狂风般卷进来,冲着他大叫大嚷— ——“醒仁,你老婆进医院了!” 因为一场失足意外,莫传雅被送进“和恩医院”,急诊室见她是莫家大小姐, 立刻Call她的主治医生,他正在南部度假,担心自己不及赶来,特别情商院内另一 个妇产科名医帮忙,就连刚刚赶到医院的心血管外科王医生也被抓来会诊。 “莫小姐,你听我说,你现在情况很危险,随时可能引发心脏衰竭,为了安全 起见,我们建议马上做人工流产手术。” “我不要!不许你们动我的宝宝!”莫传雅躺在病床上,教胸口的窒闷及腹部 的痛楚折磨出一身冷汗,意志却仍坚决,强悍地保护自己的孩子。 “可是你的心脏……” “我的心脏可以撑住的,我保证不会有问题,你们相信我。” 这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就算她本人有强烈的意志力,也不表示身体就会听话。 两个资深医生摇头叹息。 “戴医师在哪里?把他叫过来劝劝自己老婆好了。” “他现在应该在开刀房。”王医生回答。“有个犯人主动脉剥离,我让他先代 替我主刀。” “不要!你们别告诉醒仁……”莫传雅听见两个医生对话,急着阻止。“我会 没事的,你们别惊动他……艺安、艺安!”她惶然转向好友。“你告诉他们,别让 醒仁知道这件事。” “可是传雅……”简艺安忧然颦眉。“发生这种事,你怎么能不通知自己的丈 夫?他有权知道。” “可他会……我知道他一定会劝我拿掉宝宝的,可我不能,我不要……”莫传 雅狂乱地摇头,十指紧紧拽住床单。“我求求你们,医生,至少再观察两天好吗?” “两天?”王医生惊愕地挑眉。“别说两天,你现在连能不能撑过两个小时我 们都不确定,你的心脏功能一直在下降,你知道吗?” “不会有事的,我能……撑过的……”莫传雅喘息不止,努力从窒痛的胸口找 到呼吸的空隙。她一定能撑住的,她是母亲,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宝宝。 “医生!”一个护士急奔过来,递出一份文件。“这是戴医师要我送过来的, 是人工流产手术同意书,他签名了。” 莫传雅闻言,瞬间透不过气,惊惧地睁眸。 他签了?!他居然同意她堕胎?他怎么能不跟她商量就做这种决定?他怎么敢? “护士小姐,请你……叫他过来,给我两分钟……不,一分钟也行,我会说服 他……” “可是他现在正在开刀……” “拜托你,请他过来!” “醒仁,你真的不过去看一下你老婆吗?”小李低声问。 “我走不开。”戴醒仁木然回应,从护士手中接过手术刀,果断精准地在病人 胸部划开一道口。 冷血动物!小李批判地瞪他。他的老婆在病床苦苦挣扎,他居然连一滴冷汗也 不流。 “她只要求几分钟而已,帮一个死刑犯开刀,有这么重要吗?”小李碎碎叨念,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手术房内每个人都听见了,人人各有感触。 戴醒仁知道,现在自己若抬眸,承接的恐怕是一道道严厉苛责的视线,谁也不 能理解,他为何坚持替这名死刑犯开刀,又为何宁可不顾妻子求援? 他们不晓得,如果他今天搁下手术刀,他便失了格,失了一个医生的格,同时 也背叛了自己的理想。 他会连自己的原点都找不到,当初,立志成为一个医生的“原点”…… 戴醒仁咬紧牙关,感觉眼眸似乎有些涩涩的,眼皮一眨再眨,好不容易逐去片 刻的迷蒙。 他的妻子身边,有好几个医生等着救她,可面前这个人的命,却是孤伶伶地悬 在他手上—— 原谅我,传雅,原谅我不能过去陪你。 九个多小时后,戴醒仁才疲惫地步出开刀房。手术虽然成功了,病人仍未完全 脱离险境,必须送进加护病房严密观察。 他指示实习医生观察重点,然后急Call急诊室,确定妻子手术成功,安然无恙, 正在头等病房安歇。 他赶到病房,迎向他的是一扇紧闭的门扉,门上挂着“谢绝探视”的牌子,门 口,一名特别安排的护士阻止他进入。 “莫小姐说,她不想见任何人。”她抱歉地低语。 “连我也不见吗?”他哑声问。 “是。”护士注视他的眼神,掩不住同情。 戴醒仁无奈,只得在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枯等,明明已经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没合 眼了,他却毫无睡意,眼眸布满血丝。 数小时后,护士送早餐进去,十分钟后,又捧着丝毫未动的餐盘走出来。 “她不吃东西吗?”戴醒仁焦急地问。 “是,她说没胃口。” 他倏地咬牙,接过餐盘。“我来劝她吃。” “可是戴医师,你不能进去——” “我是她丈夫,当然能进去!”他不顾护士的阻止,迳自推开门,跨进病房, 莫传雅正对着窗外出神,回头一见是他,勃然变色。 “你出去!”她厉声下令,容颜憔悴,连唇色也苍白。 他胸口一拧,隐隐作痛,好半响,才沙哑地扬嗓。“传雅,你必须吃点东西— —” “我叫你出去!”一只玻璃杯掷向他背后的墙,砸落满地碎片,正如她破裂的 心。“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她震颤地抗议,明眸微微染红。 他知道,她正强忍着哭泣,而这令他更加心痛。“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到我, 但你答应我,至少吃点东西好吗?你才刚开过刀,需要补充营养,恢复体力。” “你在乎吗?”她忽地冷笑。 他愣住。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的话,就不会不顾我的想法,自作主张签手术同意书…… 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独断做决定?”她目光犀利,焚烧着灼灼恨意。 他瞬间透不过气。“那是因为你有心脏衰竭的危险,你应该告诉我,你小时候 开过心——” “那又怎样?从那次手术过后,我跟正常人就没什么两样了。” “可是怀孕时还是得格外注意,尤其这次你又跌倒受伤,动了胎气——” “我会撑过的!”莫传雅尖锐地打断他。“我告诉医生我会撑过的,要他们再 多给我一些观察时间,可你却签了同意书,强迫我动手术……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只要肯来看我,我会说服你的!为什么你连短短几分钟都不给我?” “我那时候在开刀——” “对!你在开刀,你很忙!你总是很忙,连产检也不能陪我做,我认了,从来 没怪过你,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能这么无情地决定放弃宝宝?你是故意的,对不 对?从头到尾,你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现在刚好让你逮到机会了!”她凄厉地控 诉,字字句句都犹如一把剑,砍进他心头肉。 他胸口**,无声地流血,颤抖地走上前,试着握住妻子纤柔的手,她却用力甩 开他。 “别碰我!我不要你碰我……”莫传雅哽咽地低语,泪潮在眼底泛滥,失去孩 子的痛让她看不清丈夫苦恼的神情,只看见他刚硬冷列的脸部线条。“我其实一直 知道,你并没有那么爱我,是我主动提议跟你交往,连结婚也是我先开口,而你… …你只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情跟我在一起的,就跟你念书时,和那些女同学约会 一样。” “不是那样!”戴醒仁急促地否认,为何她会有如此误解?“她们跟你完全不 能比!” “是吗?”她泪眼蒙胧地望他,近乎绝望的反问狠狠扯痛他的心。“或许你对 我是比对她们用心,但其实说到底,我跟她们也没什么不同,只要妨碍你的医生之 路,你一样会想把我踢开,是你……是你逼我动流产手术的,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 宝宝,因为你嫌这孩子会妨碍你,对不对?” 戴醒仁蓦地一阵惊傈,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看着宝宝的超音波图时,曾经在脑 海翻腾的念头。他望着妻子,艰难地吐落言语。“我承认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当 一个爸爸,我对宝宝感觉不到你那样的爱,可是——” “别说了!我不要听!”莫传雅骇然嘶喊,不敢相信地瞠视他。“你竟然…… 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承认自己不爱宝宝?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我知道他是我的孩子,可是……”为何要用这种眼神看他?难道她也跟其他 人一样,认为他是头冷血野兽?戴醒仁急了、慌了,谁误会他都无所谓,他不在乎, 可他希望她能谅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现在生孩子不可?传雅,过几年再生不行 吗?你不用难过,就算这次流产,还有下次——”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她歇斯底里地驳斥。“就算宝宝只是胎儿,也 是一条生命啊!你是医生,不是吗?难道你体会不到生命的珍贵?” 他震住,曾经融化的心房又慢慢结冻。“我当然知道生命很宝贵……” “那你就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她含泪睇他,黯然神伤。“你知道我有多期 待生下这个孩子吗?从我知道自己怀孕那天,我就已经爱上宝宝了,每一天,我都 比前一天更爱他,我跟他说话,念故事书给他听,陪他听音乐,我还想,将来他长 得会不会很像你?我希望他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可一定要比你爱笑,我希望他 活得快乐,不要他受一点点苦……我想,这几年就算你忙着工作,至少有宝宝可以 陪我,我就不会觉得寂寞。” “你……寂寞?”他怅惘地覆述,这是第一次,她卸下强装的笑颜,在他面前 坦承寂寞。 她却以为他不曾知晓,哀伤地掩落羽睫。“我累了,你出去吧。” “传雅……” “出去,我不要见到你。” 出院后,莫传雅直接回娘家,镇日躲在房里,不肯踏出一步。 戴醒仁来探望过她几次,每回都吃闭门羹,她坚决不见他,谁的劝告都不听, 他无法,只得默默离去。 目送他萧索寂寥的身影,莫礼仪感到不忍,她决定自己应该为这个女婿说说话, 毅然踅进女儿闺房。 “传雅,陪妈妈聊聊天好吗?”她故作轻快地扬嗓,唇角含着笑。 莫博雅正坐在窗台,膝上摊着一本书,莫礼仪扫一眼,见那是一本育婴书籍, 书上还夹着胎儿超音波图,心下了然。 “如果妈是要劝我见醒仁,对不起,我不想见他。”莫传雅冷淡地回话,一动 也不动,甚至不肯回头迎视母亲。 莫礼仪暗暗叹息。“你放心,我不会逼你见他,而且他也已经离开了,明天早 上他有一台手术,要跟熊主任的刀,得早点回去准备。” “是吗?”莫传雅漠然抱膝,仍是失神地盯着窗外,水眸迷离。 莫礼仪面对女儿,在窗台另一侧盈盈落坐。“还是很难过吗?” 轻柔的嗓音拂过莫传雅耳畔,微微震动她,她总算愿意回过眸。“我觉得…… 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好像也跟着失去了。”她茫然低语,嗓音轻飘飘的,宛若一缕 抓不住的游魂。 莫礼仪心疼地握住女儿的手。 感受到母亲的怜爱之意,莫传雅身子一颤,眼眸氤氲,沈淀多日的怨气再度张 扬。“妈,他应该跟我商量的,不该自己做决定,他有没有为我着想过?” “他也是为你好。”莫礼仪神态平和。“你那时候情况的确很危险,王医生跟 张医生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立刻动手术对你最好。” “宝宝的母亲是我,他们凭什么为我做决定?”莫传雅忧郁地反驳。“还有醒 仁,他怎么可以连几分钟的时间都不给我?” “他没去见你,是因为他当时正帮一个病人开刀。” “我知道,他总是在忙。”莫传雅轻哼。 莫礼仪观察女儿哀怨的神色。“你很怨他吗?” 莫传雅自嘲地咬唇。“我也不想怨的……”可她不能不怨。她别过眸。“我想 他……没那么爱我。” “你不是说过,不管他爱你够不够多,你都愿意守护他的理想?”莫礼仪语气 平静,不带褒贬,但听入莫传雅耳里,却像是最犀利的嘲弄。 她苦涩地颦眉,良久,幽幽一叹。“人家说『情到深处无怨尤』,看来我还是 做不到,我只是个平凡的女人。” 莫礼仪若有所思地望她。“你知道他当时在帮什么样的人开刀吗?是一个即将 被判死刑的犯人。” “什么?”她一震。“你是说他为了一个死刑犯……丢下我?” “听说跟他一起进开刀房的同事都很不理解他,说他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渣 丢下自己老婆,可见他一定不怎么爱你。”莫礼仪意味深长地低语。“你也是这么 想吗?” 她紧咬牙关,黯然难语,不愿承认,却也不能自信地否认。 莫礼仪见女儿眼神阴晴不定,知她内心陷入天人交战,怜惜地抚摸她冰凉的粉 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来我们家提亲那天,究竟跟我聊了些什么吗?” “……” “他跟我说,他爸爸是个抢劫犯——” 他父亲是个抢劫犯。 自从母亲死后,父亲便一肩挑起养育他的重担,父子俩的生活过得很不安定, 三餐不继,有一顿没一顿。 父亲原是建筑工人,由于工地意外断了一条臂膀,公司却只赔了少少的慰问金, 根本不够过活,度过几年潦倒不堪的日子后,连他的注册费都缴不出来,父亲绝望 之余,不惜艇而走险,趁夜持刀抢劫一家超商。 结果,跟店员扭打之际,不小心砍伤对方,店员其实只是轻伤,父亲自己却吓 坏了,发作急性心肌梗塞。 送到医院急救时,值班的医生听说他是抢劫现行犯,爱理不理,甚至抛下他, 先行为另一位后到的病人开刀。 短短几分钟的延误,便夺去父亲一条性命。 戴醒仁紧紧掐握掌心,将满腔悔恨密密包裹在拳头里。得知父亲病逝的那一刻, 他年轻的拳头便曾因搥墙而见血,当他知道,父亲临死前,手上依然紧拽着几张百 元大钞,他的心也跟着淌血。 或许对别人而言,那不过是区区几百元,不值得为此丢掉一条命,但他明白, 对父亲来说,那是唯一的、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 所以他死也不放弃,即便遭受世人唾弃,也在所不惜。 因为那是他能够留给儿子的,唯一的希望…… 一股酸楚的浪潮蓦地打上戴醒仁喉头,他使劲咬牙,品尝着那苦涩的滋味,不 许自己落下一滴眼泪。 后来,那几百块自然必须归还给超商,他并未从父亲手上接下任何遗产,有的, 只是浓浓的遗憾。 他恨自己,不曾回报过父亲的恩情,他不算是个孝顺的儿子,经常与父亲顶嘴, 甚至暗暗埋怨过父亲的软弱无能。 他知道父亲做错事了,犯错的人就应该受罚,但也不至于必须以命偿还吧?就 因为他是个抢劫犯,所以不值得救? 当时,没人对命在旦夕的父亲伸出援手,而他立下重誓,如果谁都不救,那么, 就由他来,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亲手拯救父亲—— 这是他,成为医生的原点。 她能够理解吗?他不是为了一个犯人宁愿丢下她,而是他走不开,不能为了私 情背弃理想…… “她还是不肯见你。” 这天,莫礼仪在医院董事长办公室召见戴醒仁,转达女儿的意愿。 他木然伫立原地,像一座冰凝的雕像,寻不出一丝生气。 “我跟她爸都劝过她几回了,可她说什么也不听。她脾气很倔,我们也不敢太 强逼她。”莫礼仪顿了顿,唇角扯开苦笑。“你知道她以前曾经叛逆过吗?那时候 也是我们逼她太紧,结果把她逼去跟一群朋友喝酒飙车,差点玩掉一条命。” 戴醒仁闻言,悚然大惊。 “传雅个性就是这样,她很有主见,她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了,不想做的事也没 人能强迫。” 他能了解,他的妻子似乎具有某种类似战神的特质,凛然不可侵。 “所以,你暂时到美国去吧!”莫礼仪沈静地提议。 “什么?”他震撼地瞪视丈母娘。 “你考过USMLE (美国医生执照考试),对吧?”她朝他暖暖一笑,递给他一 份资料。“这家医院在华盛顿DC,跟我们关系很不错,你去那边受训吧!那附近有 好几家大学医学中心,你可以跟那边的医生、教授多多交流,一定会获益良多的。” 要他……去美国?戴醒仁惶然,心跳狂野。 “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很好的学习机会。” “可是传雅……”这代表他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妻子了吗? “传雅说,如果我们再逼她见你,她宁愿跟你离婚,你总不想走到这一步吧?” 莫礼仪柔声劝道。“不如你们先分居一阵子,等传雅冷静下来,再看看怎么办吧, 至少比离婚好,对不对?” 他哑然,良久,才勉强从齿缝间逼出嘶哑的嗓音。“她就那么……恨我吗?” “她说她没办法原谅你。”莫礼仪轻轻叹息。 而那声叹息,犹如一根绵长的钢丝,圈束他喉头,慢慢地、一分一分地勒紧— — “你真的要把你老公放逐去美国?” 一个星期后,简艺安前来莫家探望好友,莫传雅坐在乳白色演奏琴前,玉手流 畅地抚弄琴键,奏出一首抒情风格的乐曲。 筒艺安不可思议地瞪她,怀疑她怎还能如此镇定地弹琴?她的丈夫今天就要飞 离台湾了,她一点都不在乎吗? 待好友一曲弹毕,简艺安将一本笔记搁到她面前。“这个,是他要我交给你的。” 她漠然瞥一眼,并不接过。 “他说他会写e -mail给你,如果你愿意见他,可以随时写信或打电话给他, 他会立刻飞回来,他还拜托我,只要你有任何原谅他的意思,就马上Call他。”简 艺安转述戴醒仁的叮咛,一面仔细观察好友的神情,不放过她表情任何一丝变化。 但她一张丽颜似是凝了霜,冰冷得令人心寒。 “他其实很关心你的,传雅。”简艺安忍不住为戴醒仁说话。“我想他应该爱 着你,你真的忍心就这样赶走他吗?” 她别过雪白的脸蛋。 蓦地,一阵短促的钤音响起,简艺安取出手机点阅简讯。“是你老公传来的, 他说他到机场了。” 莫传雅闻言,娇躯明显微微震颤,却仍是倔强地抿着唇。“那又怎样?” “你不去追他吗?”简艺安焦灼地相劝。“不要以为短暂的分离没关系,谁知 道他会去几年?或许他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或许你们将永远地错过,你能够忍 受那种情形发生吗?你好好想想,真的可以放手让他走吗?” “我不想见到他。”莫传雅涩涩地低语,面对好友一连串的苦苦逼问,她仍是 神情淡漠。“现在的我,没办法跟他当夫妻。” “你不后悔吗?” “我从来不后侮。” “你这笨蛋!”简艺安气急败坏。她并非有意责备,只是感到心疼,明知好友 是如何爱恋自己的丈夫,她不明白为何这对夫妻非要闹到两地分居?“我就不相信 你不会想他,不错,孩子是没了,我知道你很气他自作主张,可你们以后还可以再 生,何必闹成这样?” “你不懂。”莫传雅忧伤地咬唇。“不只是宝宝的问题而已。” “那还有什么问题?” 她怅然不答,自顾自地又抚琴弹奏起来,这回是一首凄婉的小调,闻者痛心。 半小时后,她送走仍是忧心忡忡的简艺安,这才拾起他转托送来的笔记本,迟 疑着不敢打开。 许久,她才颤抖地翻开封面,只看一眼,眸海便孕育剔透的泪珠。 那是他为她亲手绘制的蛋炒饭食谱,他详尽地说明了每一个步骤,用彩色铅笔 画出每一种材料,让她能够一目了然。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做来吃吧。 他在最后,如是留话,还签了名。 她抚摸那苍劲有力的落款。他的字并不漂亮,有些潦草,可她轻轻触碰着,却 是每一笔每一划都如火,烙进指尖,焚刻心版。 “醒仁,醒仁……”她喃喃唤着丈夫的名,喉间蓦地涌上一波酸楚,霎时,她 抱紧笔记,软跪在地,嘤嘤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泪依然无法干涸,她拚命凝聚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稍稍 抑住悲伤,然后,她茫然望向窗外,目光越过迷离夜色,追上某道她亲手放逐的身 影。 “没问题,我不会有事的。”她心碎地呢喃。“不管我们分开几年,不管你离 我多远,我都一定熬得过,一定可以……” 因为她是最强的女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