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什么?!你要留在台湾?” 得知戴醒仁的决定,朱湘琳几乎崩溃。她原本乐观地期待这回到台湾,他会与 分居的妻子处理离婚事宜,恢复自由之身,但事态的发展却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莫传雅不肯离婚就算了,连他自己也甘愿被傲慢的妻子绑住,领受惩罚。 “你以为她是真的爱你吗?她是想惩罚你!”朱湘琳瞪戴醒仁,有股冲动想摇 醒他,别再老是对一个不值得的女人痴情。 “我说过了,不管她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都想守在她身边。”这是戴醒仁 的回应。 她恨得咬牙切齿。“醒仁,你清醒点,你忘了五年前她是怎么把你赶去美国的 吗?只因为你顾念她的身体,签了流产同意书,她就不讲道理地怨你怪你,你想想, 就算你们有一天真的复合了,这种事还是会一再发生!” 戴醒仁闻言,眼神一黯。 其实这五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若是事情重来一次,他会怎么做?而他发现 自己仍会做出与当时同样的选择。 “你了解了吧?”朱湘琳端详他的表情,猜想他也有怀疑。“只要她不懂得体 谅你,你们总有一天还是要为类似的事情吵架。” “这次会……不一样的。”戴醒仁收凛下颔,也不知是在说服旁人,还是说服 自己。“我现在已经是主治医生了,不用照三班轮值,可以拨更多时间陪在她身边, 这次,我不会再让她感到寂寞。” “这不是寂不寂寞的问题,是她根本不懂你工作的辛苦!”朱湘琳懊恼地叹气。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医护人员都宁愿跟同行结婚吗?就是因为只有同行,才能了解 彼此兼顾家庭与工作的为难之处。” 也就是说,他们俩才是最适合的。 朱湘琳若有所指地暗示戴醒仁,但他却木头地听不出她言下之意,只是固执地 重申。 “总之我已经决定留在『和恩』了。” “你……”朱湘琳秀容刷白,气恼地瞪他,半晌,她咬了咬唇,痛下决心。 “既然这样,我也要留在台湾。” “为什么?”他不可思议。“你不是说你爸一直要求你回家族医院工作吗?” 他还不懂吗?自从她在南美与他相遇后,她就决定跟他到任何地方了。 朱湘琳忧郁地别过眸,望向窗外,有时候她真气自己,为何会爱上一个不解风 情的呆头鹅?他在医学领域是天才,在爱情方面却是十足的低能。 一声娇笑蓦地落响,两人同时讶异地回过头,迎向一张似笑非笑的丽颜。 是莫传雅。她优雅地站在不远处,身上一袭剪裁轻软的洋装,勾勒出她窃窕有 致的身材,发上压着一顶珍珠镶花发箍,整个人洋溢春天气息。 戴醒仁凝望她,眼神瞬间深沈,压抑着不可言说的渴望。 “醒仁,看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总是让女人伤脑筋。”他高傲甜美的妻,朝 他眨着清亮的眼,莫名地奚落着他。 他怔仲地伫立原地,虽然听不懂她的打趣,却为她展现的笑容感动。她又笑了, 即使是在戏谵他也好,他希望她常常笑。 莫传雅深深地凝睇他数秒,忽然撇过娇美的脸蛋,呼唤另一个男人。“走吧, 乔旋。” 戴醒仁一震,这才惊觉她身后跟着一个斯文俊秀的男子,他认出对方正是五年 丽那位立法院副院长的助理。 “你还记得我吗?戴医生。”乔旋笑着走向他,友善地招呼。 他礼貌地颔首。“乔先生,好久不见。” “我现在在财政部工作,有时间的话,一起吃个饭吧!”乔旋递出名片,对他 仍如五年前一般热情,显得很想跟他做朋友。 他接过名片,只想问清这家伙跟他的妻子是什么关系。 莫传雅却不给他机会,迳自挽起乔旋臂膀。“我们今天还有事,先走喽!”语 洛,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粉嫩的倩影刺痛他的眼。 “他们两个……该不会在交往吧?”朱湘琳诧异地猜测。 “怎么可能?”戴醒仁陡然发怒,嫉妒的火苗在眼底跳跃,胸臆横梗一股难言 的苦涩。“传雅可是我老婆!” 话语才落,他立刻警觉自己似乎有些站不住立场,就算他们之间仍有婚姻关系 义怎样?毕竟已经分居五年了,而他现在只能算是留校察看中。 “你打算怎么办?”朱湘琳窥探他,淡淡地挑拨离间。“看来你分居的老婆好 家一点也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他倏地咬牙,神情凛然。“我要——把她追回来!” “你这意思算是利用我刺激你老公?” 确定已远离丈夫的视线范围后,莫传雅立刻松开乔旋的手臂,他看着她,微微 一笑,出声调侃。 她听了,嗤声娇笑,正如她方才嘲弄戴醒仁不明白朱湘琳的心意。“哼,也不 晓得他懂不懂,他那人超迟钝的!” “我看他应该懂了。”乔旋搭话。“你没看到他刚才的表情吗?简直就想杀了 我。” “有吗?”莫传雅眨眨眼,忆起方才丈夫难看的表情,又笑了。 乔旋笑望她,状若无奈地摇头。“所以人家才说别轻易招惹女人,否则吃不了 兜着走。” “我哪有那么坏?”莫传雅假作不悦地横睨他一眼,可不过转瞬,微弯的粉唇 便破功。“谢啦,乔旋,算我欠你一次人情,放心吧,以后你如果要出来选民意代 表,我宁愿不挺我家海棠嫂子,都一定会挺你。” “最好是这样。”乔旋对这种空话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无论如何,能得到 莫家千金亲口承诺,对他走这条荆棘的政治路确实大有帮助。 两人是在两年前一场晚宴上认识的,当时他主动向她搭讪,她原本爱理不理, 直到他提起当年与戴醒仁的渊源,才引起她兴趣。 之后打开话匣子,聊得尽兴,渐渐发现彼此价值观颇为一致,两人就此成为好 友,经常往来。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站在朋友立场,乔旋很好奇莫传雅将如何经营自己 的婚姻关系。“外面的风声都传你们两个可能会离婚,我想应该不是这样吧?” “我不会跟他离婚的。”莫传雅神态坚定,顿了顿。“可我也不打算主动跟他 和好。” “你要他重新追求你。”乔旋心思够细腻,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意图。 莫传雅先是嫣然一笑,跟着,又怅然吐息。“我是这么想啦,可也不晓得那个 木头能不能领悟呢?” “他若是还不能领悟,就真的是笨蛋了。”乔旋淡淡地下结论。“我想他一定 会采取行动的。” 乔旋料得不错,经过这番“刺激”,戴醒仁果然积极了起来,不但留在“和恩 医院”担任心血管外科的主治医生,并且不时制造与妻子巧遇的机会。 只要工作有空档,他便会在院内打探妻子的行踪。说也奇怪,身为董事长的她, 明明可以不必天天来医院,这阵子倒是经常坐镇办公室,不然就是到儿童病房的游 戏室,陪生病的小朋友们玩。 他很喜欢偷看妻子与孩子们相处的画面,她会与义工妈妈一搭一唱,说故事给 小朋友听,而且她很有表演天分,活灵活现的角色扮演经常逗得那些小鬼头哈哈大 笑。 每当这时候,他总是痴痴地站在窗外看,直到广播声传唤他,才蓦地惊醒。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也会到员工餐厅,跟医护人员们一起用餐,为了破除他们 夫妻失和的谣言,他总是刻意坐到她那一桌,与她共同进餐。 虽然在众目睽睽下,她偶尔会觉得窘,可他不管,就是坚持跟她在一起。 他与她闲聊,藉着询问她新收养的小猫情况做引子,慢慢地扯些医院琐事,她 很喜欢追问他在第三世界国家义务行医时的妙闻趣事,他也一一与她分享。 “看来你那时候,生活过得很充实啊——”某次,当他说到口沫横飞时,她如 是酸酸地评论。 他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最后,不得不坦承。“那段日子,我的确收获 很多。”不论是医术的精进或眼界的开阔,他都得到充分的成长。 “你有收获,那就好了。”她回他一抹笑,笑意很清淡,却又饱含着某种浓郁 的满足感。 他猜想,她是为他高兴。 “那你呢?你这五年过得怎样?”他反问她的生活。“为什么不当记者了?” 她耸耸肩。“我这人本来就没什么梦想,当记者也好,当医院董事长也好,都 没什么分别。” “可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你绝不会接掌家族事业的。”医院不也算是莫家家 族事业之一吗? “这间医院……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她别过头,默然不语。 他怔愣地瞧着她蒙着淡淡忧愁的侧面,脑海灵光乍现——该不会是因为他是医 生,她才主动想接下医院董事长的职务? 难道,是为了他吗? 他想问,她犀利的目光却阻止了他,他就算神经再大条也看得出来,她不会喜 欢他对这问题追根究柢。 于是,他不问了,一颗心却因此更悸动,为她强烈奔腾,无法控制。 他几乎忍受不了一天不见她,每天都想看到她,看她偶尔俏皮偶尔嗔恼的容颜, 每天都想听到她,听她有时温柔有时谐谵的笑语呢喃。 怎么离她愈近,相思的滋味反而更难熬? 愈是看她听她,他愈是不能明白,为何自己能够离开她五年,而不成为一具孤 单的行尸走肉? 他比五年前更爱她,更迷恋她,更不能想像失去她。 这天,动完一场大手术,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他想她大概已经回家了,却仍是 不由自主地往她办公室走去,发现灯光暗着,又悠悠地走往儿童病房的楼层。 就算她不在,他仍眷恋地想寻她残留的形影,嗅她逸落的余香,他觉得自己痴 了,想走她定过的每一步路,想与她的足迹缠绵相印。 他来到儿童游戏室外,悄悄推开门扉,他以为迎接自己的是一室静幽,不料却 是见她半倚在沙发上打瞌睡,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他认得那是个罹患血癌的孩子,正在等候适合的骨髓移植。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一大一小,蹲下身,眼潭深邃地将面前这幅美好的画面包容 进最深处。 小男孩微微动了动,醒了,蒙胧地张开大眼睛。 “嘘。”他将食指抵唇,比出噤声的手势,小男孩聪明地领会了,点点头。 他轻轻抱下小男孩,送回病房床上,然后又走回游戏室,她仍安静地睡着,他 轻巧地托住她后颈,让她在沙发上舒服地平躺,脱下刚换的干净医师袍,盖在她身 上。 然后,他像个痴情的傻瓜,坐在地上,就着昏蒙的灯光,用自己的眼睛,一分 一寸地描绘她姿影。 她真美,比以前更美,五年前的她若是颗半熟的蜜桃,那么现在,蜜桃成熟了, 可口地挂在枝上招展着,吸引人口腹之欲。 他怔怔地望着她弯弯的眉,她挺俏的鼻,薄巧的耳壳,透出淡粉色的芙颊,以 及那两办彷佛藏着亘古魔咒的朱唇。 一股热血蓦地冲涌下腹,他绷紧全身肌肉,强忍住不该在此地放肆的男性欲望。 可她偏偏在他汗流浃背的时候,娇媚地低吟一声,轻颤弯密的羽睫。 她醒了,扬起眸,与他四目相凝,眼神佣懒迷离,似是仍处在半梦半醒间。 咒语生效了,他难以克制地倾向她,吮住她甜蜜的芳唇。 她没有抗拒,懒洋洋地迎接他,他怀疑她是睡得迷糊了,才对他如此慷慨,但 他可没绅士到放过难得的良机,热烈地啄吻她。 她展开藕臂,魅惑地勾下他肩颈,两副躯体在沙发上交缠,如两条蛇,滑腻地 扭在一起,谁都舍不得放开谁。 “你等等。”他凝聚全身仅余的自制力,跃下沙发,快速地锁上门,落下窗帘, 将两人藏在他人无法窥见的密室里。 她看他俐落的举动,忽地笑了,娇媚性感的笑声,勾惹他心弦,熊熊的欲火烧 得更加旺盛,他一把搂住她柔软的娇躯。 她软偎着他,哑声低语:“我们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做那种事。” “管它的!”他管不了,封锁了五年的情欲野兽,已等不及破柙而出…… 激情过后,她说她饿了。 “你想吃什么?”他爱怜地抚摸她眉宇。“我去买。” “蛋炒饭。我不要买的,要你做给我吃。”她要求,语气是任性的。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她任性,温柔地笑了,牵起她的手。“走吧。” 如同五年前,两人这回还是溜进住院医师的宿舍厨房,戴醒仁打开冰箱找材料, 也欣喜地在电锅里发现半锅剩饭。 莫传雅坐在餐桌边当她的大小姐,闲闲等开饭。 戴醒仁回头瞥她一眼,忍不住摇头。“你还是没学会吗?” “学会什么?” “我不是留了一本蛋炒饭的食谱给你,你没学着做吗?” “为什么要学?”她轻哼。“我才不学。” “因为如果你想吃,你家厨师自然会做给你吃吗?”他笑问,自己也觉得当时 太无聊、怎么会想到留食谱给她?她可是千金大小姐,何必自己亲自下厨? “你后悔了?”莫传雅看透他思绪,不愉地眯起眼。 “后侮什么?” “后悔留那本食谱给我。” “也不是后悔,只是觉得好笑。”他自嘲。“我本来是想,你既然爱吃我做的 蛋炒饭,说不定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自己做来吃,不过现在想想,你没必要自己学 着做。”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她尖锐地反驳。“我不学做蛋炒饭,有别的原因。” 他一愣。“什么原因?” 她瞠瞪他,不说话,眼底蕴着满满的懊恼。 他又哪里说错话了吗?戴醒仁自省,却找不到原因,只好虚心向本人求教。 “传雅,你到底怎么了?” 她别过脸,看来是不想理他,他正想叹息,她忽地幽幽扬嗓。 “如果我学会,你就不会做给我吃了吧?” 他怔住。 “我干么要学会?”她嘟起嘴,怒斥他。“我学会了,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这意思是,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吗?他傻傻地凝望她薄嗔的容颜,不敢相信。若 是真的如此,为何她不回电话,也不回信?她只要说一声,他会马上赶回来啊! “传雅,你——” “不要问了!”她傲气地打断他,似嗔非嗔。“不许你问。” 他识相地闭嘴,不再多问,施展许久未曾卖弄的厨艺,炒了两盘色香味俱全的 蛋炒饭。 她心满意足地吃饭,他坐在她对面,跟她一起吃,看她含笑的表情,心弦阵阵 牵动。 “传雅,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他鼓起勇气开口。 “什么事?”她放下汤匙,拿纸巾抹了抹嘴。 他深呼吸。“我在想,关于我们的婚姻——” “你想怎样?要离婚吗?”她反应迅速。 他顾不得她是真心这么想,还是故意逗他,急着澄清。“我不离婚!” 她眸光一闪。“那你想怎样?” 他直视她。“我是想,既然我们是夫妻,应该要住在一起。” “这么快就想跟我一起住?”她嘲讽地扬唇。“还早得很。”她还没惩罚够他 呢。 他蹙眉。“你的意思是……” “以后再说。”她坏心地不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看你的表现能不能让我满 意。” 这意思是要继续考验他吗?他叹息,心甘情愿地领受爱妻的责罚。 “传雅,下次我休假的时候,我们……去哪里走走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很怕连约会都被打回票。 没想到她却是朝他盈盈一笑,干脆地应许。“好啊,到时你来接我。” 周末早晨,戴醒仁到医院附设的健身中心运动。 今天,他跟妻子说好了要约会,凌晨五点多,他便兴奋地在医院宿舍醒来,再 也无法成眠,于是早早梳洗,索性到健身中心发泄过剩的精力。 一个小时后,他淋浴冲澡,刮胡子、梳头发,仔细打理自己,对着镜子左顾右 看,确定外表无懈可击后,才驾着爱车来到娇妻住的公寓楼下。 结果还是来得太早,他自嘲地勾唇,笑自己太心急,按捺住性子,在楼下又足 足守候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按她家门钤。 她又让他等了二十分钟,才姗姗来迟地下楼。 映入他眼底的倩影,依然教他惊艳万分,只是她脸上的腮红似乎上得太多了, 气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干么一直看我?”她没好气。 他笑了,手指轻刮她柔嫩的脸颊。“你不觉得自己腮红抹太多了吗?像猴子屁 股。” “你敢笑我?”她故意睁大眼,怒视他。 “开玩笑的。” “谁想跟你开玩笑啊?”她娇嗔。“我不去玩了,让我下车。” “好好,你别生气。”他连忙柔声哄大小姐。“我说真的,你这样很漂亮,是 我刚才不懂得说话。” “你——”莫传雅眯起眼,若有所思地凝睇他。 他以为她还生气,怕她真的反悔不跟他约会,顿时有些心慌意乱。“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她嘟嘴,似喜又似嗔。 “这样不好吗?” “油腔滑调的,我不喜欢。”她冷哼地别过脸蛋。 他凝望她紧绷的侧面,轻声叹息。“我可是为你学的,小姐。” “什么?”她诧异地回眸。 “你以前不是一直念我,做人不要太一板一眼的,不懂幽默吗?”他直视她, 眼潭满蕴着柔情密意。“我一直记着你的话,所以这些年来努力改变我自己。” 她怔住。 这么说,他学会笑,学会与人为善,都是为了讨好她,有朝一日令她刮目相看, 甚至之前对那些医院老狐狸折腰,也是为了保护她不受责难,而她竟然以为他是因 朱湘琳而改变,莫名其妙地吃醋? 莫传雅惘然,再度觉得自己傻得彻底,只是这回,她傻在不懂丈夫的真心,一 念及此,她柔柔地笑了。 “你不生气了?”他低声问,似是有些提心吊胆。 好可怜,他一定觉得她这阵子忽冷忽热的,很难搞吧? 莫传雅甜蜜地叹息,朝丈夫瞥去缠绵一眼。“我没生气啦,你快开车。” “嗯。”他安下心,催动油门,稳稳地往前驶。 她降下车窗,原想享受清风拂面的舒畅,但风一吹,头立刻疼起来,连忙关上 窗。 “怎么了?”他警觉地问。 “没事,我怕风吹乱头发。”她微笑地找藉口,悄悄撑住疼痛的额头。 其实今天从早上起来,她便觉得身子有些不对劲,为了掩饰过分苍白的脸色, 才会抹了太多腮红,反遭他揶揄。 “要不要听音乐?”他问。 “好啊。” 他按下播放键,是她最爱的古典乐,她很高兴他还记得她的喜好。 “我本来不爱听的,可这几年在美国听了几场音乐会,也喜欢了。”他顺口道。 “呵,原来你在美国还会去听音乐会,真有情调!”她话里又呛着酸味了。 “该不会是跟朱小姐一起去听的吧?” “是病人送票给我,我才去听的。”他急忙解释。“我是因为你喜欢听,才想 说也去试着听听看。” 又是为了她! 莫传雅脸颊窘热,忽然觉得自己心眼真是小,动不动就吃醋,可谁教他们分开 五年,她总是为他究竟爱不爱她感到困惑,实在没办法落落大方。 “你怎么不说话?”他语气焦灼。 唉,她真坏,这样吊着他一颗心。 莫传雅悄悄咬唇。“没事,听音乐啦。” 两人静静地听了会儿音乐,他说要带她去海边,刚要上高速公路交流道时,一 串铃声乍然落响。 是戴醒仁的手机,他搁在外套口袋里,请莫传雅帮忙拿,她掏出来时不小心连 皮夹一起落下,她拾起皮夹,意外瞥见他在透明套里嵌着一张图片,看起来像是五 年前她拿给他的胎儿超音波图。 他发现她看见了,一时有点慌,直觉想抢回皮夹,她却坚持不给。“这个…… 该不会是我们的宝宝吧?” 他一凛,半晌,默然点头。 “原来你一直留着?” “嗯。” 她凝睇他忧郁的眉宇,在他眼里看到深沈的懊悔,心弦顿时难以自禁地揪紧。 原来不是只有她为了他们失去的宝宝而哀伤,这些年来,他同样放不下。 怪不得他会说,只要她能再度怀孕,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平安生下孩子,他心里, 一定也深感遗憾吧? 一念及此,莫传雅心湖荡漾,明眸隐隐噙酸。 她锺爱的男人啊!原来这些年来他一直牵挂着她,牵挂着他们失去的孩子,其 实他心里也很苦吧?因为他一直误以为妻子不肯原谅自己。 其实她不是不原谅他,只是…… 铃声持续号响,打断了莫传雅纠结的思绪,她轻轻一叹。“你先接电话吧。” 他点头,接过手机,按下扩音键。“我是戴醒仁,请问哪位?” “戴医生,这里是急诊室。”一道急促的女声传来。“刚刚有个罹患先天性心 脏病的幼儿被转送到我们医院,因为他的症状很复杂,年纪又太小,原来的医院不 肯为他开刀,他现在情况很危急,他妈妈希望我们马上动手术。” 不会吧?要他现在回去开刀?他好不容易徵得老婆同意跟他约会,怎能临时取 消? 戴醒仁蹙眉。“没有其他医生可以帮忙吗?” “熊副院长说儿童心脏很纤细,术野很狭窄,戴医生技术最好,希望由你来执 刀。” “可是……”他依然犹豫。 反倒是他的妻子主动扬嗓。“去吧!” 他愣了愣,回头望她,她浅浅地笑着,眼神是全然的理解。 “病人需要你,你不能不去,如果你不去,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戴醒仁了。” 她柔声低语。 他闻言,悚然一惊,瞬间下定决心,回转方向盘,往医院的方向狂飙。 二十分钟后,两人已赶回医院,病人已经上好麻醉,就等他开刀,他匆匆换上 丰术服。 “对不起,我弄完了马上Call你。”他向妻子道歉,刷过双手,正要踏进手术 室,只听身后一阵落地闷响。 他愕然回头,惊见爱妻倒在地上,脸色雪白,额头冒冷汗。“传雅,你怎么了?” “我……没事。”莫传雅强撑起虚软的上半身,朝他淡薄地微笑。“只是忽然 有点头晕,你快进去,别管我。” 他怎么能不管她?怎能丢下她一个人? 戴醒仁迟疑不决,病人的母亲正跪在地上焦急地为儿子祈祷,一见到他,冲上 来苦苦哀求。 “戴医生,你就是戴医生吧?求求你救救我儿子!请你快进去,拜托你,他就 快死了,拜托你……” “你快去啊,去啊!” 在爱妻与病人家属声声催促下,戴醒仁踏进手术室。面对躺在手术台上,生命 危急的小男孩,他心跳纷乱,想的都是在门的另一边,柔弱不适的妻子。 她究竟怎么了?该不会心脏出了问题?虽然她以前动过手术,但并不表示从此 永绝后患,总有可能复发。 她情况怎样?很严重吗?如果没人帮她怎么办?如果其他医生技术不够好,救 不回她怎么办? 不行,他要去救她!他不能丢下她不管,他做不到…… “戴医生,出血了!”护士惊骇的嗓音倏地唤醒他迷蒙的神智。 他猛然回神,这才发现病人的鲜血喷了自己一身,连视线都模糊了。 “病人心跳停了!”跟刀的住院医师仓皇地喊。 戴醒仁倒抽口气,知道自己再不专心,便会当场害死一条小生命,他深呼吸, 将手伸进孩子的胸腔里,握住那颗弱小的心脏,以恰到好处的指劲按摩。 一分钟后,病人恢复心跳,众人这才稍稍松一口气。 但仍不能松懈,病人依然危在旦夕,只要他稍有错手,便可能铸成无法挽回的 遗憾。 怎么办?传雅,我该怎么办? 他紧握手术刀,拚命止住颤抖,一次又一次地命令自己冷静。 他现在不能想自己的妻子,不能分心,他只能想着病人,必须对他手上的这条 生命负责,这是他身为医生的义务。 他咬紧牙关,强睁着酸楚泛红的眼,为病人开刀。 数个小时后,他终于完成手术,走出手术房,孩子的母亲一直焦急地在门外守 候,听说手术成功了,激动地哭跪在地,抱住他双腿。 “医生,谢谢你……谢谢你没放弃我的孩子,大家都说他治不好,说怎么样也 没办法救回他,可他是我的命根子,我这辈子就指望他一个了,谢谢你,医生,谢 谢你……”她、心酸地嚎泣。 旁观的人听了,都禁不住感动,若是从前的他,肯定也会感到欣慰,庆幸自己 能够挽回一条生命,救回一个家庭的希望,可如今,他看着这位感激涕零的母亲, 却双目无神,胸口空洞,如浮萍漂泊无根。 若是他救回了病人,却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那么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医生,谢谢你,谢谢……”妇人哽咽不已。 “不用谢我。”他不值得她如此慎重地道谢,因为他心里,只想见他的妻,只 想知道她是否平安。 一念及此,他推开妇人,拔腿狂奔,见人就问:“传雅呢?我老婆呢?她现在 人在哪里?” 某个护士指点他,说她在医院的头等病房。 他急忙奔向病房大楼,搭电梯直达最高楼层,他心跳紊乱,一面跑,一面忆起 五年前,他也曾在一台手术后如此近乎发狂地奔跑,但最后,迎向他的却是一面谢 绝探视的牌子。 那天,他的妻子与他大吵一架,他们因此分离了五年。 如果这次也一样呢?如果她又拒绝见他呢? 不,他受不了,忍受不了再一个见不到她的五年,他熬不过相思煎熬的,这回 他绝对熬不过。 你不能不见我,传雅,拜托你,一定要见我…… 他哀痛地在心里默祷,总算来到护士指点的病房前,紧闭的门扉上,冰冷地挂 着一面牌子。 他的心一沈,坠入无底深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