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戴醒仁,是你吗?”一道清隽的嗓音忽地在他耳畔落下。 他转过头,迎向一张清秀的女性容颜,她正从隔壁病房走出来,樱唇勾着笑, 明眸熠熠生辉。 他愣了片刻,总算认出她是谁。“你是……简艺安?” “是啊,好久不见了。”简艺安热情地打招呼。“我听传雅说你回来了,可一 直没机会见到你。”她偏过脸,俏皮地朝他一眨眼。“听说你最近追传雅追得很勤?” “她都……跟你说了?”他怔怔地问,神智依然处在恍惚的状态。 “那当然,我们是好姊妹啊!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可能不跟我说?”她嫣然一 笑。“你动完手术了吗?是赶来看传雅的吗?” “是,可是……她不肯见我。”他涩涩地低语,胸口冰凉。 “谁说她不肯见你?”她讶异。“她一直在等你。” “她等我?可是……”戴醒仁迟疑地望向高挂谢绝访客牌子的门扉。 “什么啊?”简艺安察觉他视线焦点,脆声笑了。“你搞错病房了,这间才是。” 她指指自己身后。 原来是他弄错病房了?戴醒仁哑然,可来不及感到羞愧,便急着追问:“那她 情况怎样?还好吗?” “只是有点发烧。”简艺安摇头叹息。“她太逞强了,明明身体不舒服,还硬 要撑着出门,可见她多期待跟你约会,你应该懂她的心吧?” 他怔仲地望她。 见他痴傻的模样,简艺安又想叹息了,这男人明明是爱着传雅的,传雅也爱着 他,为何两夫妻会弄到无法确认对方的心意呢? “算了,你进去吧。”她轻轻推他。“我还得帮传雅回家拿一份院长要的文件, 你跟她慢慢聊,好好把话说清楚。” 在简艺安的鼓励下,戴醒仁轻手轻脚地打开病房的门,他的妻子正靠躺在病床 上,侧头欣赏窗外迷蒙的暮色。 她看来精神还不错,只有脸色憔悴了些。 只是发烧而已。确定妻子并无大碍,戴醒仁高悬的心顿时安落,空荡荡的胸口 找到了根,纷乱的心跳逐渐稳定。 她没事,她很好,是他多虑了,想太多了。 她没事…… 戴醒仁抚着喉头,那里卡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不能发声,只能倚在门边, 痴痴地望着他的妻。 不行,这样的事情不能再来一遍了,他无法再经历一次类似的抉择,这样的抉 择,太磨人…… “醒仁,你开完刀了?”莫传雅回眸望见他,惊喜地扬嗓。“手术成功了吗?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他深呼吸,努力找回说话的声音。“嗯,手术成功了,孩子……救回来了。” “那就好,太好了。”她真心感到喜悦。 他缓缓走向她,在床沿坐下,颤着手,抚摸她发烫的额头。“你身体不舒服, 为什么不跟我说?” “只是小病嘛,大概昨天晚上不小心着凉了。”莫传雅有些难为情。“院长他 们太夸张了,硬要我在院里休息一天,幸好今天病房没住满,不然我岂不是浪费医 疗资源?”她顿了顿。“我看我还是回家好了,只不过发烧还住院,真的太好笑了。” “不,你留在这里。”他哑声反驳,就算他自私吧,不管是不足浪费医疗资源, 他都希望她得到最好的照护。“你留在这里,我会……看着你。” 她微微蹙眉,从他怅然的神情看出不对劲,他像是苦恼着什么,像是遇到某种 难以决断的难题。 “你怎么了?醒仁,发生什么事了?”她关怀地追问。 他闻言,胸口一震,眉宇锁上忧郁。他深深地望着她,眼里蕴着藏不住的深情, 以及浓浓懊悔。“传雅,我……” “你怎么了?” “我……不想当医生了。”他一宇一句,道出心内最痛楚的挣扎。“不能再当 了。” “你说什么?!”她骇然凛息,不可思议地瞪他。 他苦涩地敛眸。“我不能……再当医生了。”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她激动地拉高声调,心海掀起千堆雪。“你说清楚, 到底为什么?” 他说过,他这辈子唯一的志愿就是当个心血管外科医生,不是吗?她母亲也曾 跟她说,他之所以立志成为医生,是为了弥补当年救不了父亲的遗憾。 他想当医生,也注定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他有当医生的才华,天生就是医生 的料,这是他的理想也是梦想,不是吗?他怎能如此轻易说要舍弃? “你疯了!戴醒仁,你疯了吗?”莫传雅郁恼地槌丈夫肩膀,又急又气,又是 为他心痛。“行医救人不是你的理想吗?怎么现在可以说不做了?你的理想这么不 值钱吗?这么轻贱吗?如果你可以说放弃就放弃,那我这五年到底是为什么……” 她蓦地顿住。 她怎么不说了? 戴醒仁震撼地扬眸,惊觉他的妻子竟哭了,透明的眼泪在她颊上闪烁如冰珠, 割痛他的心。 “传雅……” “出去!你走开,我不要见到你!”她不由分说地赶他离开。担心她情绪太激 动,身子会承受不住,他只好暂且顺她的意。 “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陪你。” 他来到病房外,枯坐在一张长椅上,这景况似曾相识,令他联想起五年前,他 为何总是惹恼自己最爱的女人,总是不懂她的心? 他狠狠自嘲,甘愿像个傻子守在门外,只盼他的妻能回心转意,重新接纳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一道细碎的跫音响起,才拉回他迷惘的神智。 “戴醒仁,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简艺安愕然扬嗓。 他抬头,苦笑。“我好像又惹传雅生气了。” “天哪,你们……”简艺安敲敲自己额头,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看这男 人神情困顿,像迷路的孩子,她不禁心生同情,递给他一串钥匙。“这是传雅家的 钥匙。” 他茫然接过钥匙,不明白她的用意。 “刚刚我去她家拿文件,发现了一样很有趣的东西,就放在她书桌最下层的抽 屉,你去看看吧!”简艺安轻声叹息,眼神淡淡地蒙上感伤。“看过之后,你就知 道,原来这五年来,我们所有人都被她骗了——” 原来,那是一本厚厚的手记。 戴醒仁来到妻子住处,悄悄潜进她书房,从书桌下层抽屉取出一本册子,里头 嵌着一张张VCD 。 他将VCD 播放出来,萤幕上现出的,竟是他为病人开刀的画面。 每一张都是,她收集了他在美国动过的每一台大型手术的录影画面,详细记录 了开刀的日期以及病人的病灶。 每张VCD ,她都在背面的便利贴上写下心得感想—— 亲爱的,这是你第一台儿童心脏移植手术,对吗?可你的表情看起来好镇定, 你都不紧张吗?还是你习惯了用冷静的面具掩饰慌张? 你跟大家的合作默契愈来愈好了,那边的院长也说你表现得很出色,我为你高 兴。 亲爱的,你过得快乐吗?生活能适应吗?不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要多交朋 友,你才不会太孤单寂寞。 恭喜你,你正式升任为专科主治医生了,是你梦想的心血管外科,我就知道你 一定办得到。 你救了这个女人一命,听说她的丈夫跟孩子都哭着感谢你,你真厉害,你是我 心目中的英雄。 他是英雄,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戴醒仁看着一幕幕自己在开刀房的画面,读那一段段充满爱意与关怀的文字, 他哭了,泪水蒙胧着眼,灼烫着心。 他的妻子原来如此爱他,一直默默看着他,从来不曾背离他,她的爱与心,一 直跟随着他。 那么,当年她为何坚持不肯见他,为何要坚持将他逐离自己身边? 他怅然寻思,其实已经隐隐约约地懂了,当他瞥见一本附在纪念册最后的手记, 更确认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她是因为爱他,为了成全他,才逐开他。 妈妈跟我说了关于你父亲的事,我这才了解你的执念,也更明白你要兼顾理想 与家庭,是多么困难的—件串。 有我在,你就会分心,对吗? 所以这段时间,你就尽情追逐你的理想吧,无须顾虑我,更不必牵挂我,好好 琢磨医术,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强,然后,当你累了的时候,当你很想念我的时候, 就回到我身边来吧! 我会在台湾等你。 这一等,就是五年。 若不是他为了替外婆开刀回台湾,她还会继续傻傻等多久?而愚蠢迟钝的自己, 又要多久,才能领悟她说不出口的浓情密意? “你说得对,传雅,我是……笨蛋。”他哑声哽咽,抚摸着爱妻写下的每个字 句,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太笨了,真的笨透了,他傻到猜不透她成全他的心意,还以为她恨着他,不 能原谅他。 其实,她从来没恨过他吧?她一直是站在他的立场,为他着想,知道他为了不 能周全婚姻与理想而苦恼,才演出一出绝情戏码,逼他远走他乡,追逐自己的梦想。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们都太爱我了,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一定会心疼我,抢 着替我把你叫回来,他们会强迫你留在台湾,好好爱我,可我不要那样,我希望让 你自由。 为了给他自由,她不惜欺骗每个疼爱自己的人,宁愿所有人都误会她固执地不 肯原谅他。 “你好傻,太傻了,传雅,你怎么……会这么傻?”戴醒仁酸楚地低语,胸臆 **,为他傻气的妻心疼。 他抹去泪水,忽地再也克制不了心头强烈的渴望,他要见到自己的妻子,现在, 马上! 他抱着那本藏满心事的手记,旋风般地奔下楼,跳上车,风驰电掣地驶到医院。 他像个疯子,不顾众人奇异的侧目,一心只想赶到妻子身边。 这回,病房门扉半开,她正巧探头出来张望,似乎在寻觅着他,但一见到他, 她困窘得立即甩上门。 他开门进去,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身姿高傲挺直,却又有几分我见犹怜的 娇弱。 “你……又来做什么?”她嗓音沙哑。“如果要跟我说你不当医生的事,我不 想听!” 她语气好呛,态度好傲慢,但他知道,她其实是心疼着他,不忍他轻易放弃自 己的理想。 若不是他今日瞧见她的手记,她还想隐瞒自己的真心多久? 戴醒仁咬牙,胸海翻涌巨浪,他蓦地街上前,自身后环抱住他最爱的女人。 “你做什么?”她吓一跳。 “我是来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他紧紧圈住她,与她耳鬓厮磨。 她一阵颤栗。“我说过了,如果你是要说——” “我爱你。”他低语。 “什么?”她震住。 “我爱你,传雅。”他热烈地示爱,向她坦承,刦白自己一颗绝无虚假的真心。 “五年前爱你,现在还是爱你,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每天都想着你,作梦也 会梦见你,跟你重逢以后,我发现自己又更爱你,比以前还爱。” “你……,”她说不出话来,神魂因他热情的爱语颠倒迷离,她甚至以为自己 在作梦,否则就是幻觉,这个对爱情一向笨拙又迟钝的男人,怎么可能如此对自己 表白?“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他轻轻地转过她,就着房内温暖晕黄的灯光看她迷蒙的容颜。 “我爱你,传雅,这句话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了。” 她默然,珠泪盈于羽睫,在他眼里闪耀。 “你也爱我的,是不是?”他颤声问。 她点点头,似是哑了,难以成言。 “你是为了成全我的理想,才会把我赶到美国去,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我都看见了。”他掏出搁在外套内袋的手记。“这个,还有你收藏的那些 VCD, 我都看见了。” “你怎么会——”她惊愕,转念一想,立时恍然。“是艺安,对吗?是她发现 了这些,告诉你的吗?怪不得她刚才回来看我时,表情那么诡异,她真是……太多 事了。” “如果她不告诉我,你还打算继续瞒着我吗?”他责备地望她,**她眉宇的指 触却温柔地令人想落泪。“你怎么可以把这一切委屈都藏在心里不说?你这五年来 过得有多苦?” “我不苦的,我很……高兴。”她泪眼迷蒙地凝睇他。“你不是说,你这五年 来学到很多,增广很多见闻吗?这证明我当年没做错,我应该放你自由。” 他怅然回迎她深情的注目。 他不能说谎,不能说这五年他过得不充实,不能说他在救回每一条生命时,面 对他们苍白却喜悦的脸庞时,心中不曾感到一份成就的满足。 她说得对,若不是他以为她恨着自己,这些年来,他绝对走不开,不可能留她 一个人在台湾苦苦守候。 “可是,太委屈你了,太折磨你了……”就算这五年成就了他的梦,他的理想, 也不能因此牺牲她啊!“我不想你为我受苦。” “我不苦的。”她笑着流泪。“从我爱上你那一刻,我就知道,从此你的梦就 是我的梦,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成全你,等于成全我自己。” 成全他,等于成全她自己。 这是一份多么深邃、又多么缠绵的爱,他担得起吗?值得她如此挚情狂爱吗? 他只是个……那么平凡的男人。 怪不得他说自己不想再当医生时,她会那么生气,那么心碎,他等于是在践踏 她的爱啊…… “我是舍不得你。”他哀伤地对她告白。“我不想再面对一次那样的选择了, 选择你,或是病人,这种抉择太痛苦,我办不到。” “原来如此。”莫传雅终于懂了,懂得丈夫不是不珍视自己的理想,是更珍视 她这个妻子,她感动地亲了亲他湿润的唇,只觉得满腔爱意甜蜜地融化。“谢谢你 这么珍惜我,醒仁,但你是医生,这就是你必须承担的,你说是不是?你只要记得, 当你用最真诚的心面对病人时,不管那时候我在哪里,我都以你为荣。” “你以我为荣?”他震颤地低语。这是一个男人能听到最珍贵的赞许了,尤其 是来自他最心爱的女人。 她扬起眸,与他对望,无须再多说什么,再解释什么,所有的情深意重,勇敢 坚毅,都在这一眼相凝。 他是医生,她是医生的女人,只要他最爱的人是她,她就是最强的女人。 -------- 梦远书城